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草屋没有待多久。所幸静庐和草屋离的不甚太远,总算在入夜以前,赶到了静庐。
弘庆帝不喜铺张,太子便也只做了简净了些,一件小院,几间小屋,不过里头诸如暖炉熏笼俱妥当齐全,还有一间书房,放了些弘庆帝时常翻阅的典籍,供弘庆帝解闷。
偌大的山里,只有这一老一少了。
李谓言把院子门口的灯笼亮起来,在看这光晕染出的融融暖意,微弱,且安心。
从常春喜逝去后,弘庆帝身边就没有用的惯的老人了,这一趟就全是由李谓言照料起居。老爷子生活也不刁难人,规律得很,晚上亥时便歇息,早上卯时便起,有时候还能打趟拳,有时候同李谓言说说话,或是考校他过往的功课,顺带着指点一二,有时候就静静地倚在小院里那张大靠椅,望山望云望远方。
“这山里头清净,最闹腾的,大约就是枝头的鸟雀,成日里叽喳着没完,大约是久未见人,好奇我和陛下怎么同他们长得不太一样……”呦呦读到这里,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东南好奇,要探头过来瞧瞧,呦呦瞧见了,立马将信捂起来:“不……不许看。”东南笑话她,还没两句,呦呦便脸色通红,抓起信就躲到内室,爬到床上,还特意将帷帐放了下来。
嗯,信里他说怪想她的,还想她做的糕点。其实,她也有点。
她的笑意实在压不住,干脆一个人坐在帷帐里,傻傻地笑了起来。
崔长风隔个十来天就会去一趟青明山,一方面是担心祖父的身体,一方面跟弘庆帝汇报政事和军务,若有缺短的,他也好让人补给。
“哎我说,你就没什么话对我说的?”崔长风将呦呦的信和特意托他送过来的食盒递给李谓言,又见李谓言拿了新的信交给他,信封上依旧是呦呦亲启,不免有些没好气。
“我答应了呦呦,写信带她见识这青明山,你这不是见识过青明山美景么,况且回回你都来,咱们面对面说话儿的,还要写什么信,两个大老爷们儿,有什么当面讲不了的要在心里叽叽歪歪。”李谓言向崔长风投去嫌弃的眼神。
“你你你!”崔长风的手如抖糠筛,“下次可不做你们的信使了,这一二个的,一个不许我开食盒,一个还敢嫌弃我。”
“好了好了,没有没有,皇太孙,我怎么觉着最近你变矮了?公务繁忙,压弯了你的肩头?”崔长风斜睨了一眼李谓言,将他搭在他肩头的手拿开,微笑道:“滚。”
“哎呀呀,崔阿墒,你就是这么对待兄长的吗?兄长不是说了没有嫌弃你吗?还准备匀你两口糕点,现在想来不必了。”
“兄长。”崔长风立时变脸。
“哎?不必,大可不必。”李谓言开始拿乔起来。
院子里两个少年无忧无虑地斗着嘴,弘庆帝从书房望过去,阳光映照着的,是年轻,是青春。透过他们就恍惚望见自己同那群少年在一起的,意气风发的时光。
两人好容易歇了下来,站在檐下,眺望远处,宁静舒心。
李谓言没有入朝,有些事崔长风到底不好同他多讲,李谓言纵使有心想帮,但也知规矩,不曾多问。
“真希望你能早日入朝,什么时候爷爷能让你入朝啊,若朝堂上有你,那我便能轻松不少,毕竟你这种无赖气质在朝堂少见,必能将那些迂腐的老臣们压制的死死的。”崔长风想想都觉得兴奋,同李谓言说起来的时候,止不住的笑意。
李谓言侧头望向崔长风,看他一脸认真期待的模样,笑了一下,又望向远处青山,声音有些缥缈:“我不会入朝。”
“什么?”崔长风的期待戛然而止,看向李谓言。
李谓言敛下眼眸,深吸一口气,又迎上崔长风的目光:“我说,我不会入朝。”
“为什么?”崔长风有些错愕。
“不为什么,入朝易为世事烦扰,非我所愿。”
“你在说笑的吧?”崔长风嬉笑了一声,“放心,日后朝堂之上,有我护着你,谁也动不得你。”
“我是说真的。”李谓言抿了抿嘴唇,认真地说。
“李宥!”崔长风有些生气,“你从前说过的,是你自己说,待君来日主山河,谓言自当抵风云!谋太平,定安宁,共襄盛世!是你自己说的,咱们自幼一起苦读诗书策论,冬三九夏三伏的练功夫,就为着心里头的那股子志向,为着大昱的天下,为着盛世安民!你从西凉九死一生逃脱出来的时候都没觉得万事烦扰,如今在山里头住上几天,就俱已看开了吗?”
“陛下说,他同他的那群少年们一路走来,他得了江山,那群少年们却失了心中的山水。”李谓言望向那小书房,隔着纱窗,隐约可见弘庆帝在案前捧卷。
崔长风深深看了眼李谓言,眼中有失望,有愤怒,还有……一丝恐惧,快步走出院子,连同弘庆帝的招呼都未打,翻身上马,逃也似的扬长而去。
不入朝啊,李谓言又看了看在小书房里的弘庆帝,又看了看已经空落了的院门外,叹了口气。
他也是用了五六天,才放下了心里头的这个执念。
过去他种种努力勤奋,为的都是有朝一日,可有报效,也是为了年少时约下的共襄盛世的诺言。
他一直以为,他到如今还未能入朝,是他年纪尚轻,朝中暂无合适的职务,他甚至都想过,那过年的时候,他就找弘庆帝要个恩典,外放都可以的,更能锻炼人些,也更了解百姓民生些。
可就在五六天前,弘庆帝坐在小院里与他闲谈时,突然郑重地找他要了个承诺。
他要他答应,永不入朝。
李谓言总不会忘那一天,一个于他有莫大恩情的老人,用最诚恳的语气,想要他一个永不入朝的承诺。
他也不是没为自己争取过,这么些年与长风一路,师从徐延门下,就是为了他日能出仕,竭尽心力辅佐长风。
可弘庆帝说:“让你读书识字明理,是为了让你做你自己,不让你入仕,是不想让你做了别人手中的那把刀。当你到了一个位置,有时候,你便不会再是你。”
李谓言听的云里雾里,心里大有疑惑,看着弘庆帝的神色,他便是心中万分不甘愿,但也无法拒绝。
他应了他的要求,喉咙发干,血液凝固,指尖都冷的发抖,过往的信念一夕崩塌,碎的一塌糊涂。
他有两三夜是彻夜无眠的,到后来他只能苦中作乐的安慰自己,这也是得了皇命安心做个纨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