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青春是怎样的?
是痛苦,感伤?亦或者平淡,自然,也许是每个人都向往的,自在,快乐。
然而无论怎样的青春都逃不过遗憾两个字。
因为一些事,因为一些人,因为那永远永远不被磨灭的记忆。
对于李喆来说,青春就像一个美丽的梦,在一夜之间毫无预兆地变成了泡沫。
即使许多年后离开了家乡,他还总是梦到那年的大雪,梦到那个从不会下雪的云海。
云海县,一个发展十八线的小城,曾经如此,现在依然是如此。
李喆坐在回云海县的大巴上,看着手机上一个博主的微博出了神。
“海舍纵沉?”
李喆越看越觉得这名字很熟悉,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他关注了一众数码博主,这是唯一一个情感博主,关注的原因呢?好像是因为无聊的微博推荐,然后他懒得删了。
刘桂芝的电话恰如其分地打来了,刚有点头绪的李喆瞬间慌了。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接不接,等同于这个问题。
李喆犹豫了一会还是接了,熟悉的声音又响起了。
“喂!臭小子!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
“刚睡着了刚睡着了,嘿嘿……”
“你说说你,几年了不回来一趟,怎么还没到,半个小时之前你就说上车了!”
“唉,妈!您别催,我这到楼山镇了,马上就到。”
“一天天的,真是不让我省心,多大人了?”
“是是是,您别着急,小心上火。”
“我要是上火,就都是你害的,你说说你……”
刘桂芝还在电话那头说着,李喆将音量调至了最小,只是一个劲的说是,这是对付他妈最好的方法。
他望着窗外越来越熟悉的景色,想着:“都会回来吗?”
毕业七年同学聚会,这是当年毕业的时候大家一起许的承诺。
算起来,李喆已经有三年没有回来云海县了,如果不是此次聚会很重要,或许今年也不会回来。
李喆,聪明但学习成绩一般,高中时是一个典型的死肥宅,直到高三,不知为何忽然醒悟奋起学习,最终考上四川大学的建筑学院,在外打拼三年至今是个拿着最基本工资的白领,买了财米油盐交了房租水电,才发现一个月的工资又白领了,然而最惨的是这还是他牺牲了这三年来所有假期来加班的结果……
为什么不回来?因为没钱?因为不加班,连自己都要没了……
终于挂了刘桂芝的电话,先前手机上的画面重新浮现,他直接退出,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吧。
七年之约。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还记得毕业那天,大家都哭得稀里哗啦的,不知道是谁挑起来说,七年后的今天再会,谁不来我鄙视他一辈子,大家都笑了,也跟着一起喊,因此多了这个约定。
随着思绪不断飘飞,客车最终抵达站台。
天气有些不是很好,李喆到的时候,天空正是阴的,夏日的炎热却并没有因此被驱逐,空气中的燥热让每一个人的心情都不是那么愉悦。
刘桂芝早早的等候在站台,看到过去了好几辆车,她往车上望了又望,有好几次怕自己眼神不好,儿子又傻,两人错过了,实在不行,她又抄起了手机。
“还没到呢?!这都二十一分钟了”
“桂芝姐,你儿子我到了,你看你后边。”
刘桂芝一转身,李喆的大脸和她猛然相对,吓了一跳。
“哈哈哈哈!”
李喆在旁边笑岔气了。
“几年没见了,你还会被我吓到啊!”
刘桂芝反应过来,把手上拿的跳舞的扇子收起来开始往李喆身上打。
“你个小兔崽子,几年没见了,胆子又大了是不是,你妈我也是你能嘲笑的?”
她的声浪震醒了午间睡觉的蝉,树上传来一声又一声的鸣叫,蝉声或许又叫醒了树,摇晃着带来一丝丝微风。
微风好不容易吹走了刘桂芝身上的怒火,李喆的惨叫也好不容易停了下来。
车站位于郊区,城管少,人流多,小摊小贩的自然也就多了各种吆喝声在四周响起。
“香蕉苹果西瓜菠萝啊!新鲜的免费尝,不新鲜的不要钱!啊,快来啊,抱一个回家!”
