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旧的药材味,是满墙漆木柜子中上了岁数的药材,红泥火炉上的砂锅正咕噜着药汤,窗上晾的入药的白梅,依旧靓丽。冬日午后的阳光这般的困人,老人在藤椅上晒着太阳舒服的打盹,扎着小辫的姑娘蹲坐在门帘下的小马扎上捣着药材直打哈切,不一会头也栽在门框上,手上的活计也停下。
“阳气不足向天借。”藤椅上的老人舒服伸一个懒腰:“懒阳何故逗人困。”
老人睁开一只眼,瞄向门帘下打盹的小姑娘,一句话没将她惊醒,咳嗽一声:“婵娟!”
老人瞧着名叫婵娟的小姑娘像小猫一样惊醒,老脸上堆起了笑,换了个姿势,脸朝里面,背晒的暖和,又睡了起来。
婵娟小手揉着被阳光晒疼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自己偷懒被发现,惊呼一声,白嫩小脸粉红了,抿着嘴回头偷望房间里的老人,瞧见师父没盯着自己,抚着胸口长吁口气,手上又卖力起来。
一抹懒阳斜照,千般云彩巧裁,日头正好。
老人翻身坐起,捋捋颔下长须,取来茶壶长饮。“啊~”畅爽,一下便精神了。
“婵娟!”老人叫道。
“哎!”正在门口浑浑噩噩捣药的小姑娘听见师父叫她,赶忙站起捧着药罐一路小跑,到师父的跟前。
“姑娘家是该稳重些了。”老人接过药罐说道。
“啊?”婵娟听见师父说自己,腼腆的退了一步,羞脸低着头。
老人看自己徒弟的害羞模样,叹了口气,心想这样羞怯以后怎么做医师啊。
婵娟以为师父叹气又是在埋怨自己,更加惶恐了。
老人摇摇头:“走,与为师一起去瞧瞧那位伤者现在状况怎样了。”
“诶!”
......
曹相安做了很长的梦。
梦见仲夏的大学校园,梦见夏木茵茵的湖边偶遇的姑娘。
大四他顺利考研,研究生期间在大医院实习,毕业就顺利就业,一切都那般的顺利,那样幸福。
在二十五岁最好的年纪里,新年的烟火下,向心爱的姑娘求婚。
婚礼上他看着新娘的娇美面容,心想这是他一辈子最好的时候了吧,司仪红绳提着鲜亮的苹果,亲朋好友在起哄,一对新人红了脸,终于他咬进了嘴里,梦里分不清苹果还是恋人的滋味。
但是是苦的,怎这般的苦,苦的呛嗓。
曹相安被嘴中的汤药苦醒,多久没做过的美梦便这样被打碎了。
“师父他伤口没溃疡!”婵娟轻轻掀开纱布一角小声的激动道。
老人古井无波,这么多年早已看惯了生老病死,嗯了一声:“把药给他喂下去。”
“哦”
她不情愿的抱起伤者的脑袋,小脸就又羞红了,掰开嘴,把药灌进去,动作谈不上温柔,小姑娘心乱成一团,手上自然没数。
老人看着直皱眉,当年收徒时,只看她天赋高,脑子够用,但怎想她这胆子比芝麻粒大点有限。
“咳......咳咳!”伤者被一口汤药呛到,咳嗽的厉害。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婵娟慌了神,连声道歉,手忙脚乱的擦伤者嘴角流出来的药液,眼角噙着泪水。
老人长叹一声:“婵娟呀,跟你说过多少次,太渊穴。”说着他双指点了伤者的太渊穴。
曹相安睁开双眼,挂鼻的药材的苦味,楠木的梁架已有了年份,这是哪里,他还记得自己最后有意识的时候,是将长剑刺入了郑映阳的心口,之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公子感觉怎么样?”老人见到伤者醒来,捋着颔下胡须问道。
曹相安看见老者,想爬起,但一动牵动旧伤,又疼的躺下:“这是哪?”
“白猿山庄。”
曹相安自然不认得什么白猿山庄:“我为什么在这?”
