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钟离未召来了伺候高阳敏的贴身宫女南弦,南弦是钟离未安插在高阳敏身边的人,一是为了监视高阳敏,二是为了保护她。
“你觉得,贵妃是否心思有异?”钟离未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奴婢不敢妄加揣测。”南弦听闻,慌忙跪下。
“朕恕你无罪。”
“奴婢不敢揣测娘娘的心思,却也是贴身伺候了娘娘十几年,娘娘平素里一举一动奴婢也都是瞧在眼里的。娘娘虽表面上对陛下有些冷淡,可哪一次有了什么事情第一时间担心的都是陛下。想来陛下还记得,当年灵州灾荒,陛下日夜在宁德殿操劳,娘娘日日熬了滋补的粥做了点心送去,却不肯以娘娘自己的名义,让旁的妃嫔都领了功去。娘娘不让奴婢说,可娘娘每次都亲力亲为,一做就是一个多时辰,片刻不得歇。陛下突发头疾昏迷时,也是娘娘日夜在陛下身边伺候,亲侍汤药日夜不离,等到陛下好转了,娘娘才安排了别的嫔妃侍疾。陛下西巡遇刺,消息传到宫里,听闻陛下生死未卜,娘娘登时便急得吐了血。奴婢觉得,娘娘对陛下的心意是藏不住,假不得的。”
钟离未沉默良久,“关于贵妃的传言,你怎么看?”
“回陛下,奴婢跟了娘娘十余年,娘娘性情冷淡,素不爱凑热闹、管闲事,别说与千里之外的纪州勾结了,就是前朝大臣也不曾联络过。有件事奴婢还未来得及向陛下禀报,纪州出事后,娘娘在一个木条上刻了高阳氏皇族的图案,有一天晚上,娘娘悄悄去了宫殿后的园中,将那木条立于身前,跪下,似是在祷告什么,奴婢暗中跟过去听着,娘娘说,‘高阳敏愧对高阳氏列祖列宗,然,如今天下承平,百姓归心,敏虽身负国仇家恨,不忍令苍生黎庶再陷纷乱之中,一切过失皆在敏,若天有灾殃,祖宗犹怒,敏愿一人承担,但求无祸百姓,无伤君王’。”
“她当真是这样说的?”钟离未站起来,走到南弦面前,盯着她。
“奴婢万死不敢欺君。”南弦跪下。
钟离未旋即意识到了什么,将拿木条拿出,“可是这个木条?”
“正是。”
钟离未轻轻一笑,还未来得及高兴,就听内官慌慌张张来报,说贵妃娘娘在寝殿之中欲服毒自尽,现下性命垂危。
钟离未只觉得呼吸一滞,彻骨之悲涌上心头,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正清宫。
就在见到躺在床上的高阳敏的那一刻,见惯了杀伐的钟离未慌了,心猛地缩紧,生疼,所有的顾虑、犹疑、猜忌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她。
“贵妃……贵妃如何?”
“陛下,臣等已经尽力施救,毒已拔过一轮,药已然喂娘娘服下,娘娘能否醒来,便要看命数了,不过娘娘吉人天相……”
“什么叫尽力!什么叫看命数!朕要你们是干什么的!贵妃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朕要太医院陪葬!”
看着昏迷的高阳敏,钟离未轻轻扶起她,将她抱在怀里。当晚,钟离未在正清宫守了高阳敏一夜。往事种种,浮上心头。
当年的钟离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外戚,只因年少时随母亲进宫,机缘巧合在宫中见到了正在跳舞的高阳敏。阳春三月,栎隐宫桃花漫天,十三四岁的绝色少女身姿曼妙,身着点缀桃花样式的雪白衣裙,起舞翩跹,只消一眼,她便成为了钟离未一生的执念。
但以当时钟离未的身份,是不可能做驸马的。为了一步步掌权,钟离未娶了兖侯之女姜氏,利用她母家的势力,加之高阳氏式微,钟离未与各方周旋设计,在其身份地位显赫之时,暗中用计杀死了自己的原配夫人姜氏,假借助高阳氏稳固皇权之名,迎娶了高阳敏为续弦夫人。二人也曾琴瑟和鸣,也曾比翼连枝,而这一切,终究是在钟离未窃国之后成为了过往。
第二天,高阳敏醒了,钟离未下了朝,急匆匆赶到正清宫。
“敏儿,”钟离未进来径直走到高阳敏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神里带了一丝沧桑。
“陛下又何必救我……”
“缘何求死?”