“浙江温州浙江温州,江南皮革厂江南皮革厂,倒闭了!最后三天,快来选购!”
“旅馆啊干净整洁又卫生,一晚四十啊!”
“九块钱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快来看一看!”
……
诸如此类,门类甚多。
李喆心想,我嘞个去,这个皮革厂得多大啊,倒闭了十几年了货还没卖完。
刘桂芝看出了他在想什么。
“咋滴,想买?”
还不等回答,她便高高兴兴地走到其中一个小摊上去。
“大哥,这皮带多少钱一根啊”
“……”
几声吆喝一下子把李喆带回了过去,多年前离开和归来,听到的也都是这些。一个人内心最坚硬的地方,往往被平凡的一草一木所敲击,然后融化,变得柔软……
刘桂芝骑着他最为熟悉的电动摩托车来的,高中三年,刘桂芝都是骑着它带着李喆上学放学。现在,小电驴变得比以前破旧了一些,上面还新支了一个蓝色的涤纶棚子。
“桂枝姐!这车你怎么还能骑呢!”
李喆郑重地说。
“咋滴了?出去混了两年看不起你妈骑的车了?”
“哎呦,一天天的事真多,也不见你打点钱回来给我买辆新车啊!”
无话反驳了。
刘桂芝已经跨上了车。
“你把行李箱绑在后面,让轮子着地,包就背着,这样……”
她还没说完,李喆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小兔崽子,净给我浪费钱!打什么的士啊,骑车不挺好的!”
“载不了!你不怕交警给你拦了?”
“他们不敢罚我!”
说到这里刘桂芝十分傲气。
“凭啥?”
“你爸去年升了官,交警大队队长!”
“哦,那还行,那我以后也算是个官二代?”
李喆他爸以前就是个小小的警察,啥时候当了交警,怎么还成了队长?
三年不曾回来,他对这里的一些事情好像转向陌生了。
刘桂芝趁着李喆还没反应过来,立马就把出租车招呼走了。
生活好了,出租车中午都给自己放假了,能不能再拦到其他的车完全是未知数。
李喆一边埋怨刘桂芝放跑了车,一边为这炎热阴沉的空气感到无比烦闷。
小老太太力气大的很,李喆正在树荫底下吃着冰棍,她一个人把箱子立起来拉向小摩托,从哪里不知道找出两根绳子,把箱子立着绑在后面。
“走不走了?”
李喆烦的不行,天气热得很,又临近中午,车估计少了,他三下五除二吸溜掉嘴里一块钱的老冰棒,走向箱子,然后又三下五除二把箱子拆下来。
刘桂芝冲他叫了两声,他一点没停下。
箱子是很大,但是箱子里除了一沓图纸和一盒文具,什么都没有。
他把箱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又把箱子提了起来放到垃圾箱旁边。
“走吧。”
李喆转身向刘桂芝招手以示可以走了。
“败家子!这箱子怎么能说扔就扔?”
嘴上这么说,但刘桂芝并没有让李喆把箱子捡回来。
因为早在先前的时候,她一眼就看见了箱子的好几处都有了裂痕,底部也早已被磨损得不成样子了,亮黑的外壳上擦痕比比皆是。
这个箱子,好像也是高中毕业时买的了。
就在二人要走时,刘桂芝忽然回头紧盯李喆。
“干啥?不是吧……这都要捡回来。”忽然被盯的李喆,脑袋和屁股直冒冷汗。
“屁!你个家伙会不会垃圾分类!素质!”
