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前朝内侍之死,前朝皇帝及家眷的死因,或将真正掩于尘埃。
可眼下这个已经不重要了。京城如今人人自危,掩门闭户。
前朝旧党牵涉的三十七位朝廷官员连同家眷俱已入狱,一时间京中牢狱都是人满为患。
通过京城里的关系,顺藤摸瓜,隐于大昱四十二城里的暗桩都被拿下,且查出当年兵部的粮饷假账所套取出来的银两,都是用于供养隐于这些藏在暗处试图翻覆新朝的旧人们。
世人皆以为这必是一场血雨腥风,可等了好几日,除了入狱,便再无动作。
弘庆帝病危。
从青明山下来的时候,的的确确是病危的。
弘庆帝早知自己时日无多,特意让出的空子。
他带着李谓言两个人山中小住三个月之久,足够让那些谋划十几年的事情成为现实,也能够,让那些暗流涌动的力量都不甘放弃机会来自投罗网,这是他最后能为孩子们做的。
虽不能全然一网打尽,但卸去了大半力量,剩下的游兵散勇,都再难成气候。
文华殿。
外头的雪在寒风鼓动下兀自纷扬,里头的烛火宁静淡然,藏在满室暖意中亮的端庄。
弘庆帝躺在龙榻上,脸色已呈灰败,子孙妃嫔跪了一地,间有低啜声。
弘庆帝侧头看了看他们,有些艰难的开口:“叫他们都出去吧。太子和阿墒留下。”
屋里的人退去,只留了祖孙三人。
弘庆帝交代了一些事,已是气喘吁吁。
太子心中大恸,紧紧抓着弘庆帝的手:“父亲,这些我都省的,您不必担忧……您再好好将养身体,会好的,会好的……”
“傻孩子……”弘庆帝艰难地笑了笑。
崔长风跪在身边,眼睛酸涩,迅速结起的水雾让他已全然不能视物。
他倔强的绷着,不想叫眼泪流出来。
可它们不听话,不停地往下掉,他悄悄背过身,用抬起手臂胡乱地抹了几下。
弘庆帝看在眼里,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阿墒如今长大了……要爱护天下如爱护家人……”
弘庆帝歇了歇,又道:“你们父子,须得记着一事,若真是为了阿宥那个孩子好,便不要让他入朝,既是为他,也是为我们。阿宥已与我承诺,你们,也要。”
崔长风猛然抬起头,看向弘庆帝,满脸不解:“祖父……”
“你与阿宥一同长大,情同手足,这很好。可他的身世,终究会是个隐患。不如放他出去,纵难得富贵,也得个平安。当年心软带他回来,经了这些年的栽培,可我……我思来想去这么些年,这是最两全其美的法子了。”
说着连咳几声,只剩破风箱似的喘息。
庆德六年,腊月十二,于清晨朝阳初起时,雪将歇,弘庆帝崩于文华殿。享年七十又五。
举国皆着素服,停婚嫁百日,禁丝竹管弦一年。
更有不少地方,商户主动停市时日,以表哀思。
太子等人要在宗庙披麻戴孝守灵到头七,待过七七四十九天后,再由太子、嘉王等人扶棺入皇陵。
崔长风终于从父亲那里得知了李谓言的身世。
满门忠烈,前朝大儒,男丁皆战死沙场,妇孺则死于……前朝皇帝的手中,可世人所知,是弘庆帝胁迫先帝如此。
他知道前朝李家,甚至,小时候李谓言同崔遇打架,离家出走再回来,郑氏还用了前朝侍郎的事来激励李谓言。
那位侍郎,正是年轻时的李师承,他还学过他的文章,还有感于李家的遭遇。
可从没想过,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他一直称之为兄长的人,会和这个前朝李家有什么关系。
他明白了祖父的良苦用心。
若他允他入朝,那凭谓言之能,必有将相之才。
若是一朝身世被抖落,就为着这个血脉,都会吸引那些疯狂想要复辟的前朝旧人,必会令其不胜烦扰。
且于他而言,谓言始终为兄长,可于大昱而言,谓言会成为旁人心中的隐患。
“那……阿宥知道他的身世吗?”崔长风问的有些艰难。
“不知道,他还不知道。最近前朝的人活动频繁,兴许会找到他。要不要他知道,你来决定吧。”太子看着儿子,知他心里纠结。
半晌崔长风才抬起头:“顺应天命吧,他的身世,要不要知道的决定权,在他手上。”
他想起那天在青明山上,那个与他并肩而立的少年,自那天起,他就再没见过他,他生气、埋怨,最后不知该怎么面对。
他自嘲地笑了笑:是啊,他又有什么理由生气呢?
难的那个一直是李谓言,不论他入朝与否,对他而言,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入朝他无根基,所能倚仗的就是他自己的才华能力,还有那些世家想要却都假意清高看不上的与君主的情分。
若一朝君主与这些世家大族所求不同,那么站在君主身边的他便是那个众矢之的。
不入朝,可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原本满怀希冀,能在仕途上大展拳脚,能辅佐他共迎盛世,被突然这样要求莫名放弃,一腔热血就这样被浇灭,心中该是有许多的委屈不平吧。
他一直口口声声拿他当兄长,可还是,体谅不到他的难处啊。
李谓言一非宗亲,二无官职,这时候太子等人下了朝都在宗庙,他除了去过两三趟东宫,劝慰了一番郑氏和呦呦,其余时候都是足不出户。
李府门口也挂上了白幡,举宅服丧,闭门谢客。
直到一个小厮到门房上相求,求了许久惊动了李谓言,方才被放进来了。
是黎复阳宅里的人,一见到李谓言便“扑通”跪下,哭诉道:“求公子去看看我家公子吧,我家公子……快不行了。”
李谓言再不愿出门,闻此话也是一惊:“怎么回事?”
“我家原来的老管家年纪大了,过身了,公子是老管家带大的,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头的情分深重,这两日开始起烧,滴米不进,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是心事郁结,药石可医人,却不能医心,今儿已是连药都吞不下去了。小的们嘴笨,实在不知道怎么能宽解主子的心,我家公子在京城中只有您一个朋友,求您了,去看看吧。”
说起来,他能如今好好站在这里,也是有那位老管家于万千尸骨里将他救回的恩情,他自然无法坐视不理,同小厮道:“走吧,我同你一路去瞧你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