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终于回来了。
晚上七点,我和Mille在酒吧小酌。借着酒意,我给他发了微信“可以去找你吗”
他说“来吧”。
没想到这么快就收到回复,激动的我抓着Mille的手用力晃动。
“怎么办?他居然同意我去找他了,那应该跟他说什么?我有点兴奋!” Mille坐在我对面,接过我的手笑了起来,温柔地看着我说“你可以问他,这次出去玩得怎么样,他一定会分享新的知识”?
小酒吧的灯光照着她精致的面容,她正用十分宠溺的眼神期待着我的下文。我的脸庞逐渐发烫,突如其来的兴奋转换成某种强烈的行动欲,驱使着我非要突破自我,做点什么。
“不我要跟他表白”我当即提高了声音,十分肯定地说。Mille瞪大了美丽的蓝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很显然,她对我从天而降的勇敢感到十分惊讶,随后递过来一瓶精酿,说“你可以的,去吧”!
于是我一鼓作气,凭借一瓶啤酒撑起所有的胆战心惊,预备将这些年累积的倾慕和期待一一对他道来,预备这次一定不能错过,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来心声,勇敢地告诉他我的真实情感。
郎中是大学教授艺术史的老师,温文儒雅,风度翩翩。记得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大一中国美术史的一堂课上。那一天,与往常一样,同学们自觉地选择了第四排之后的位置入座,尽可能地远离老师的监视,因为对于绝大多数刚刚步入大学的艺术生来说,理论课并不重要,他们更加热衷于专业技法上的竞争。作为同样忽视理论课的学生之一,我也埋头刷着微博,不久眼睛开始感到疲劳,为了缓解症状,我坐直身体,目视前方,幻灯片上正展示着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老师在讲解着唐朝的宫廷画特点,并用粉笔在黑板上随意勾画出一幅仕女的侧面像,他的笔触十分自然流畅,画像极具唐朝仕女的神采,看来理论课老师也是深藏不露啊,我这么想着,放下手机,准备仔细听听这门课。
正是从那堂课开始,我对眼前这位身形修长,不善多言的年轻老师有了新的看法。他爱穿灰色系的衣衫,搭配随性也不失品味。总是戴着一顶深色针织帽,耳后露出一些微卷的短发,黑色眼镜遮住了一双大眼睛,面容清俊。他会在上课铃声响起之前走进教室,从不迟到,当他开始一堂课的讲授,声音立刻变得坚定有力。课间常常播放两首古典音乐,声音很小,不会妨碍他人交流。他将学生看作平等的独立生命体,尊重并且包容他们,他说每个人都应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语气温和,毋庸置疑。他的身上具备了许多矛盾特质,文雅而坚韧,温和又叛逆,古典又前卫,稳重又率真……许多对立面和谐地存在他体内,最终塑造了一个看似平静的外相。
作为老师,他的授课方式也别具一格,把历史和当下结合来讲,从一种风格延伸至其他流派,再观照发展至今的情况。讲述的美术史内容十分鲜活,书本之外常常加入大量当代艺术的内容。我意识到他其实在做一个引导者的工作,在体制以内期望尽可能拓宽学生的视野,让学生对专业有更多自主选择的权利。我知道他的特别,是因为在这个同样暗藏诸多追名逐利的校园里,在那些放任自流的教师队伍中,只有他这样竭尽心力,但从不宣扬自我。
他的语言考究准确,一句话中饱含意义和意境,不时加入一些不易察觉的幽默,我从来不愿错过那些稍纵即逝的时刻,目光紧紧地追随着他的身影,竟然还会期待他注意到我,期待在他的幽默里与他相视一笑。这样的念头一出现,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驱使我开始行动,果断将书本搬到第一排距离他最近的位置,全然不顾身后投来的异样眼光,我坚信自己的勇敢,而他,忽然对我点头一笑。
时光正是从那一刻开始变得珍贵和短暂。寒风从狭长的窗口涌入,掀起他的衣角,他讲到卡拉瓦乔,谈起了谢德庆。借用老夫子的说教调侃昏昏大睡的学生“春来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点到为止,一笑而过。因为距离原因,他的言谈举止在我眼中被放大,我十分清晰地,投入地进入他的理想国度,在这里我的眼中只有他,我幻想他也只看着我。
我的勤勉与日俱增,课后也不曾松懈,总向他提出各种疑惑,他一定为我的好学所打动,解答的同时不忘抛给我更多问题,鼓励我自主寻找答案。我的视野就这么被逐渐打开,频繁出入图书馆和书店,有时也向他借阅,我读着那些周围同学闻所未闻的书籍,思考着他们认识之外的问题,我尝试同他们讨论,但没人对我的提议感兴趣。我意识到已经不能与他们为伍,我的精神世界需要充足的养分,我必须紧随郎中的步伐。
如果有人稍微留意,就会看到每周五的六点多,校园里总会出现两个同行的身影,女生披着棕黄色的长卷发,服饰有些夸张,她正认真地聆听旁边男生的论述。他们相谈甚欢,一起走过教学楼和图书馆,走过白鹭栖息的湖畔,走过芳香馥郁的梅林,谈起人文和自然,最后走到他的公寓,他将一泡上好的白毫银针取出,招待我这懵懵懂懂的味觉。
南方的冬天出乎意料地温暖,阳光总会在清晨晒干草地上的霜露,一直到圣诞来临,寒潮都尚未降临。
那注定是非同寻常的一天,晚间,郎中照例认真地上完两堂课,班上同学集体向他表示祝贺,并提议合照。我知道他会站在最后的位置,早早地在等候,当欢呼声响起的时候,我凑近他的耳畔,说出了第一句大胆的话
“我可以牵你吗?”
