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两男两女出现在了混河城城外。没有任何通报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了就去，像是外出的财主回到了寒酸破旧的老家，一路上指指点点。
“小黑你看，这个城门造的一点都不和谐，他的半圆拱都不对称，是不是，你看这边歪了。”修修走在最前面用手指着大型青砖砌好的半圆顶城门。
“还行吧，比起龙脊城当然弱一些，龙脊城是国都啊。”盾打量了一下，然后跟着修修走了进去。身后的一男一女没有说话，也先后跟了进去。
穿着暗铜全身甲的几个士兵，站着城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都有点愣住了。其中一个抬手准备拦下修修盘问一下，结果被同伴拦下了。
同伴指了指走在倒二的崇山·临谕。“嘿，蓝袍，三阶文官，皇城的官。他这个身份走在后面，前面那小妞指不定是哪位亲王的千金。一来就说我们这城门难看，肯定是个刁蛮任性的主，还是别惹的好，省得挨骂。”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垮着脸认真地说道。
那士兵留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对着同伴竖起一根大拇指。
一进城门就能看见那条蜿蜒着，流经整个混河城的混河。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不是河水浑浊，而是这个地方偏北，土地粘合力不强，容易被河水冲下，就和沙子一样。所以农田也不在城外，都是依着混河开垦。
雨季的时候，山上青色的碎石，地里黄色偏红的土壤，河底白色的泥沙就会被冲起，向着下游流去；等到河水不再湍急的时候，河底白色的沙石，混着青色的碎石和红色的沙土，就会沉下，像画师随意泼下的颜料，奇特而又显得那么自然。
沿着唯一的大道，修修环视着四周两旁的田野，看着清澈见底的混河下各色的沙子。不远处黑瓦白墙的房子零零星星地摆着，再往里是一座不很高的山，大量建筑就在山坡上；再高一点的山腰处，依着地势建造者一个小宫殿，想来就是城主府了，现在应该是晨王在里面起居。虽然不是饭点，但是已经有几个房屋的炊烟飘了起来，想来是大量人口涌入，需要提前准备才能保证温饱。对岸的空地那几间零星房屋的四周，都已经开始搭建新的地基，附近到处是忙碌着的工人。
修修走上桥，看着这些散乱却又各司其职的人，搬砖的搬砖，挖沙的挖沙，烧瓦的烧瓦。突然也想加入他们，她一直住的是木屋，还是别人建好的，看着房子亲手从自己手里建起来应该很有成就感，可是那些忙碌的人都懒得抬头看她一眼，她也不好意思直接跑过去跟他们说：嘿兄弟，匀块地给我，我也想搭个窝。
临谕走得很慢，像是有很重的心事，盾总是时不时观察四周，无意中就回头看他一眼。
他应该很着急才对，和同伴走散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地盘上，应该想马上见到他们才对。可是一路上临谕都在拉着修修讲，之前的哪些哪些武功厉害的士兵升职了，现在成了晨王的侍卫。鬼魂一样的暮令使又动用了，那是晨王的影子。天使这么久了应该恢复过来了，那个门天使长向渚沙是和那个什么混沌种打过架的，肯定有经验了。
每当这个时候，背后那个女孩就会投来幽幽的目光，看得临谕心里发毛。修修又觉得毫不在乎，一个人拉着盾，这里瞧瞧，哪里看看，俨然一个旅游的样子。
“再往前就是城中心了。”临谕终于还是开口了。他快步走到修修旁边，对着她说道。
“修修姑娘，这里的普通百姓都撤走了，现在这整座城都是军队在驻扎。”他微微指了指四周正在干活的人。“普通百姓没有那么默契，也没有那么安静，纪律严明。他们都是各个城池里的军人，真正的百姓应该再往北撤了，这是一道防线，所以这里留守的全是将士。”
“嗯，我看出来，普通人能有这身肌肉？”修修指了指那些裸露着上半身，肌肉发达，搬着各种材料的工人说道。
“我的意思是天使肯定也在！”临谕急了，总算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憋了一路了，可是怎么暗示修修都好像听不懂，让他很苦恼。
