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呼啸而过,毫不留情地抛弃过往,机械的,不带一丝情感地一直向着远方驶去,钟文泽曾说,这代表别离。
片秋然说:“那火车驶进站代表了什么?”
钟文泽摇摇头,笑着说,无法预测,应该是归来吧。
“那就是重逢喽?”
“不是吧,但也不确定。”
火车上,他撑着下巴,支棱着望着窗外,手指敲击着胳膊下压的一本书,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在等待火车到站。
火车上的空调温度开的很低,也许是几分让他的身子有了些许颤抖,窗外的景色每年都要看几遍,任凭山川如何雀跃,江河多么磅礴,都已经没有了一丝色彩。
车厢里刚刚有人在偷偷抽烟,然后咒骂声和啼哭声双双响起,原本嘈杂的环境变得更是恶劣,好像整个车厢随时会炸开。
他把耳机戴上,开了最大音量,手机里放的是吴奇隆的歌。
歌词写到: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午夜的钟声敲痛离别的心门
却打不开你深深的沉默
那一天送你送到最后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留
当拥挤的月台挤痛送别的人们
却挤不掉我深深的离愁
我知道你有千言你有万语却不肯说出口
你知道我好担心我好难过却不敢说出口
当你背上行囊卸下那份荣耀
我只能让眼泪留在心底
面带着微微笑用力的挥挥手
祝你一路顺风
当你踏上月台从此一个人走
我只能深深的祝福你
深深的祝福你最亲爱的朋友
祝你一路顺风
歌词有点悲伤,片秋然也有点悲伤。
当年在火车站里,嘴边想要说的话终究悬而未决,一切开始的未了的还未开始的,终究断了个干净。
记得初识那天,少年站在讲台上,拿着粉笔将自己名字大笔写在黑板上,说道:
“大家好,我叫钟文泽,闹钟的钟,文采飞扬的文,泽被万物的泽,九五年的属猪,毕业于河街中学,我想竞选生物课代表。”
想到这,片秋然忽然笑了,他暗自腹诽自己道:“可恶啊,我一点也不喜欢夏天啊,看这天气估计要下暴雨了。”
二〇一〇年九月一日,晚上六点半,天气晴,微风。
云海县虽说是个不大的高中,却囊括了整个云海县将近三分之二的中考过线生,生源来自八九所不同的初中,可谓是良莠不齐。
高一十七班,算得上是最好的班级,也就是所谓的火箭班,但班里的学生分两种,一种是学习成绩不错的,另一种是家里有钱有权或者关系户。
平平淡淡的钟文泽,凭借着低水平发挥,被分入了十七班。
教室里一共有八排七条,上午选择座位的时候,钟文泽特地把书包放到了第四条倒数第三排,这是一个极好的位置,既无后顾之忧,也不像前几排那样显眼。
但是事实不允许他低调,下午家长会时周靓将他的书包从后面直接提到了第一排,第一排的学生家长当时还没来,于是那个学生欣然接受了交换,钟文泽也不在,生米因此煮成了熟饭。
“不是吧……”
他在教室里四下望去,到处都坐满了,交换是不可能了。
他默默地、默默地不说话了,趴在桌子上画圈圈,时不时发出两声哀嚎。
教室里倒是一片嘈杂,大多是来自以前同一个学校的学生聚在一起聊以前的事,少数的人十分外向,前后左右地已经开始相互认识了。
钟文泽拿出《白鹿原》,故作深沉,他可能就是属于那种头一次见面斯斯文文,熟悉了之后,像不知道从哪个精神病院放出来的那一类人。
数着教室前面的时钟一分一秒的转过,时间流动显得无比缓慢,迟迟不愿真正地开始。
钟文泽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相机,属于中端的数码产品,是他攒了三年的压岁钱买的。
他转过身去,对焦,然后在气氛的高潮点按下快门。
“咔嚓。”
清脆的一声响起,全班哄闹的气氛哑然。
钟文泽还在看刚刚拍的图像,猛然间感到背后一阵凉意。
旁边的邹雨玟用脚踢了他一下,回头看去,上午的那个老师正在门口盯着他,眼神有两道凶光闪烁,寒气逼人。
原来全班骤然安静是因为老师来了,不是因为他在拍照。
钟文泽有些尴尬,把相机塞回背包里,结果“哐!”地一声从座椅后背的空挡处掉到了地上。
全班瞩目,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里因为刚刚那一下心疼的要命,再次吐槽,为什么要坐第一排。
在他一系列尴尬的行为之间,罗兰锦已经阔步走上了讲台,敲了敲黑板,示意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
她把自己的名字用很大的力气写在了黑板上,然后又敲了敲黑板。
“我就不用再重新介绍自己了吧,下午家长会大家对我都有了一个了解。大家刚刚聊的很火热,这很好,这说明你们已经快速融入了新集体,可以开始人生最重要的学习阶段了。”
然后掌声忽然响起,钟文泽错愕,为什么要鼓掌?
