本以为岁月会在这样平淡的一日日中过去,但才约莫过了五六日,红着眼眶的沈莹便来了柴房。当时长清正在调香。
讲明来意后,长清让她坐下,自己则看着手里的香料,“如此说来…你是要走了?”
“是。”沈莹点头,“花魁日,他给我赎了身子。我理应和他走,但小佩我却无法带走。”
“小佩知道吗?”
她摇头,“我没告诉她。”
“为何?”
“怕她难过。”
长清冷笑,“你是认为如此瞒着她一走了之,她就不会难过?”
沈莹褪去那些脂粉和华服,淡妆素衣更添冷意,但此刻眼角通红,却有种让人忍不住想要垂怜之感。
长清等她说话,自顾自地开始研磨香料。
良久,沈莹忽然笑道:“原来陈小桃说的没错。”
“什么?”
“你的眼里,除了小佩便再容不下谁。”
他捣磨香料的手一顿,冷声,“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沈莹抹了抹泪,恢复成往日那副清高样子,“我想请你三件事,关于小佩的。”
“你说便是。”
“我想请你在我离开后,尽力护她周全。”
“她在我心中本就如同小妹,我自然是会护她周全。”
沈莹却道:“我还想请你,替她找个好人家,替我看她红衣素裹,嫁与心上人。”
于旁人而言,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请求。于他而言,这是个多么残忍的请求。
长清抬眼,沈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似乎要将他心中的万种想法全都烫穿。
他忽然笑了,“我若是不答应你呢?”
“你当然可以不答应。”沈莹的眼睛锐利,“这也是你自己心中一直所郁结的事情,不是吗?”
他收起笑,淡声:“我答应你。”
沈莹舒了口气,从布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小锦囊和几块银子,她将这些放在他桌上。
“这锦囊里是我给她的嫁妆,若她以后有性命之忧,戴上这个可保她一命。”
长清扫了一眼,“东西留下,银子拿走。”
“我早知你要说这句话。”她笑,“这钱是给小佩的,若她哪天凭自己的本事离开了这里,这些钱也够她去个新的地方安居。你替她收着就是。”
长清不语。
她看着这些东西,眼中万般不舍,想到以后便再也见不得那小人儿,心中便愈发难受。竟是不敢再看。
她收回目光,“她今早被我打发去拿东西,眼下快到回来的时候了,我就先走了。”
“嗯。”
她走至门前,突然回首,轻叹道:“对不起。”
长清看着手里的东西,“你无需对我说这三个字。”
如沈莹所言,她前脚刚走,小佩后脚就回来了。问到沈莹时,长清冷静地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唯独隐藏她的第二个请求。
小佩也如沈莹所料般哭的稀里哗啦,最后躺在长清的怀里迷迷糊糊地睡去。长清看着怀里的她,叹息。
人总有贪念,他是人。但人也总会成全,他也是人。
在她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前,请允许他在成全前存个贪念。
日日年年,有时度日如年,有时却又度年如日。不知不觉,莫荞已经滞留在这个世界两年有余。
两年间,李家公子常来找长清,却都被他以身体不适等各种原因搪塞。而秋娘因为他那绝佳的调香术揽了不少客,也对他的行为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莹嫁给当地一位布庄老板,老板虽是个粗汉,但对她却好的没话说,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唯一让长清方寸大乱的,是小佩。
先前瞧她,只觉稚儿可爱。现今,他竟已不敢瞧她。
两年不长,却足以让一个青春期的少女发生许多变化。小佩褪去当年的稚气,出落的更加水灵讨喜,秋娘已经隐隐动了让她接客的意思。
这也意味着长清必须想办法将小佩带走。他这几年研制出一种能使人昏厥数个时辰的香,他计划在小佩接客前,点燃此香在夜里带走小佩,二人去莲城开始新的生活。
他在外面接了点私活,为将来的生活做准备,也为…她的嫁妆做准备。
这日,长清如往日般在房内调香,而小佩则上街采买胭脂。
木门被轻轻推开,长清以为是小佩回来,便随口道:“回来了?”
“长清,是我。”
他转头,是陈小桃。
他语调平淡,“什么事?”
陈小桃咬了咬唇,“我的赎身钱已经攒够了,我想来问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长清皱眉,“我为何要和你一起走?”
陈小桃捏着裙摆,“你留在这里,李申迟早会想尽一切办法得到你的,不如和我一起离开这里。你明知我心意,又何故…让我再说一遍?”
先前忘了说,两年间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便是陈小桃向长清表明心意,被长清回绝后心生恨意,多加刁难许佩。
长清神色如常,“我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我已有心上人,不敢欺瞒你。”
“你又怎知我不想你欺瞒我?”陈小桃泫然欲泣,“我有时宁愿你骗我,也不愿听你说实话!”
“你的心上人,不就是许佩吗?”
长清抬眼,目光锐利,“那日在门外偷听的人,果真是你。”
陈小桃大笑道:“就是我偷听的又怎样了?我不但听了,我还看见她坐在你怀里,你二人姿态亲密,喁喁私语,看了好大一出郎情妾意的戏本!”
长清冷眼看她。
“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她悲凉道:“原是我以为你对所有人都一样,后来才晓得,你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她身上,才无心对待旁人。她究竟是哪点比我好?值得你这般?”
