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谓言暂时没有将黎复阳交代出去。成日里把自己锁在小书房里,没日没夜地翻看那些典籍,也不许人进去在跟前伺候,小豆子每天只能把饭食送到门口,也不敢多劝,这时节也不知该找谁来劝劝,只能由李谓言胡来,就这么的一直到大行皇帝入皇陵的时候。
朱雀街上特安排了一段路,允许百姓设路祭的,李谓言是早就准备好了路祭的东西,可今晨早起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瞬间的犹豫,然后还是对小豆子说:“东西收拾好,走吧。”
朱雀街上都是人,弘庆帝虽然被前朝旧人视为窃贼,但在位十几年,所行之事,皆为苍生,皆谋百姓。连当年那些怒骂弘庆帝的儒生们,经这些年,都消停了许多,还有些都转了阵营,可见弘庆帝此生,为国忧民。
隔着层层禁卫军,崔长风看见了许久不曾见到的李谓言,那天他终究没敢挪了步子,去叩那扇书房的门。
他看着李谓言裹着素白的大氅,更衬的人面无血色,头发用素白的发带低低绑着,站在那里,目光紧紧盯着那将到眼前的浩荡的送葬队伍。
送葬队伍的最前头是六十四位引幡人,高举引魂幡,仪仗队伍跟在后头,持各色祭品,抬梓宫的杠夫有数百人,到皇陵有百余里,需轮流接替。太子,不,现在应该称为丰宁帝,领着皇室宗亲,皆着丧服,跟在后面。李谓言目光紧随着梓宫,待梓宫至跟前时,随着左右的人群跪下,长拜三回,方才起身,随着人群又送出一段路,方才停了下来。
李谓言转身要回李宅,就在人群中看见了黎复阳,他似乎是刚刚恢复,显见的还有些虚弱,脸上因着病态,呈着不正常的白,因脸上迅速瘦削下来,颧骨高高隆起,眼窝深陷,黎复阳冲他怨毒的笑了笑,当真是笑如恶鬼,在哀哀戚戚的便闪身不见,就如游荡在人间无形的魂灵一样。李谓言现在懒怠去管他,也不去看他究竟是去了哪里,径直回了府。
第二日晌午,李谓言又出了门,往嘉王府去了。
他没进去,掐定了时辰这时候下朝,在门口小等了一会,嘉王骑着马回来了,这一阵子嘉王很是神伤,满面疲态,往日风流神采荡然无存,突然见到李谓言,意外得很,嘉王也是许久没见到他,看他清瘦了许多,面上没有丝毫血色,但眸子里还是清亮坚毅的,嘉王只当李谓言悲伤过度,还反过来安慰道:“你这小子,这许久没见,怎么瘦到这个地步!进来,让你二婶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炸藕酥。”
李谓言往后退了一步,嘉王要揽住他肩膀的动作落了空,有些疑惑,就听李谓言躬身长揖一礼:“请二叔通融,让我去看一看,当年前朝李家的卷宗。”说完抬起头,直视着嘉王,不躲不让。
嘉王有些猝不及防,愣了一会,后知后觉地试探道:“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是李氏后人?”李谓言紧紧盯着嘉王的眼睛,试图寻找到些什么。
“也罢了。你终归是该知道的。”嘉王的眼中有惋惜,有释怀,但没有一丝丝的畏惧和闪躲,或者恼羞成怒,“随我来吧。”
李谓言颔首:“多谢。”
这是前朝新朝交替时的一桩大事,李师承的影响,比之皇室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同前朝皇室一夜之间被屠尽的卷宗放在了一起,锁在刑司最机密的房间里头,李谓言身无官职,嘉王带他进来也是不合规矩,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嘉王使眼色让他尽快找,便去了刑司司长那里,讨杯茶喝。
房间很大,为了保护卷宗,这里要做的滴水不漏,不染潮气,却也不能见光照,用了大大小小六十八颗夜明珠,整个房间如朦朦月色清辉笼罩。李家的卷宗倒是不多,刑司倒没有因为是为弘庆帝办事,而言语中有偏袒,据所知记载是李家男丁皆死于沙场,李师承死守东华门,城破,自刎于城墙上,弘庆帝领兵入城后,方知李家老弱妇孺被骊朝禁卫军屠了满门,事后在弘庆帝继位时,那位前朝的皇帝,也就是归安侯,突然跃于城墙上,以死明志,怒指灭李氏满门是弘庆帝所挟。没有定论,只说所知事情。
这个他知道,没看过卷宗,他也听人说过,不过听过的定论多有不同,激进的人则认为就是归安侯受了弘庆帝的胁迫,弘庆帝想要彻底根除了李家,又怕天下悠悠众口,就借归安侯的手,自己落了个干净;也有认为弘庆帝是位好皇帝,不至于要对满门妇孺下手的,可能就是归安侯觉得李家护君不力,气急之下下的令,临了了泼弘庆帝一身的脏水。
可到底归安侯是死了,死的还有些亡国君主的血性,不论拥戴新朝与否,对归安侯的话,大多人还是愿意相信的。
李谓言开始翻阅起一旁骊朝皇室一夜之间惨死的卷宗,这桩案子当年轰动了大昱上下,李谓言翻到一卷,上头标着一,李谓言展开,上头潦草地写着几行小字:帝甫登基,归安侯血泪控诉以身殉国,帝恼羞成怒,一怒之下便赐死了归安侯的家眷。后头还郑重其事地注了一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坊间都这么传起来,基于要记录周全,我就照着记下。落款是赵清和,留的日期是弘庆元年,笔走龙蛇,瞧着就随意勾勒,李谓言想了想,似乎就是现在的刑司司长,年纪也不大,四五十岁的样子,平日瞧着端重沉稳,没成想早些年时候,也有几分活泼。李谓言难得地笑了笑,将这卷暂放旁边,又翻阅起后天的卷宗,埋头看了许久,一直到守卫进来催促了两三遍,方才将卷宗归回原位,跟着出来。
看天色已经是申时末刻了,嘉王在门口等他,看来是以一杯茶的情分讨了些时辰。
两个人并肩出了刑司,嘉王问道:“如何?心中可有答案?”
李谓言抬眼直直地望向他,冷漠地一字一顿道:“多谢。”
这个一直视若子侄的孩子,头回在他跟前用如此疏离淡漠的姿态,他心里叹了一声,并未生气,只是说:“一直以一家人的姿态相处着,如今要划开界限,还觉得有些艰难,看顾好自己,不论你怎么想,二叔都真正希望,你能好。前路万千,只走好心中的那一条。”
李谓言没有说话,依旧是冷冷的盯着他,身体绷的笔直,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拳,似是在压制着什么,泛红了眼眶,心中翻涌,似有许多话要脱口而出,最后还是淡淡吐了句:“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