窗外的蝉鸣不断变尖,似乎也在应和,让人感到无比刺耳,从教室左窗吹进的风从右窗吹出,槐树扬起了枝条,无声无息。
她继续说:“在我的班里你们只有一个目标,给我全体考一本,我上一届学生考了一半的九八五,四分之一的二一一,还有一个清华一个北大,所以我希望你们只能超越不能退步!这些我都在家长会上讲过了,给你们再讲一遍,因为我看了你们的中考成绩,惨不忍睹,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个梗都玩烂了好吗,然后下一秒,掌声又雷动。
钟文泽跟着鼓掌,罗兰锦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抬起手来往下压了压,示意可以安静下来了,像极了电视剧里的皇后母仪天下,不对,是太后!
教室里的灯摇晃着,昏黄的灯光在此刻仿佛圣光,无比明亮!
“闲话咱们不多说了,接下来请各位同学依次进行自我介绍并说明你想担任的班干部及理由,然后讲名字写在黑板上对应的一栏,事后投票!”
说罢,罗兰锦大步地又走了下去,高跟鞋底铿锵作响。
大家这才注意到,哦,黑板上还有很多字呢,不过跟罗兰锦的名字比来也太黯然失色了。
第一个上去的是一个女生,个子不高,她大声地说:“我叫白素素,别问我跟白素贞有什么关系,我不竞选任何职务……”
她还没说完,大家就都笑了,紧接着她嘴角一扬,说道:“没错,我妈超爱看白蛇传,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说罢,立刻下去了。
钟文泽旁边坐着的两个人都是以前的同学,一个叫邹雨玟,另一个叫王宇。
王宇感叹:“飒,奇女子啊!”
“看上了?”
“滚!”
很快下一位就上了讲台,接着是下下一位,大多都是像第一位一样很正常地交代自己的名字毕业初中以及竞选职务,少数几个人还会稍微表明自己的爱好。
罗兰锦的站在旁边完全看不出喜怒,好像南极的冰湖,谁也不知道到底能有多深。
一个瘦瘦的但也说不上高的男生瘫着一张脸走了上去,清了清嗓子,用那粗犷的嗓音说到:
“大家好,我叫片秋然,毕业于楼山中学。”
此言一出,惊奇声四起,有的惊讶于居然还有“片”这个姓,有的惊讶于楼山中学居然有人能考进十七班,毕竟楼山中学在县里的初中排名常年稳居倒数第一啊。
这下子,旁边的罗兰锦忽然发话了,“人家以全班第一和全市数学第一考进了咱们班,你们在讨论些什么,多跟人家学学!”
钟文泽骤然心碎,数学全市第一,真是让人悲伤啊!他中考数学差点不及格,要不是全靠其它几门科拉分,估计此时他应该坐在普通班里看更有趣的自我介绍了。
片秋然继续说:“我想竞选数学科代表,谢谢大家!”
此言一出,此刻片秋然在钟文泽眼里跟圣人没什么区别,旁边的罗兰锦也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看来是喜欢这种套路的。
钟文泽深呼吸,还有差不多十个人就要到自己了,一定要竞选的上!
