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接受县学诗赋堂正掌学时,范之贤曾跟李绅说过,这座县城自大唐开国以来,还未曾出过一名进士。李绅现在终于明白其中的原因了,有这样的县学,有这样的教师,能培养出进士才怪!
糟蹋了小半壶的酒,关英仁不想再把盐煮花生米糟蹋了,小心翼翼从纸包中一颗颗拈起,丢入嘴中大嚼。
在李绅的眼里,关英仁的这些花生米比他的学生重要多了。索性一屁股坐到关英仁对面的桌上,不错眼珠瞧着他。
关英仁这才想起,李绅找他有事。不好意思的将最后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把手上的盐渍在袍襟上抹了抹,陪着笑问:“不知正掌学有何事安排给卑职去做,请尽管吩咐。”
一句话提醒了李绅。他盯着关英仁道:“你整日安排学生死记硬背,不予讲解,授之以鱼,却不授之以渔,这样是不行的。”
关英仁是个老学究了,李绅的题中之意岂能听不出来。他的处世哲学是从不愿与人发生正面冲突,一副十分谦卑的表情说:“正掌学教训得对,教训得对,卑职以后一定改,一定改……”
李绅看得出,关英仁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老油条。忍住笑问:“副掌学保证以后改变教学方法,新的教学方法是什么,请不吝赐教。”
李绅只不过是十多岁的孩子,关英仁抱定宗旨,拿两句话敷衍过去得了。谁知李绅竟穷追不舍。关英仁吱唔了半天,不知如何应答。
这时墙角处一个人,手捧一把紫砂茶壶走了过来,向李绅酸态可掬的微微一躬,问道:“以李掌学认为,咱们县学的教学方法该如何改进?”
李绅打量此人。见他比关英仁的年纪还要大许多,清瘦面庞,一双斗鸡眼,颌下一撮山羊胡,随着说话不时向上翘起。
观其面,知其心。这定是一个迂腐透顶而又好斗的家伙。李绅回道:“韩昌黎先生在他的《师说》中说过‘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咱们当老师的,不只能总是让学生去死记硬背,最主要的是为他们解疑答惑……”
有一件事李绅并不了解,韩愈创作《师说》这篇杂文,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他的这些同事哪里读过。
山羊胡充满醋意,揶揄说:“李掌学张口闭口昌黎先生,你是他眼中的红人,咱如何与你相比,所以咱们也就理解不得这句‘传道授业解惑’了。”
山羊胡说到得意处,捧起手中茶壶,一仰脖,嘴对嘴,“嘎”的干了一口。
李绅瞬间闻到,山羊胡茶壶中盛着的并不是茶,也是酒。手不由自主敲敲了桌子:“这里是县学,不是酒馆,像你们这样醉生梦死,县学早晚要毁在你们手中。”
李绅并不知道,他的一句话犯了众怒。在座的全体同事,除了那位好好先生,几乎同时跳了起来。
一个声音粗声大气道:“咱们在这儿喝酒咋了?于县令都未说个‘不’字,你算哪根葱,也敢教训咱们。”
另外一个反差极大的奸细嗓音道:“魏掌学此言差矣。李掌学与韩昌黎先生交情深厚,不看僧面看佛面,咱们怎么说,也得敬他三分……”
这明显挑拨的一句话,果然见了效果。仍是那个粗声大气的声音接言道:“韩愈官再大,于县令怕他,俺一个穷教书的怕他作甚,大不了不教这个书,回家抱孩子去……”
这次李绅看得再清楚不过,粗声大气的是一个矮壮个,黝黑面庞的中年人。
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李绅盯视着矮壮个问:“你果真愿意回家抱孩子?”
矮壮个名叫魏德深,本身生于小康之家,自从父亲过世,由于他从小娇生惯养,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一点谋生的手段都不会,依仗小时读过几天书,将家业卖了大半,才从于仕远手中谋取这个县学明经科副掌学的差事。
现在让魏德深回家,还不如杀了他。但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只得硬着头皮说:“谁不愿回家,谁是孙子。”
“好!你算一个。”李绅挑衅的目光环视众人:“还有谁不愿在此教书,我好一并向总掌学回禀。”
这里的人,绝大多数没什么真才实学,都是通过向几任县令送了厚礼,才谋到这个差事。李绅以十多岁的年纪,能当上诗赋科的正掌学,可见他与于县令的交情深厚,何况身后还有巡按大人撑腰。其余众人纷纷低下脑袋,没人再愿触他的霉头。
生性好斗的山羊胡,在县学与人斗嘴从来没吃过亏,此时仍是禀性难移,山羊胡连续翘动,咬咬牙道:“与其在此受你的吹毛求疵,还不如回家含饴弄孙。算俺一个。”说完,大踏步走到魏德深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关英仁几次想伸手拉住山羊胡,看看李绅,又把手缩了回去。
“还有没有人?”李绅见无人再应答,指点着山羊胡和魏德深说:“本掌学现在就去跟于县令回禀,说不定因为你们才学大,于县令强留你们不愿放,到时可别怨兄弟这个忙没帮到位哟!”