李喆这才想起来刘桂芝就是街道办的,这种事情她最看重了。
又被叨了几句,才坐上了看似破旧的摩托。
摩托仍旧撑的起两人,李喆很惊讶。
惊讶于两个人的重量居然还没压垮摩托,惊讶于这摩托真是老当益壮。
李喆家在城南,车站在城北,穿越大半个云海县才能到家。
坐在摩托车的后面,午间燥热的风吹在身上,他的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打湿了,后背是因为背着包,胸口是因为车太小他挤着刘桂芝的后背。刘桂芝鹅黄上衣好像还褪色,休闲的低价衬衫从纯白色被染黄了,不过他并不在意。
午间也并没有阳光,街上的车卷起一道道烟尘携裹着树叶不断翻飞。与大城市不同,县城里的人中午也会下班回家,回家的车流量和人流量说不上大,但也绝对不少。但摩托车很平稳,在小道和干道上来回切换,滴滴的喇叭声不时在后面响起,这是刘桂芝又超车了。
李喆把头低下来,一只手遮着脸,另一只手仍然拿着图纸。
太丢脸了。
商店里的橱窗有放电视机的,上面播报着傍晚可能会有大暴雨,之后两天也可能有持续的降水。
“真是的,入夏天两个月了,终于要下第一场雨了!”
刘桂芝很是兴奋,因为云海真的很久没有下雨了。
下雨很舒服么?
李喆并不想下雨,此次回来他总共就待三天,除去聚会那天,只剩两天,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如果持续下雨的话,有些事情就完不成了。
别下雨啊!他在心里默默祈祷……
随着路边的景色逐渐变化,李喆的注意力逐渐转移。
“桂芝姐……”
“啥事?”
“这条路我没记错的话,好像要经过河街社区对吧?”
“不远了,前面就是了。”
李喆向前看去,转了一个小弯,面前的景色完全变了。
这条路不宽,也就仅容两辆机动车并排通过,一整条路上全都种满了梧桐树,白色的树干十分粗壮,透露出悠然安宁的气氛。
是这里了吗?神情恍惚间李喆有点不确定了。不知道是因为铺上了柏油路面还是因为翻新的红砖走道。
以前每次回云海县,李喆一定会来的地方。虽然三四年未曾来过了,但李喆永远也忘不了这里。
他下意识地朝周边的居民楼看去,似乎还带有一丝紧张。
这一片的居民楼都是老式的,沿着人行道修建,只有四五层高的样子,所以很容易在路边看到每一户的阳台。
当路过一个小卖部时,李喆立刻朝所在楼栋二楼左侧一户望去,心跳也有些加速。
他在紧张什么?前所未有的紧张,或者说是期待。
一场长达七年半的阔别,这一次,他们是否能够再次相见。
“在想钟文泽吧?”
刘桂芝直接把车停在了路边,对李喆说:
“上去看看吧,都这么多年了。”
李喆下了车,望着那积满灰尘的窗户,思虑良久,摆了摆手,还是算了。
当初没能学会说再见,现在,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大学四年的寒假暑假各种假期,只要他回了云海县,但凡他回来了,他一定会来这里看一眼。但这一次他不敢了,这样的期待落空了太多次,他已经不再奢求能够实现了。
“走吧,这么多年了,早就物是人非了。”
蝉鸣显得更加聒噪了,李喆皱着眉头顾自叹息摇头,他自己也不清楚摇了多少圈。
刘桂芝在前面吧啦吧啦说着:
“二十五了啊,听妈的,回县里找个工作,你985毕业找啥工作没有啊!非要呆在那个,成都对吧,有啥闯头?”
“你不如回老家复习一年考个公务员,编制的,不比你现在挣得多多了?”
“你说你要当建筑设计师,你说说,现在咱们县里到处都是楼房啊,哪里不能建房子,你非要呆在那儿是干啥?”
