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总是凉爽的,因为是初秋,竹林里还残留着些许夏意。然而,到底已经不闻鸣蝉了。
没有鸣蝉的竹林,格外静谧。盘膝坐于竹林石上,看透过竹叶的落日的脚步的移动,再吹一吹初秋的风,好不惬意。
这样一个初秋的黄昏,碰到他,实在倒霉。
他是一个柴夫,因为每天天不亮就得上山去砍柴,又是住在柴房里,所以,本来干净、整洁的他,现在,浑身脏兮兮的,满脸污垢,谁都不愿意看他第二眼,你若要他去洗个澡,那真是要了他命!他会瞪大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恐惧之色,一边摆手,一边后退!三五个人想把他抬到河边,结果,人们发现,别看他跛脚,力气却比一头牛还要大!
“疯子!”
“不!是个傻子!疯子是要发疯的!他却从来老实得紧!”
“对!傻子!”
“傻子有傻子的好,两个包子就能把命卖给你!”
“对!傻子就是傻子!”
众人笑,他也笑,人们看到他笑,就笑得更放肆了。
谁也没有留意,一只拳头,被攥得紧紧的…
他每天很早就起来上山砍柴,然后,从大户人家刘管家的手里,恭谨、兴奋又一脸谄媚地接过几文钱,然后,再去王二那里买几个包子,就一人躲在柴房,一手抱紧了手里的肉包子,仿佛一不留神就给人抢了去似的;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李嫂无意间瞥见他不停地舔着手指的样子,有些不忍,从此,李嫂每天都会给他拿一些老爷吃剩的菜肴,他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有滋有味!
“你上辈子一定是个饿死鬼!真是作孽啊!”李嫂叹息着说,他只是冲她傻笑。
江湖中十有八九的人都知道,李嫂这句话,有一半是正确的。
从来没有过一顿饱餐!有时,他也会想到天涯酒楼里的牛头宴,有时,他甚至会想到宿月楼的海棠姑娘。
一个傻子居然知道宿月楼的海棠姑娘,这是任谁都觉得可笑又不可思议的一样事。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累了!
他本来只是个砍柴的,管家却欺负他傻,要他挑粪、洗马、搬货物,甚至要他倒洗脚水!
因为刘管家发现,这个跛脚柴夫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心里很狠,脸上却表现地很开心。
他觉得很苦,同时又觉得很快乐!
能感觉到苦,证明你还活着,还有什么能比活着更快乐的事吗?
他的快乐,就在今天,要被结束了,因为他看到了竹林石上的他…
“我一直在想,你会躲在哪里!”竹林石上的那人说着,那眼光看着柴夫,“找遍了整座商城,我告诉自己,你一定已经逃往别处了,而且,对此深信不疑!”
“嘿嘿~嘿嘿~嘿嘿~”柴夫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傻笑着看着他,按照他以往的作风,他现在应该着急把柴送到拆房,刘管家一定在等着他,他应该想念肉包子的味道了…
可是,他没有动,真的一动也不动。
不动,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只有练习了至少二十年的铁板桥功夫的高手才做得到,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柴夫,还是个跛脚,居然做到了不动,而且,一动也不动。
黄叶。满地枯叶的时候,他出生了。他出生的时候,因为师父见一地的黄叶,于是他就叫黄叶了。
黄叶喜欢秋季,也是在秋季的某个黄昏,也是在一块儿师父常坐的石上,他悟出了一套西陆剑法,然后,他和一个乞丐赌酒,两人直喝了五天五夜,依然不能分出胜负,虽然是平手,他却得到了乞丐的喜爱,于是,他用自己的尊敬与豪爽赢得了乞丐的那把荻花。
荻花是一把剑,一把紫色的剑。
