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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贾耀祖身后的老头，是贾善仁给儿子聘请的私塾先生黄万福，抢先一步坐到柳氏腾出的板凳上。主人没有坐，他却先坐了，可见此人的傲慢和自负。
黄万福一张枯树皮似的脸上，毫无表情，捋着颌下的山羊胡，老气横秋问李绅：“你就叫李绅？”
看着黄万福一副目中无人的表情，李绅直想笑。“俺不叫李绅，难道你叫李绅？”
黄万福被李绅的话噎得脸色顿时大变，想发火，又感觉与一个毛头孩子怄气太有失身份，努力恢复了平静，目光斜睨着李绅：“既然你就是李绅，那很好。老朽今天之所以跟随贾东家前来你家，是听弟子贾耀祖说，你有过目不忘的才能，老朽想讨教一二。”
这表情是讨教吗，明显是不服气嘛！李绅笑道：“听老先生的口气，是为你徒弟贾耀祖讨还公道来了，贾耀祖昨夜输得很惨，只怕你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
狂，这小子太狂了！如果今天不把他制伏，自己以后还如何在贾家庄混。黄万福的雍容大度再伪装不下去了，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胡子也忘了捋，干瘪的嘴唇颤抖着：“李绅，老朽今日就陪你赌一把，如果老朽输了，立刻离开贾家庄，将私塾先生的位置让给你；如果你输了，请立刻归还贾家祖传的铜烛台，同时把这座房子腾出来，并永远不许再提诗书二字。”
柳氏知道，这位黄老先生是贾善仁高薪聘请的私塾先生，儿子竟敢跟他赌，吓得脸色苍白，慌里慌张跪倒在地，向黄万福哀求：“这位东家，俺家小郎年轻不懂事，请您老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作为母亲，柳氏对李绅的情况肯定掌握，见她吓成这样，黄万福更增添了必胜的信心，重新坐回到凳子上，向柳氏道：“你儿子有本事的很，今天把老朽这个私塾先生的位置赢了去，你以后就不需要再吃苦受累，静等着过好日子吧。”
黄万福不依不饶，柳氏只得从地上爬起，从凳子上往起拉扯着李绅：“你想把娘气死不成，还不赶紧跪下给私塾东家赔罪。”
李绅顺势站了起来，搀扶柳氏坐到他坐的凳子上，笑着劝道：“您尽管放心，爹爹在世的时候，背着你教俺读书识字，一直不知俺学得到底如何，今天好不容易黄老先生亲自登门，正可以向他讨教，岂容错过机会。”
丈夫在李绅五岁时就过世了，即便真的偷偷教过他，又能读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
从李绅昨天中暑醒过来之后，柳氏就发现他行为不同往常。莫非脑子坏了？有一点柳氏十分清楚，如果李绅今天输了，他们母子连容身之所都没了。她正要继续劝说儿子不要做傻事，站在一旁的贾善仁阴阳怪气道：“既然你儿子敢向黄老先生叫板，肯定十拿九稳能赢，只要他能赢了黄老先生，这两间房屋自此以后送给你们了，并且租税全免，你该满意了吧。”
不等柳氏说话，贾善仁又向黄万福使了一下眼色道：“你们快点开赌吧，老夫今日还有其他事要办。”
“好。”黄万福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展开，向李绅道：“如果老朽用其他书与你打赌，你可能不服气，这是你昨夜和耀祖赌的那本《诗经》，咱们就还用它。”翻到书本的正中位置，吩咐那名家丁：“把这一页拿给李绅多看几遍，然后让他背诵。”
家丁答应着把书本递到了李绅眼前，李绅并没有按照黄万福吩咐的那样，仔细看上几遍，仅是看清了题目，向家丁说：“可以了。”随后大声朗诵起来：“……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真是一字不差，全文背诵。
李绅背诵的这首《豳风·七月》是整部《诗经》里最长的一篇，黄万福好像是随意翻到，其实是早有准备。这部《诗经》黄万福别看读了好几十年，《豳风·七月》想一字不落背下来，他根本做不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能全文背诵《豳风·七月》，说他过目不忘纯粹是扯淡，肯定是背后不知下过多少苦功夫。
连《豳风·七月》都能一字不差背出来，再拿《诗经》与他打赌，只能是傻子行为。早有准备的黄万福，不慌不忙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亲自拿着走向李绅道：“《诗经》太古老了，背它实在没有意思，这首诗是老朽新近所得，你如能做到过目不忘，才能让老朽输得心服口服。”
黄万福仅把那张纸在李绅眼前晃了一下，马上把手缩了回去。