现在应该被称作剩夏,剩夏的白昼黑夜已经渐渐向着等长变化,窗外此时正是晚霞,一半明一半暗,明亮的那边火烧云在天边绽放,无比绚烂,炽热,少年的心里怀揣梦想此刻正在燃烧,好像要点燃另一片天空,让白昼重现。
桂花树浓重的香气夹杂着银杏树的清香,让路过的人忍不了驻足一番,听一听楼里传来的笑声和洽谈声,然后可能感叹一声:“年轻人就是朝气满满哦!”
晚风卷起稀碎的阳光,假若此时有麦浪,假若此时有杳杳升起的炊烟,假若此时小湖内的芦苇恰好能随风演奏一支曲子,那这云海也太温柔了吧。
少年稳重地走上讲台,在黑板上轻快地写下他自认为最好看的字,横折弯钩,字字有力,然后他帅气地将粉笔丢进粉笔盒子里,撑着桌子,身子往前倾,他想这叫——君临天下!
“我叫钟文泽,闹钟的钟,文采飞扬的文,泽被万物的泽,九五年属猪,毕业于河街中学,我想竞选生物课代表!”
像所有人的自我介绍一样,随后响起一阵敷衍的掌声,他接着说:
“为什么我想当生物科代表,因为我很喜欢生物,我相信能够带领大家学好生物!”
又是一阵掌声,还是敷衍。
他接着说:“我这人很喜欢帮助人,所以你们有问题大可以来找我,我很乐意为大家解答!”
他用余光一瞥旁边的罗兰锦,后者如大雪冰封的湖面,不见丝毫波澜,还坚硬的很!
我去,这套路不对啊。
“好,谢谢大家!”
掌声,敷衍。
钟文泽装作很厉害的样子走下了台,他自以为刚刚的一幕应该足够震慑其他人了,但事实上接下来上台的人该说什么还是说了,他眼睁睁看着生物科代表的后面已经跟上了四个人名,这意味着他要和四个人竞争了。
他使劲地戳王宇,问道:“为什么生物这一科的竞选人数如此之多啊!”
王宇掩着嘴巴,悄悄地说:“因为理科有各种竞赛,科代表一般都能拿到一个名额,生物课事少而且困难程度远不及其他几门,所以竞争的人自然就多了,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凭自己的喜好做事啊!”
钟文泽砸吧砸吧嘴,的确十分有好处啊,但是他自认为只有像他这样的正义人士才应该担此重任,是的,他一直这么认为。
少年执着,他不仅是相信自己的能力,同样的也为了另一个人的期待。
罗笑远有次嘲笑他,说:“就你这样,永远追不上我的脚步了。”
他一拍桌子,愤怒地盯着前者:“我们打个赌,你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你信不信!”
“我信……”
少年反倒一愣,随即大口破骂:“靠,你不够意思啊,你不是应该说‘我不信’,然后我和你争执,最后证明给你看吗?!”
“事实证明你没让我失望过,我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所以,我信你。”
钟文泽忽然龇牙咧嘴地往他身上一扑,大叫道:“你这家伙今日受了什么刺激啊!画风都给爷整变了。”
罗笑远也大骂道:“你这家伙,我好不容易好好地跟你讲一次话啊!”
既然是打过赌的事情,那就得完成,今日这个生物科代表他当定了。
自我介绍刚进行到一半,罗兰锦忽然拍了两下桌子,上面正在自我介绍的一个小男生话都不敢说了。
她说:“后面自我介绍的人,必须要选择一个职务。”
“为什么?”
疑惑四起,钟文泽发现大多数人对于班干部都是毫无兴趣的,因为黑板上的职务真正填了的也就四个,数学、生物课代表,文娱委员,电教委员,只有七人有意向,全班共有四十八人,而班里的班干部足足有二十四个。
钟文泽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念到:“耶稣,观音,地藏,太上老君保佑我吧!”