“哦？你总算是说出来了，不过没事，我又不是为他们来的。”修修挑了挑眉毛，饶有兴趣地看着临谕。“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临谕看没能劝动修修，面露苦色地说道。“修修姑娘，你这一路上的做法，瞎子都能看出来了。”
“是吗？”修修愣了一下，她还以为自己隐藏地很好呢。盾在一边尴尬地摸了摸头，对着修修说：“是的。”
一个时辰后，临谕把修修一行三个人，带到了安排居住的院子。
“刚刚我去见了晨王，晨王很高兴我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完好无损地活着，我就告诉晨王是你们三个救的我，说你们是暗族人，愿意帮忙所以跟来了。”临谕开口说道。
他把众人领进了门，转身自己关上了那沉重的藤纹木门，顺手还反锁了，插上了门栓。
临谕打量着东西北三个方位的房屋，把修修他们带到了西厢房。
临谕成功从进门就看见的供桌底下找到了蜡烛，用火棉盒点燃，照亮已经黑起来的屋子。
修修看着临谕手里的火棉盒，觉得很有意思，那是一种长方形的小盒子。打开的话会有三个隔间，一个是被密封的，只留下一个小孔，里面装着煤油，禁挨着的是另一个半开口的隔间，里面放着棉线，要用就扯一点出来。头部还有一个半圆形的隔间，里面固定了两颗打磨好的，圆盘形硝石，只要把棉线粘油，放在硝石中间然后转动，起烟了就拿出来，棉线就会凭空烧着。很方便的小东西但是不能进水，一定要保持棉线的干燥。
临谕坐在主位上，开始说话了。
“明天早上晨王想见你们，说是感谢你们救了我，实际上也是观察你们会不会有危险。”他看了看修修和盾。“我对晨王谎称你们是暗族人，看你们的体型应该跟接近云水那边，所以如果晨王问起来，你们就说是回音族的，他再问细一点你们就随便回答，我们对暗族的了解很少，不会被发现的。”
临谕还没说完，就被修修打断了。“你还没说呢，什么时候发现我身份的，还有为什么决定帮我？”
临谕的眼睛在烛火下忽明忽暗，眼神没有焦点，像是回忆一般说起了看似毫不相干的往事。
“谁都没有料到死灵渊会突然出现。”他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就在我们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天使出现了……”
“他们自称来自一个叫流云州的地方，说观察到无名大陆出现了危机，所以过来帮忙。可是最关键的问题他们还是没说——死灵渊到底是什么地方，流云州又是什么地方，和大陆有什么关系？死灵渊刚开始出现，天使就出现了，他们一直监测着我们吗？还是说……”他转头，看着修修淡淡地说道。
“他们其实早就知道死灵渊会出现。”
修修愣住了，原来这个看似死板，老实巴交的男人，心思是那么缜密。他沉浸在自己思维里的时候，看起来那么的运筹帷幄，那么的自信，又那么地，孤注一掷。
“天使身上的能量很温暖，很纯净，就像冬日里的太阳，很舒服。可是能量属性并不能代表什么，万人敬仰的齐齐格斯也有谋逆之心。拥有龙炎之力云汐之力的皇族也出现过败类，同样。拥有混沌能量的你们，也不一定全是坏人。只是你们一来就产生了侵略性，而天使也确实是在帮助我们。可是我们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死灵为什么要侵略，天使又是为什么要帮助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
临谕的眼神复杂了起来，光暗不定，亦正亦邪。“我谁都不信。”
“当时死灵渊又暴乱了，从里面出来了很多怪物，天使建议我们继续后撤，但是因为时间紧迫，要留人阻击，防止死灵突袭。天使们说他们想抓一只回去研究，事出突然不需要我们帮忙，可是我不是去帮忙的，我是史官，我要知道最真实的经过。所以我默默地留在了哪里，谁都没有告诉。”
临谕陷入了那段回忆里。“尽管事实确实如天使所说，他们是在抵抗死灵，我本应该完全相信他们了，可是你们救了我。我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能力，但是我看东西很细致，你不是赫吾人，不是云水人，身上有天使的能量波动，但是你也不是天使。”
临谕看着修修说道：“你只能是混沌种”
“那为什么我不能是你说的那些暗族人？”
“暗族人怎么会有天使那种能量波动呢，有几位天使和你的能量属性很像，但是你的能量似乎没有那么纯净，所以你只能是混沌种。”
修修恍然大悟，临谕是接触过天使的人，所以他知道这些，可是自己的能量为什么会像天使，修修不同明白，“所以你从第一眼开始就发现我是个混沌种了。”