“三日前,有人把你撂在山庄门前,那时你命悬一线,我发善心将你救下。”老人眯着眼悠悠说道。
曹相安那日受的伤他自己最清楚不过,五脏六腑都受伤移位,前世他的专业便是中医,他自然明白,这样的伤势就是前世最好的外科医生最科技的医疗仪器都束手无策,面前的平平无奇的老人竟然说将自己救下了,他不敢相信。
他想运气自窥,真气刚刚提起,一声闷哼,丹田一阵剧痛,如万千钢针扎在丹田上,如全身骨头齐齐折断,世上难寻比这还痛苦的事。
躲在老人身后的婵娟,看着床榻上痛苦的少年,心里同情可怜,不忍直视。
老人看着榻上痛不欲生的少年叹了口气:“婵娟端碗药来。”婵娟小声答应一声,便一路小跑去取药了。
曹相安强忍着痛喝下药汤,丹田处的痛才渐渐消去。
“那日你的受伤极重,命悬一线,我虽救下你的性命,但你丹田已毁,回天乏术。”老人沉默了一下,面上有了几分同情,他继续道:“这辈子不要再习武了。”
曹相安到这话呆住了,他不敢相信,几日之前,他还曾一剑潇洒杀了绣衣史,不过这么些功夫,有人告诉他,他成了最平常不过的普通人,他怎么能信,怎么肯信。
老人摇摇头叹了一声,他知道没有人会这么快的接受这个绝望的事实,他道:“这两日便不要再运气了,等到内伤都好了,命还留着一切便都好说。”
他看着老人许久,他还是不相信,以为到了柳暗花明的时候,前方却一脚踏入深渊,他最终木然的直愣愣盯着头顶房梁,心中缠着千万个念头,却不成思绪。
命运对他如此的刁难,前路漫漫,断了他的双腿又如何让他前行,这样还不如让他直接死了算了:“没有......没有办法恢复么?比如会不会......会不会有什么名贵的天才地宝?”他不死心。
老人无奈的摇摇头,绝望永远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我朝先皇,战场上被破了丹田,一直到先皇龙御上宾,丹田依旧是残破的。”
老人看着榻上失魂落魄的少年,不忍再说了,招来婵娟退出房间,给少年些时间吧。
几束阳光透过雕窗透了进来,房间中就曹相安一人,他闻着房间里弥漫的药材的苦味,但到了他的心头,便又算不得上苦了:“神封通气海,气海转合穴,汇照海,周天循环。”他口中碎念着内息运转的口诀。
他再次运转真气,同样得痛不欲生,他趴在床榻上,死命的不让自己痛呼出来,汗水淌下,厄运在随意揉捏着他,他心头劝着自己,不能单听一家之言,就算丹田被毁了,也一定有出路。
......
“师父呀。”正在捣药的婵娟,看着师父提着黄铜戥子,时不时抽开墙上的漆木抽屉配药的背影,忍不住唤了一声。
“怎么了?”老人并没回头,依旧悠然自得的配着药,手上抓起点重楼,摇摇头又放了回去。
婵娟咬着嘴唇,想了半天问道:“师父,您教婵娟时不是讲过有再生造化之物么?”
老人停住手上的动作,转过头看着小姑娘。婵娟看师父盯着自己,心头唐突,不知哪里做错,又红了脸。
“婵娟你可是没认真听讲,为师只讲过听闻世上有几味神药。”老人继续抓药:“但既然从未见过,就不能将传说之物误导患者。”
婵娟哦了一声,继续埋头捣药,心头若有所思。
老人又唤了声婵娟,将自己配好的药交给了她,让她好生捣着,又坐回了躺椅,悠闲的喝着茶。
婵娟接过了药,面露苦色,又不敢撂挑子不敢,挠着鬓角,学着她师父的样子装着老气横秋长叹一声,这又该她忙活半天了。
老人长饮一口茶,看着门帘外的好天气,长叹了口气,一丝飘渺的希望永远比彻头彻尾的绝望更令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