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不过问题不大,钟文泽自认为是一个虔诚的信徒,虽然他今天才开始膜拜。
自我介绍结束,超乎意料的是,产生争执的居然有三个职位,数学,生物,物理三门课的科代表。
数学科代表有两个人参加,一个是片秋然,另一个是坐在钟文泽旁边的邹雨玟,两人都不服输。
片秋然实力稍强,但邹雨玟是女生容易得到更多支持,两人最后平票,罗兰锦大手一挥说道:“两个数学课代表!”
还有这种操作?那岂不是数学老师不仅有了左膀右臂还有了左右大腿!
生物的竞选是最后一个,四个人从座位上起来的时候,钟文泽很用力,他走上讲台不过三四步,每一步好像都要踏碎这教室里刚封的水泥地。
四个人并排站立,他中等身高,站到了中间。
没有依次发言,于是他抢着大声地说:“我中考三门理科总分147分,生物29分,接近满分,我现阶段的理想就是当个科代表,所以我希望大家能选我。”
这一次总算把所有人都给震撼到了,好像这是全市理科综合最高分,钟文泽的拉分科目就来自于此,成绩往往很能服人。
片秋然在座位上微微一愣,神色颇为好奇地看着钟文泽,哪有人把当科代表作为现阶段的理想的。
罗兰锦也是一愣,随即在旁边微微提醒:“高中了,初中的成绩没必要谈太多。”
钟文泽忽然感到感到了深深的不公平,不就是片秋然总分比自己高很多吗,这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或许大多数人也感受到了,所以在投票的时候热情居然空前高涨,他以高票数领先。这就叫通感!看来最后这句话罗兰锦还帮了自己啊!
他一笑,眼镜就容易滑下来,不注意的情况下,“哐”地一声砸到地面上,然后大家都笑了,他也笑了。
多少人站到过上面,多少人曾也胆怯,只为心中事,不问几沉浮。钟文泽开得起玩笑,说学逗唱样样在行,他很少这么正经地讲述自己的过人之处,因为这些对于他来说都不重要,成绩永远不是衡量进步的标准,至少他认为,他要的是,达成心中所想,了结一个心愿,这才叫前进。
前一天晚上,他写了一份很长很长的发言稿,不乏英文高级词句,他认为这样是可以取悦老师的,但事实证明,并不需要。
理想这个东西,很丰满,现实嘛,很骨感,但既然同是少年,那势必每一个人都知道,理想三旬,有的梦历尽沧桑,有的梦即将启航,有的梦终将实现,有的梦还在路上。谁的心里都会有一个特殊的梦,或许在不久将来,它们都会一一实现。
夜晚,放学回家的路上,红色的楼墙旁边泡桐花盛开,淡紫色,给路边昏黄的灯染的迷离,钟文泽默默地想,还能有多久。
罗笑远站在路口处望着来往的接送的车流,手里提着一份麻辣烫,看到他钟文泽飞奔着跑过去。
“重辣中辣还是微辣?”
“重辣!”
“我去,你要去成都,你折磨我干什么?”
“我不管,你不吃我吃了,正好晚饭没吃饱。”
“别啊,哥!”
两人走在雾湖旁边,对面岸边灯塔射出的光划破整个天空,所过之处星辰皆是黯淡了下来。
钟文泽勾搭着罗笑远,罗笑远开始一脸嫌弃,推了两下,两人靠的更紧了,他也将手搭在钟文泽的身肩膀上,拍了拍。罗笑远的身高并不那么高,钟文泽甚至还要比他高一点,两个人走在路上,还真有点相互依偎的感觉。
夜晚的雾湖有很多传说,水鬼,水怪,还有传言有杀人犯住在里面,水光悠悠,此刻宁静致远,并没有半丝波澜。
从小到大,钟文泽的成绩处于中上游的水平,时好时坏,上什么学校他真的没有什么把握。他说,这要看天时地利人和,也就是说缘分,没有考上商屿一中,他告诉自己说,这就是一种缘分,冥冥之中,在云海中学一定有他一定要见的人,一定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