临谕点了点头，“见到你我才产生那种想法。能量并不能代表一切，你虽然是混沌种，救我也可能是随手而已，但是你始终没有表现出任何侵略或者攻击性，盾兄弟也是赫吾人但是他对你却完全信任。而且问题又回到了最初，天使为什么帮助我们？我不知道，他们也不愿意说。”
“当然，我也不会问你为什么要侵略我们，我确实还不相信你，但是我也不相信他们。”临谕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怎么证明一件事真的发生过？”临谕看着修修问出了自己以前思考过的问题。
修修被这个看似无关问题难住了。“发生过就发生了呀，大家会知道啊。”
“如果没有人知道呢？或者说大家都忘记了。”
“那肯定有痕迹啊，就是物证嘛，总是有东西留下了一些痕迹。”
没错，临谕点了点头。“一切发生的事情都会留下痕迹，可是要怎么证实那些痕迹就是发生的事情的痕迹呢？”
修修又愣住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或者说，怎么通过这些痕迹去推测发生过什么呢？”
“无法证实。”修修有些惊讶自己说出的话，听起来那么不合逻辑，却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是的，无法证实。我们无法证实那些发生过的事情真的发生过。记忆会遗忘，证据会消失，二者又都能被人为修改。是证实不了的，所以才有了史官，我们制造证据，我们记录过去。”
临谕又陷入了过去的回忆里。“史官是不受待见的官，历史上最高的也才做到二阶朝官。因为我们不服务于任何人，就是晨王也不能改变我们想写的东西，我们只服务于真实。我们只记录真实。所以我们什么都敢写，只要他是真的。也是正因为如此才没有一任史官位居一阶甚至国丞。他们都害怕我们，没有人做事永远光明磊落，我们只要知道了就一定会写下去。但是他们也不敢过分得罪我们，史官几乎没有任何权利，但是我们能决定着一任君主或者一届朝官的一生功绩，以及他们是否有葬在皇陵的资格，因为他们的所有事迹都是由我们记录，他们的所有评价也是由我们书写。史官选人是很严格的，一旦入了史官的门，这辈子都只和真相打交道。”
“所以我帮助你们，因为我谁都不信，我也什么都不要，我只想知道真相。并把它记录下来。”
“那今天的事情你也会记录下来么，你对着一个混沌种畅谈着心中理想，还表示会帮助我们。”修修看着临谕的眼睛问到。
“会的，会简略，但完整地记录下来。”
“不怕被发现？”
“史官的私记只有在死的时候才会被公布，其他情况没有人有资格查阅，晨王也不行，查阅是死罪。除非我们自愿公布出去，像是当年的望山城主把记录展现出来指认齐齐格斯那样。”
修修不由得高看起身前这个矮胖的男人来，他的信念比世间任何事物都坚硬，足以斩断一切迷雾。
“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但是时机到了，一切真相都会浮现在你眼前。”修修右手一翻，一颗漆黑的小石头出现在了她的手上。
“混沌结界石，我练的，上面刻着法阵。你把他随身带着，揣兜里也行，穿起来当项链也行。这东西可以安神，避免精神干扰，感知到巨大危险会张开一个结界，持续半个时辰左右。之后结界石会碎裂失效。一次性的，但是很强，可以救你一命。希望你能活到真相大白那一天。”修修没由来地觉得很欣赏眼前这个史官，他也许不是那么得正直，但是他足够纯粹，几近疯狂。希望你能活久一点，修修心想。
临谕没有拒绝，呆呆地收过了那颗结界石，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贿赂我没用的啊，我是非分明的。”声音很小，没什么人听到，只有盾在一旁觉得无语抽动着自己的嘴角。
“好了好了各位大人，这么晚了得睡觉了，我和小橘住这里，盾你住对面，正房就是崇山大人的了。大家各自休息，明天不是还得面见晨王嘛，我们到时候也还有事情呢，各位晚安。”说着她起身开始赶人，把临谕和盾推出了房门关了上去。
“小橘你怎么会喜欢这种呆子。”说着一头躺在了床上，很贴心地往里挪了挪，给小橘留了个位置。
关·明橘微微底下了头，看着着睡姿着实不雅的秀修修淡淡地说道：“我喜欢的那个可不是个书呆子。”
她拿出自己那把小匕首看了看，眼里藏不住的思念。“他很像你，但他不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