长清叹道:“你走罢,这些话我就当未曾听过。”
陈小桃笑靥如花,唇却快要被咬烂。
“长清,我定会让你后悔这般愧对于我,我定会让你悔不当初,痛不欲生。”
她转身离去,那句话却如毒蛇般留在屋里,四处盘旋。
长清不知她要怎样对付自己,但又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他只求小佩能活得开心,别的事情于他而言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风平浪静地过了几日,长清已经逐渐淡忘陈小桃那日所言。直到这日小佩外出久久未归,天色逐渐暗淡,楼里大堂却传来一阵骚乱,他心头才久违的涌上不安。
惊雷过后,天闷闷地下起了雨。万点雨丝落下,来得又快又急。
他听着雷声和外面的骚乱,终于还是除了柴房,快步走向大堂。
一群人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秋娘假哭的尖锐声音传进耳朵里,门口躺着一具被被子包裹着的身体,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被子外面。
后边手里拿着瓜子的人拿手肘捅了捅站在一边的人,问道:“哎,怎么回事啊?”
旁边那个人接过瓜子,小声道:“听说李家少爷本来今晚点了别的丫头,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又看上了这个小丫头,直接当着秋娘面儿带回李家了。”
竖起耳朵听的人不在少数。站在另一侧的人问:“然后呢?”
有个人替着说下去了,“听说那小丫头死活不乐意呢,你也知道这李家少爷,啧,那嗜好。现在会多半是玩死咯。”
“哎,你说他这样他爹知道吗?真不怕遭天谴啊,那小丫头也是可怜内。我记得她好像就是个送东西的吧?上次我问秋娘,说明年才能接客呢。”
“谁说不是呢,名字好像叫什么,什么佩来着。”
“姓许吧?我记得这小丫头是我家隔壁那许老汉家养不起了给买过来的。”
长清瞪大了双眼,揪住刚刚讲话那人的领子,“你说她叫什么?”
那人被他通红的双眼吓了一跳,磕磕碰碰道:“应,应该叫,许佩。”
长清猛地松开他的衣领,红着眼用力挤开人群。
“小佩!”
果不其然,李申正揣着手站在玉春楼门口,旁边的家仆撑着油纸伞给他挡雨。
李申一身黑衣,他生的俊俏异常,和长清竟有三分相似。上挑着的丹凤眼眼尾还拖着一颗小痣,一双薄唇紧紧地抿着,给人感觉有些阴沉而病态。
秋娘跪在尸体旁,见长清来了,那张虚假伤心的脸被嫌恶取代,她恶狠狠道:“你来干什么?!还不滚回去!”
而长清早在看清那被子里的尸体时,整个人都呆住了。呆在他身体里的莫荞不禁捂住了眼,不敢看面前的一切。
被子掩的并不严实,小佩的上半身基本都暴露在空气中。
少女的脸惨白而痛苦,那双被莫荞感慨像小鹿般的双眼暗淡下去,毫无焦距地盯着前方。
长清眼前一黑,跪在了地上,心口像被千万把钝刀凌迟般闷闷生疼。
他张口,轻轻地想对小佩说些什么,眼泪却先掉下来了。
雨水混着泪水落在唇边,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替小佩盖好被子,但他的手一直打滑,怎么盖也盖不住。
明明再等几月,他便可以带着她远走高飞,去一个再也没有人认得他们的地方生活。他会为她准备嫁妆,看她红装素裹,嫁给她心心念念的心上人。
他此生自誉无欲无求,唯一一点贪念不过是陪在她身边,以兄长的身份看着她幸福。
眼前被模糊,他俯下身抱住小佩,想给少女最后一丝温暖。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双手发抖着从胸口的布兜里掏出那对被布包裹着的首饰。
那是一对红玉耳环,莹莹地泛着红光。他颤颤巍巍地为小佩带好一只,但放在手里的另一只却被人狠狠抢走。
“还给我!”
“你伤心了?”
李申蹲下身掐着长清的下巴,另外一只手抓着那只红玉耳坠,他嗤笑着与长清对视。
“我以前早就说过,你若敢反抗我,我就把你身边最珍视的东西,一样一样拿走。两年了,这两年来我怎么找你你都有理由,怎么她一出事你就有空了呢。”他凑在长清耳边轻声道:“哥哥,你怎么就学不会听话呢?”
李申继续耳语道:“这么多年,你是不是都快忘记自己姓李了?可惜我那个没用的爹,被我娘赶走之后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养不起,还把你卖到这儿。”
长清面如死灰,一心只在他手中那只耳坠上。他往日那些冷淡样子全无,在滂沱的雨中像条落水狗般挣扎。
那人笑的阴险,恶毒道:“看来你还真的像小桃说的一样,很喜欢这个小丫头,喜欢到我把她弄死了你就这么伤心啊?”
他假惺惺道:“可是我也没办法,她就是死了,谁让她那么不经玩?”
“她还这么小,你怎么下得去手?!你还是人吗?!”
“谁说是我下的手啊?”李申笑得纯良,“是家里的马夫哦。我只不过给他们准备了个房间而已。”
长清气急攻心,胸口一痛喉头涌上腥甜,血抑制不住地从嘴里流出。
“哥哥,你别生气啊。”李申笑着用袖子帮他擦去嘴上的血,“你生气了,痛苦地死了,那我到时候和死人睡觉多没意思啊?”
长清再也忍受不住,他一巴掌将李申的脸扇向一边,下手太重,自己的手都还在微微发痛。
他骑在李申身上,双手紧紧地掐着李申的脖子,几个人李家家仆上来拉他。
雨水将两个人都彻底打湿,长清胸膛猛烈地上下起伏着,双眼通红地看着他,眼泪混着雨水不断地滑落。
他果真如陈小桃所言般痛不欲生,痛得抓心挠肝,痛得悔不当初。
手下的李申喘着气,突然盯着他笑了。
“哥哥,呼,你果然还是太心软了。我若是你,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莫荞看着李申嘴角那抹莫名其妙的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长清后颈一疼,随即昏死过去。
而莫荞则在长清昏死前,意识像被抽离般坠入了死寂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