“若陛下也厌弃臣妾了,那这世间就没有什么值得臣妾留恋的了,何惧一死。”
“朕何曾厌弃过你!”
“臣妾死了,外面那些流言也就平息了,陛下也可少一些烦忧了。若当真要偿还天下什么才能安宁,便用臣妾这一命去偿吧。”
“若朕改朝换代当真是逆天而为,又何妨再加一桩一意孤行。”钟离未将高阳敏抱在怀里,“从今往后,不要在乎那些所谓的天命流言,朕便是你的天。只需信朕,朕会护着你的。”
待高阳繁一行回京之后,钟离未屏退所有人,在宁德殿见了高阳繁。
“纪州城究竟如何?”钟离未坐在龙椅上,不怒自威。
“回父皇,前番地动所造成的灾情儿臣已处理妥当,并无民怨,详情儿臣已写于奏折之中呈于父皇。”
“朕问的是天象,为何言它?”
“回父皇,儿臣到了纪州后,先安排的是赈灾事宜,而后前往所谓郢阳,确实见到一座旧城,只是时日甚久,城墙房舍已损毁严重,除此之外并无异常。儿臣从城中出来,进入时的云雾已经消散,现下纪州府衙已经接管了那座旧城,并没有所谓的天降异兆。天象何解儿臣亦不敢妄言,父皇为天子,天命当由父皇感知。父皇近来兴水利减赋税重民生,云州水利落成当日,纪州出现了彩云之兆,想来是父皇心系百姓之故。”
钟离未半晌未开口,末了才言,“去看看你母妃吧。”
高阳繁在路上已经得到了消息,离开宁德殿后急急地前往正清宫。
“姑母此番太过冒险,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繁儿如何对先祖交代!”
“成事哪里有不冒险的。我都安排好了,该让他看到的听到的和知道的都完成了,若我真的死了,于大计也无妨,倒是更彻底地破了钟离覆的局吗,或更能助你一臂之力。若论阴谋,我自问没有这样的好本事骗过他,他自己就是阴谋窃国,所以真真假假,只能以阳谋徐图之。”
高阳敏心怀故国是真,对钟离未的情意也不假,不然也不可能演了这十几年的戏不被发觉,只是心中究竟孰轻孰重,旁人就很难看穿了。
“我毕竟先是高阳氏楚仪长公主敏,然后再是你钟离未的妻。先君,再父,而后为夫。”高阳敏最终还是选择站在血脉一边。
关于流言,钟离未并没有直接处理,这日下了朝,钟离未在宫中走了走散散心。
“前面可是曦儿的住所?”
“回陛下,前面正是八公主所居宫殿。现下是公主读书的时间。”
这位八公主钟离曦的生母本是个不受宠的嫔妃,去世的早,留公主一人在深宫之中生活。虽然现年也只有十三岁,但人却是极为聪慧的,好几次自谋讨得钟离未欢心,在皇帝眼中是个十分乖巧懂事的女儿。
“朕也许久未曾看过她了,去看看。”
“公主,陛下往您这边来了。”钟离曦的贴身宫女莲茹来报。
“知道了。”钟离曦略一思索,放下手中正读的书,拿起了另一卷书,开始读。
走到殿外,只听得里面传来的八公主的读书声,“日月欲明,浊云盖之,河水欲清,沙土秽之,丛兰欲秀,秋风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