我不断地回忆着关于他的往事,我们的交集,这些年我似有若无的亲近,以及曾经牵起过的那只手,当时的我怎能预料,那竟是最亲近他的一次。他一定是知道的吧,喜欢一个人怎么藏得住呢,我那么多坦率又热情的举动足以表明心迹,但我始终觉得并没有一个正式的场合,一场正式的谈话为那些小心思正名,没有一场光明正大的表白作为突破口,我就还是持续处于暗恋之中,很可能还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暗恋,所以我笃定此行很有必要。
一路上,我的双脚每前进一步,脑海中关于即将开始的场面的设想就更周全一些,准备好的言语不断在修订和补充,与此同时也在努力加固内心的承受能力,我安慰自己不要太紧张,说出口以后无非两种回答,要么他拒绝,要么从此我无颜再面对他,并且失去了一个假以求知若渴的名义频繁见他的理由,总之我想象出太多他拒绝的理由,因为并不相信他会给予肯定的回答。真可悲竟然挖空心思在想他会如何拒绝我,但我还是为自己酒壮怂人胆的举动激动不已,在脑演过精彩的多棱镜剧情的同时,依旧心潮澎湃地朝着他家奔去,一路上像要飞起来一样振奋。
这段路过于漫长,从未这样煎熬。终于走到他的住所楼下,那是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地方,二楼最左边那间单身公寓,阳台外有一丛茂密的竹林,跟他低调又悠雅的品性恰如其分地搭配,他就独居在竹林背后,深居简出。
敲门两声,他在里面回应,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温厚又带点磁性。
门打开,他说“hello ”。
我乐地跟花儿一样“嗨~”
他让开门“进来吧”。
我走进去,准备十分郑重地开始实施我的计划。
我说“你等一下,先别动”
“干嘛”?他微笑着看我,等待我的下文。
“嗯!我是来表白的。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很久了。”
真是太拙劣的表白了,没有一点新意和修饰。没错,这正是我准备的开场白,简单,直接,我最想跟他说的话哪怕全部加起来,也就是这几个字所表达的意思。
他是那么懂得驾驭文辞的人,我无需费劲想出华丽的词语修饰我的情感,我想我认真地说,用最简单的字词,他一定能够感受到这份真诚。
说完了,激动又忐忑的心情再次涌上心头,我能听见越来越快速的心跳声,想着终于到了这一刻,我准备好了,你说吧!
他突然笑了,并且准备继续走动,
他说:“喝了多少酒”?
听到这句话,我很意外,有些不知所措。
“你怎么知道我喝得不多啊,”
“酒壮怂人胆嘛”……
这对话让我忽然有些发愣,他是否过于漠视我的话?这根本没有按照剧情在发展。至此,我炽热的头脑被浇了第一桶凉水,但我仍然牢记着此行必须完成的任务。很明显他想转移话题,我又怎会轻易放手,我表现出从未在他面前展露的不依不饶。
“哎呀,你先别动啊,我真的来表白的。我喜欢你,很正式。”
虽然为了不显得僵硬添加了语气词,但我的表情依然坚定并且充满期待。此时,他又笑了,比刚才笑得大声了一点。
他说:“我知道啊,别站着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他这样回应我,全然不顾我竭尽全力才鼓足的勇气,或许他还是没有把我再三强调的“正式”当作正事。在我表白的全程中,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脱离了我之前的预想,那满腔的信心正在逐渐消散,与正在升起的沮丧矛盾相抗,果然,他总是能以奇招制胜,而我的倔强也被他尽收眼底。
我正琢磨怎么将话题拉回正轨,说点什么才能让他正视我作为一个爱者而非受教者的存在,我固执地期望与他开展一场关于爱情的谈话,我想起码有这么一次我们交换角度,他来听,我来说。哪怕我的言语粗陋,语序混乱,内容浅薄,但我总是盲目地相信在情感的世界里,应该容纳那些直白但情绪饱满的表达,我自信如若他容许我站在爱者的立场,我的所有语言会受到魔力变得温柔动听,我可以把对万物星辰的赞美加注于美丽热烈的爱河,我会创造奇妙的幸福和快乐。
而事实是,我的想象从来只是在加深执念,以及成为夜里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的意识来源。或许真是内心戏过多了吧,当我回过神时,发现他脸上正带着一贯面对我的一些鬼点子时那副你想干嘛老夫早已了然于心的微笑,拿着已经盛满的水壶走向茶桌,语气悠悠地说
“嗯~来喝泡东方美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