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李绅心里暗骂，嘴上却说：“除掉名字，其他内容俺一个字都未看清，现在让俺背，不是难为人吗。”
“过目不忘，就是扫一眼都不能忘，要不还叫什么‘过目不忘’。”这小子发毛了，黄万福暗喜，咯咯笑了两嗓子，又道：“李绅，如果你现在承认输了，老朽还可以替你向贾东家求个情，不收回你家的房子。如何？”
“现在认输，刚才岂不是白忙活了。”李绅笑嘻嘻道：“俺有个怪毛病，越是看东西看得快，越是记得牢。”
你小子别把牛吹得太大，过会有你哭的时候。黄万福催促李绅：“快些背吧，别说那些没用的。”
“请你听好了。”李绅装腔作势咳了两声，从容朗诵：“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在场其他人没有感觉什么，黄万福眼珠子差点睁出了眼眶。这首《赋得古原草送别》是他三天前在县城，从一位朋友那儿抄来的，据说是京城一位少年所作。李绅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农家少年，无论如何不会事先见过这首诗。难道人世间只有过目不忘的奇才？但即便李绅真能过目不忘，也不至于只是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就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少年是人还是鬼，或者根本就是上天的文曲星下凡？黄万福知道再跟李绅斗下去，更只会是自取其辱。向李绅拱了拱手：“你确实有过目不忘之才，老夫佩服得很。”说过这句应付场面的话，然后向贾善仁道：“老朽已经试过了，耀祖昨夜输给李绅，的确不冤，贵府祖传的那盏烛台，还是别要了吧。”
“什么，不要了？”贾善仁气急败坏道：“临来之前，你不是向俺保证，李绅乳牙未退的穷小子，赢他根本不在话下？”
黄万福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不敢不承认，只得推脱说：“李绅父亲是个读书人，你们生活在一个村子，这一点不会不知道，您如果早一些将此事告诉老朽，老朽有所准备的话，赢他应该不在话下。”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黄万福还敢大言不惭。贾善仁碍于情面，不好说什么，一旁的贾耀祖忍耐不住了，大声嚷道：“黄先生，你从昨晚到今天早晨，一直骂俺不该输给李绅，现在你也输了，还要把责任往俺爹身上推，俺看你根本不配做老师，干脆回私塾收拾收拾，该去哪儿去哪儿。”
当着众人的面，学生撵老师，黄万福面子实在撂不下来，只得厚着脸皮叱责贾耀祖：“‘天地君亲师’为人之五伦，你竟敢当众侮辱老师，就不怕受到人的耻笑吗？”
黄万福叱责完贾耀祖，然后转身瞅着贾善仁，希望他出头压服这个不肖弟子。贾善仁本就对黄万福一肚子的不满，巴不得有人出头弄他难看，把目光转向了一边，好似没有看到黄万福的目光。
见父亲装着没事人似的，贾耀祖胆子更大了，言词越发不逊：“黄万福，你别跟俺摆老师的臭架子，整天骂俺笨，连一首诗都背不下来，俺挑一首给你背背，如果背不下来，早点卷铺盖滚蛋。”
黄万福被贾耀祖连奚落带羞辱，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变成了紫茄子色，只得向贾善仁求援：“贾东家，您都听到了？！荀子云‘师道尊严’，学生撵老师，自古没这个道理，您总该给句话吧！”
贾善仁不好再装聋作哑，向黄万福道：“孩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为了维护你的‘师道尊严’，何不就给他露一手，也好堵他的嘴不是？”
被父子俩的话逼到这份上，黄万福毫无退路了，只得硬着头皮把《诗经》递给贾耀祖：“你随便选一首，为师背给你听。”
贾耀祖忽然记起，黄万福曾经跟他说过，《诗经》里的那篇《豳风·七月》由于篇幅太长，自己至今都难以全文背诵。想到这里，贾耀祖没有去接黄万福递来的那本《诗经》，促狭一笑：“您是俺的老师，俺不想难为您，刚才您既然选那篇《豳风·七月》让李绅背，您肯定掌握的更熟，就请您背这一篇吧。”
“这小兔崽子真够坏的。”黄万福内心暗骂，但已被逼到了墙角，只得背诵：“……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无褐，何以卒，卒……卒岁？三之日于，于……于耜……”勉勉强强背了四十多个字，浑身一阵燥痒，大滴的汗珠在瘦消的脸颊上流成了无数条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