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时候齐晖拐道去了一趟父亲坟前。
后天就要离开镇上了,明天他得送小白去秦府换文牒,还得上南风家拜访,确认一下路上的具体事宜,大概没有时间再进山,索性今天就来道个别。
镇上的人去世之后大都葬在镇子后面,苍梧山脚的一处山坳里,一个叫做“坟湾”的地方。
那地方大大小小,密密麻麻,一片一片全是低矮不一的坟包。
据镇上的老人说,坟湾和紧挨坟湾的那一大片地方阴气重,邪气的很,早晨和晚上常有绿幽幽的邪火在湾内四周游走。
特别是晚上,走夜路宁可绕道也不要去坟湾,没得招惹不干净的东西。
许是镇上的人都接受了这种说法。挨着坟湾的一整片区域,平日里都鲜有人迹,只有清明和鬼节的时候那里热闹得紧,祭扫的人在那两天纷至沓涌,络绎不绝。
齐晖父亲的墓就座在坟湾的边角靠近大路边,这里地势低垂,风水也不好。有那不讲究的人,抄起近路来,踩着坟头就往高处爬。时间久了,整座坟都比当初矮了一大截,搭设祭台的几根石条也已经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年年清明动土垒完坟,齐晖心情就会低落好几天。坟身还好,左不过从四周围些土上去,坟头和祭台却轻易不能动。
倒了一小碗酒,点上香烛,就着还未冷尽的烤鹿肉,在坍塌的祭台上置了个简单的祭享。齐晖在坟前拜了三拜。跪坐在在坟头静静地道别:“爹,孩儿不孝,未能遵您的教诲,放不下心中仇怨。如今我就要走了,恐怕日后再也不能侍奉您,您多保重……”
道完别,强忍着眼中酸涩,收拾好祭品,齐晖唤过一旁睁大虎眼,满脸好奇的小白,准备离开。
垂着头往下山的方向走了几步,齐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
低矮的坟茔,孤零零地缀在阴气深深的坟湾底部,那副破败的样子,好似任人欺侮。
再也禁不住滚滚热泪,踉跄着跑回坟前,扑在坟头痛哭起来。
直到天色渐晚,嘶哑的哭声才渐渐止住。齐晖抬起头来,哑声道:“我走了,爹。”
小白在旁目瞪口呆,它实在无法理解齐晖的行为。这些天下来,它已经知道了齐晖的身世,明白齐晖跪对着的那个土包里埋着他死了好些年的父亲,可之前齐晖跟它提起那人的时候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啊。
跟一个死了这么久的人道别,至于哭得这么凄惨吗?
它的父母……其实它现在对自己的父母已经没什么具体的印象了。它离开父母身边的时候还很小,只记得那时一大群嵴牛横冲直撞把它吓坏了,它头也不敢回狂奔着离开了从小生活的那片山林。
它父母,大概是死在那群发了疯的嵴牛蹄下了吧。
起初那段时日,捕不到猎物,饿肚子的晚上它也会想到父母的好处,忍不住默默流泪。甚至因此恨上那群可恶的嵴牛。
可是时日久了,它捕猎的手法越来越娴熟,再也没有饿过肚子,至于后来它误入九嶷渊,遇到了女辛,用女辛教它的那些法子,不费力气就能抓到比自己体型还大的猎物,它就很少再想起自己的父母了。
他们吃了嵴牛的崽,嵴牛发狂杀了它父母,此乃天道轮回。女辛大神这么跟它说,小白觉得这是世间至理。
作为普通的野兽,小白的生身父母在它心中的地位远不如教导它探寻世间奥秘的女辛。
小白自然不会明白齐晖为什么要在坟前痛哭,其实除了触景伤情,更多的是因为愧疚。
齐晖这一走,他父亲在锁苍镇的墓就再也无人祭扫了。
断了祀的阴宅坟墓便是世人口中的孤坟,指的是坟中安眠之人孤寡无后,断了香火,无人祭祀。
无人祭扫的坟茔,很快就会破败下去。
经年累月无人打理,就算没有人为的破坏,时间一久,往往也会长满荒草野树,渐渐地就没人知道那里曾经是坟墓了。
有草木遮掩其实还不算凄惨。若是一座孤坟落在不适合草木生长的地方,长年风吹雨淋,偶然一场暴雨可能就会冲破墓穴,到时白骨曝于野,才叫人唏嘘。
齐晖的亲人,大都在流放途中病亡了,一个个草草下葬,成了实实在在的孤坟野鬼。不过他们的遭遇都是时势所迫,由不得人……
无嗣之人才会断祀,齐家的香火并没断。
可是如今他爹也……
若他乖乖听爹的话,放下心中仇怨,就不会为女辛所惑,去寻那虚无缥缈的仙道。现在前路未卜,却要让他爹也在这流放的异乡做个孤家寡人。
说到底,齐晖虽然向往修行的世界,如今临行却有些畏惧。这畏惧夹杂着常年因身世积累的悲愤,又纠缠着面对父亲的满怀愧疚。
这些情绪累积起来,终于在坟前拜别的时候爆发了。
“爹,我走了。”
哭够了,齐晖站起身来,看了坟头最后一眼,狠下心,再不回首,带着小白径直往山下走去。
他已经从女辛身上见识过修行世界的玄奇,从此再也无法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甘心在凡尘俗世庸庸碌碌。况且,女辛也没有给他留退路。
磊叔说,凡俗皇室受仙人节制。只要我能拜入仙门,就不必再顾忌皇室权势,齐家的大仇或许便能得报。爹……他应该能理解我。
收拾了一番心情,齐晖在心中计算到。
他其实不是性情软弱之人,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会想办法去做,就像他爹当初一再告诫他不可心怀怨念,他口中应下了,心里却从未忘过身世家仇。父亲去世之后,生活愈发艰难,他也没放弃心中念想,一直在找机会,想要进秦家武馆习武。
小白惴惴不安闷声不响跟在齐晖身后,它不知齐晖现在其实已经平静下来了,见他仍沉着脸,一言不发往山下走,便当然他依然沉浸在自己无法理解的悲痛中,不敢去触霉头。
刚才齐晖的样子着实有些震撼到了它。
它这些日子没少在齐晖面前耍脾气,其实那都是假象,主要是想吊着齐晖胃口,为自己以后在齐晖身边的日子垫个基调,不能任人呼喝。
较起真来,小白并不敢跟齐晖对着干,因为那魂胎种在齐晖身上,若是齐晖因为它的刺激撂了挑子,那它的罪过可就大了。
一人一虎各怀心事,踩着夕阳往山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