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洞穴里,略微潮湿的泥土之上,几根已经燃尽的短烛歪歪躺在地上,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倚靠石壁而坐,老者打着呼噜,少年陷入沉思。
许久,韩影摸索着,从油布包里又取了一根蜡烛出来。手中火光划过,洞穴里又亮堂了起来。烛火在韩影溜黑的眼珠子里摇曳着。自拿到《昆莱叙》之后,他便如饥似渴的阅读了起来。虽还未阅读几章,但就这些内容,对于一个村野少年来说,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如奔腾的海流一般泳进脑海里,颠覆着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新奇而沉陷,豁然而迷茫。人类,真的可以做到这样么?想想父亲韩止,百丈巨蟒,也被其斩杀,确实也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韩影对着火光,看向了自己纤细的手指。
算算地上燃尽的蜡烛,足有四根之多。
“这一看,就是两个时辰。”
那沧嬴老者忽然发声,不知何时已是醒转。
“小娃儿是手上开了花儿了?”
看着陷入沉思的韩影,沧嬴不由打趣道。
韩影闻声回神,把手放下。出奇的没有反驳,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我父亲…是武者么?”
沧嬴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那是,念师吗?”
沧嬴看着韩影的眸子,似想看出些什么,无言,又是摇了摇头。
“那…你也不是武者和念师吗?”
“……”
韩影见老者没有回应,也是沉默了一瞬,又挠着脑袋接着问道:
“除去普通人,这书中没有记载武者和念师以外的人类,那你们是什么呢?”
“……”
沧嬴老者低下头去,微闭的眸子,彻底闭上了。这下,韩影有些着急了。
“那,试验品又是什么??!”
依旧是寂静无声。老者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像石化了一般,就静静的坐在那里。
“…哼,不说算了,早晚有一天,我自己会知道!”韩影没有等到老者的答案,赌气的转过身去,拇指摩挲着那本《昆莱叙》,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沧嬴迟疑了片刻,用一根小树枝,轻轻的挑了一下烛芯,两人的影子在洞穴墙壁上微微晃动着。
“也并非是不说,所谓的“试验品”,也只是泛泛之辈的臆测罢了。你父亲与我,的确是有些渊源,但我和他并不算是一类。”沧嬴避重就轻的回答道。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见韩影依旧是背对着自己,没有出声,便接着说道:
“先前村口的那束白光,是一种阵法,是曾经培养你父亲的人所致。那阵法施展开来,便是武圣被困住,也难以逃脱,你的父亲应该是已经被捕了。而在你父亲的身上,有其无法逃避的责任。所以……”
“既然无法逃避,他为何要逃?”韩影听到此处,猛地回过身来,眼睛微红的打断了老者的话。
沧嬴老者微愣了片刻,微叹一口气说道:
“老夫知道你心中所想。对于那些培养他的人来说,他的逃离便是错的;对于你的娘亲与村里的乡亲,他逃避到村里,给你们带来了灾难,这也是错的。可如果他的任务,是会让更多的人有与你相似的遭遇,换做是你来选择,你是逃、还是不逃呢?”
韩影愕然,这却是他未曾想过的。刚才那样的问题脱口而出,或许是因为在他自己最绝望,最煎熬的时候,父亲却没有出现吧。在心底多少还是把这灭顶之灾迁怒给了父亲,可是现在想来,像父亲那样的人,即便断去手臂还是拼死杀了巨蟒护住了村子,如果不是那白光所缚,父亲是一定会出现的!
韩影回过神来,眼前这老者却并未等他回答,看着烛光接着说道:
“是善是恶,是对是错,孰能说得清呢?你的父亲韩止,虽然错不该把灾难带来给你们的村子,可无论结果如何,这二十年的时光,不管是于他,还是于你娘亲,却是不悔的二十年。”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明知是错也依旧会去做,如飞蛾扑火,所寻的也就只是那茫茫黑暗中的一点光,即使是毁灭,也求那一瞬的心中安稳。在这二十年的时光里,韩止于饱受饥荒野兽侵袭的村中百姓便是那光,而那个村子,以及那个鼻尖小痣温婉如水每日盼他回家的女子,亦是韩止心中的光。因果,也就无所畏惧了吧。
韩影沉默了许久,略有些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我,不会逃…”那声音微弱得似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接着,韩影便有些疲惫的扶着墙壁躺倒下去,背过了身,不再与老者说话,不知又是想什么去了。
烛火摇曳,墙影斑驳。平稳的呼吸声渐渐响起,这一天发生的诸多事情,在未经世事的十二岁少年心里,刻下了太多无法愈合的伤口。韩影带着惊奇与迷惑、怨恨也想念、恐惧亦希冀等等诸多的复杂情绪,和着疲惫与伤痛沉睡了过去。
坐在一旁的老者沧嬴自也是听到了这句话的,那一直微闭着的眼睛缓缓睁了开来。烛光在老者的脸颊上闪烁着,却照不进他的眼睛里,那瞳眸黑暗无光,没有丝毫眼白,像极了十二年前失了神智,矗立在夕阳下的韩止!
沧嬴看着眼前这熟睡中的韩影。这个少年,虽然看似莽撞无礼,可问他的问题却是句句诛心——没有问韩止去了哪里,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去施救,也没有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有因无助绝望而掉过一滴眼泪。一个明明只是村野里没有见过世面的孩子,却在用仅仅看了不到两个时辰的书,寻找着真相。那一句“不会逃”更是有着太多的意味。
沧嬴就这样一动不动,安静的站着,那苍老褶皱的脸颊之上,看不见丝毫的情绪波动。而那凹凸不平的昏暗石墙上,他幽黑如墨的影子却颤动了起来,竟是如水流一般涌向了熟睡中的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