“……”
诸如此类,三年来,刘桂芝在电话里说过太多了。
回家的路上,李喆一直心神不宁的,刘桂芝在前面说了一些什么,他完全没有听进去。
有人说,人要向前看,生活也要向前看,没有走不出去的迷宫,没有到不了的地方。但是对于李喆来说,生活是一场拿他开涮的游戏,作为一个次要的NPC,他活得索然无味,同样的工作做了八百遍,日子每天都是一样的,他看不到希望。
于是有人问了,你为什么不放弃呢?
对啊,他为什么不放弃呢?
他也问过自己,为什么不回老家来呢?说不定也可以成为人上人,过得滋润点……他不是不渴望朝九晚五咖啡厅,午休周末放年假的生活,但是有股劲憋着,就像一个孩子赌气一样,不管不顾的,但又不一样的是,纵然给他几百颗糖也拽不回来。
李喆望着一棵树向后缓慢移去,再盯着下一棵树缓慢移去。
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刘桂芝,你的车还能骑得再慢点吗?”
天气好热,这是下大雨的终极前兆。每家每户窗外的空调机呼呼地响,屋子里的人坐在沙发上,吃着西瓜,眼神迷离地看着电视上的人影攒动,一个不留神,进入了梦乡。
李喆的脑袋不停地转,在想些什么,越想越烦躁,他又问:
“刘桂芝!你能不能骑快点!”
车前面的人好像听不到他说话,他呻吟了两句,表示烦躁,然后把头轻轻地靠在前面的肩膀上。
刘桂芝猛的一震,没说什么。
他的手始终拿着那些草图,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他怕弄皱了。
车速没有变慢,变慢的是这身边的车水马龙,在李喆自己都不知道情况下,从大城市转战小县城,他还没来得及更改自己处理器。
他见惯了繁复的社交,习惯了高频率的工作生活,一时间他转不过来弯。身边的一切都是三年来未曾触碰过的安宁与平静,他甚至有点害怕了,害怕这是一场梦,梦醒了,自己又会从山顶上掉落,碎成渣,卑微到泥土里。
直到下了车,刘桂芝慢悠悠地推着车然后锁了起来,转身去提行李。
李喆在行李边上蹲着,准确的说李喆的所有行李只有他自己和背包以及手里的纸。身边忽然起了一阵小风,他抬头来看着脸色蜡黄的刘桂芝,后者兴许是因为天气太热了,头发被整得有些许凌乱,一点都看不出小区领舞的样子。
“你怎么?”
“你的脸上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刘桂芝忽然失了神,怔怔地望着面前蹲着的大孩子,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
李喆藏不住心事,以前最喜欢发动态了,但上了大学朋友圈发的少了,到现在工作了,三年里发了两次朋友圈,一次是某多邀请好友领现金,后来没了结果,一次是好友助力,水电打折。
刘桂芝曾经号召亲朋好友为他集赞,集齐的那一天,她兴致匆匆地打电话问他中午吃什么,李喆也很兴奋地说:
“食堂的一大碗牛肉面!”
“那不错啊!”
“那可不,我跟你讲,我们公司食堂里的牛肉面可香了!我老早就想尝尝了。”
刘桂芝一下子就没话说了,她知道李喆公司食堂里的牛肉面,大汤碗,十块钱。
她高兴地应和了几句,默默地挂断了电话。以前的李喆早餐都是牛肉面加豆浆,标配十一块,她不敢想象现在李喆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从那以后李喆再也没有发过朋友圈,她连问都没敢问过。她每次想着转点钱,可是到了输密码的时候,又惆怅了。
李喆其实是一个特别轴的人,这一点仿佛是天生的,并且一直未曾改变,他没有找家里要过钱,刘桂芝给他打钱,他有很大的可能不会接受。
糊里糊涂三年过去,见到了儿子,刘桂芝百感交集,李喆瘦了,当初的小胖子,现在不怎么胖了,李喆如果不吓她,或许她真的不认识儿子了。
骑车的时候,刘桂芝感觉眼睛有点酸痛,她不知道自己哭了。
她转身抹掉眼泪,把李喆拉了起来。
“臭小子!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