对李绅的挖苦,山羊胡虽满脸的苦相,抱定“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的骄人气势,梗梗脖子没有出声。魏德深原本一张黑黝黝的脸,此刻深秋败叶似的一片枯黄,终于按耐不住,双腿一软跪了下去:“都怨小的昨日喝多了酒,刚才冒犯了李掌学,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小的这次吧……”“砰砰……”脑袋磕得如鸡啄米。
县学教学质量的好坏无关李绅的痛痒,他劳神费力跟这些同事斗了半天,最终目的是为了降服他们。现在目的已经达到,该见好就收了。
李绅推了推最靠近他的关英仁:“你能不能让我坐会?”
对面就是李绅的座位,他连两步路都不愿走?关英仁腹诽,嘴上哪敢说出来,毕恭毕敬站起身:“都怨卑职有眼无珠,正掌学请坐。”
李绅一屁股坐到关英仁的座位上,翘着二郎腿,对魏德深道:“其实本掌学并不想跟你过不去,最主要还是替学生着想。据本掌学掌握的情况,咱们这个县,从大唐开国以来,竟没有中过一名进士,是因为历代的学生没本事,还是当老师的不行?古语‘师父不明弟子弱’,我看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你们这些老师身上。你们说,是不是?”
李绅说得痛心疾首,在场的正副掌学们,齐声附和:“李掌学说的对极了,卑职以后一定谨遵你的教诲。”
与李绅面对面站立的关英仁,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向李绅深深一躬道:“正掌学一番话,卑职如醍醐灌顶,还请正掌学以后对卑职多加教诲,卑职将感恩不尽。”
李绅躲避着关英仁的呼吸,用手在脸前扇动着说:“副掌学早晨一定吃了蒜,以后有教学任务期间,不得再吃大蒜,听到没有?”
“卑职以后一定注意,一定注意……”关英仁生怕再熏着李绅,急忙往后退,身子一下撞在一名同事身上,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
“师道尊严,看你们都什么样子。还想不想在这儿干了?”李绅唬着脸教训。
关英仁和被他撞倒的同事,简直吓坏了,匆忙爬起,一起跪倒赔罪。
李绅沉吟了半晌,才一脸严肃说:“本掌学饶过你们这一次,下次再犯,定将你们一起赶出县学。”
李绅装了大半天的逼,方才收手,把目光转向了山羊胡:“你不是要回家含饴弄孙吗,怎么还不走?真的想要于县令亲自来请你出去?”
县学全体教职工都被李绅收拾得服服帖帖,山羊胡才深刻体会到,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再也把持不住,双腿一软,与魏德深肩并肩跪在了一起,涕泪横流:“李掌学要坚持赶俺出去,俺情愿一死。”
“你想拿死威胁我?”李绅一哂,指着外面,“坡上有绳,井里有水,你想死,绝不会有人拦着你。”
,“不,卑职不是这意思。”山羊胡气壮山河地把脑袋往地上一碰:“卑职老伴去世得早,只有一个儿子,娶妻胡氏简直像个母夜叉,卑职每个月从县学领取的束脩全都交给她,还是‘老不死,老没用’的挨骂,如果失去了县学的差事,卑职必定会被她赶出家门,再无活路了。”
你不总是胡子一翘一翘,感觉很厉害嘛!也会怕儿媳妇怕到这份上?
“既然你的儿媳妇不尊孝道,更不应该纵容她,这县学差事你不要干了,看她敢拿你怎样。”
李绅毫无宽容余地,山羊胡满脸的绝望,干脆将整个身子趴在了地上:“您要是坚决赶卑职走,就请您从卑职的尸体上跨过去。”
“你这赖皮狗似的,还真拿你没办法。”李绅皱起眉头问众人:“大家看怎么办?”
众人起了兔死狐悲的想法,一齐跪倒行礼:“请李掌学将他留下吧。”
“你们都一起来逼我,我不给这个面子,以后在县学还怎么混?”李绅一脸无奈,向山羊胡道:“本掌学留下你了,只是以后再到领束脩的日子,要由我暂替你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