他不清楚乞丐为何有这样一把剑,但是,他一眼就看上了它!因为,西陆剑法,唯有荻花才能发挥出最惊世骇俗的威力;荻花,失去西陆剑法,只能是一把紫色的剑。
西陆与荻花仿佛天生就是一起的。
竹林石上的那人就有一把紫色的剑,因为这段紫,震慑住了柴夫,哪怕他只是个跛脚的傻子。
“你知道我是最好饮酒的。”黄叶眼睛望着天空,像是在自言自语。
“嘿嘿~嘿嘿~嘿嘿~”柴夫依然傻笑,他向来是最有耐性的,他在期待,期待奇迹的发生,期待这只是一次敲山震虎。
“饮酒是寂寞的,除非,有一位乞丐陪着你”说到乞丐,黄叶,看了看手中的荻花,又仿佛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似的,嘴角笑了出来,
“可是,乞丐嘛,要填饱肚子,四海为家,并不是每次都能遇到的。如果没有遇见他,我一个人饮酒也可以偶尔开心起来,可是,偏偏曾遇见了他,又不能时时斗酒,我的饮酒,连偶尔的开心也少了。”黄叶说着,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不过,”黄叶抬起头,又恢复了刚才的微笑,看着傻柴夫,谁都没注意到,在黄叶抬头时,他差点后退一步,谁也不清楚柴夫的耐性到底有多强,居然忍住了没回退。
江湖上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十步杀一人”,十步之内,黄叶要杀的人,从来没有人活下来。
可是,柴夫就停在距离黄叶十步之外。任谁都应该后退一步的,这样才有一线活下去的希望,难道他真是傻子?或者,他明知活下去只有等待奇迹,才这样冒险?
“我今天饮酒会很开心!”
“嘿嘿~嘿嘿~嘿嘿~”
“天涯酒楼最香的是牛头宴,最醇的是三碗醉,走进去时,我并不开心,出来后我却开心地异常!因为我听刘管家讲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初秋天气虽不至于太凉,竹林又正茂盛,在这里断不会让人感到燥热,可是,柴夫为何流汗呢?
“说是,一个月之前,王员外家来了一个傻子,一个月前,就是你消失的时候!”
“哈哈哈哈哈!”傻柴夫笑了,不,他一点都不傻,因为,他终于后退到两丈之外。
“我想不到,你脚跛了,轻功居然几乎不受任何影响!”黄叶感叹道,
“否则也不可能从你手下逃走!”柴夫说,“我早说要杀了他的!”
“我倒情愿你早杀了他,这样我就不用辛苦一个月了!”
“这也是他所以能活下来的原因!”柴夫恨恨地说。
不,他不是柴夫,当他开口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柴夫了,哪一个柴夫会有这样的英气,哪一个柴夫会有这样的杀气?
“白堂主何以成了个跛脚柴夫?”
“因为,我逃出来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一位柴夫,杀掉他,换上他的衣服之后,才发现他是个跛脚!虽然不忍,可是,要想瞒过你的双眼,我只能废了我的右腿!”
“废得好!一个跛脚忽然康复,任谁都会起疑心的!”
“我不是一个好人!”白堂主说,
“不!你是一个十足的大恶人!”
“没错!”白堂主嘴边轻轻地笑了,还有人以恶人为美名的,“所以,我有数不尽的财产!”
“然后呢?”黄叶也笑了,
“只要你做一个承诺!”白堂主紧张地说话都颤抖了起来,他废掉自己的右腿、像个傻柴夫一样生活,甚至故意冒险走到他十步之内,就是期待黄叶没有认出他,只是诈他而已。
现在证明,企图欺骗黄叶的行为,是多么愚蠢。他只能再博一把,他最初没有用财产来诱惑黄叶,就是给自己被逼上绝路时留一条生路,这可是他最后的、唯一的生路,你叫他如何不紧张呢?
他只要一个承诺,一个像放屁一样把自己放出去的承诺。
“可是,它不答应!”黄叶看着荻花剑说,“它只对恶人的命感兴趣!因为,它只会杀人,不会花钱。”
白堂主再不多言,抽出腰间缠绕的鹿角软刀,鹿角刀是红色的,可是,最初鹿角刀像白玉一样白。
倘若你杀了人之后不去擦拭自己的刀,任凭再洁白的刀,也会像鹿角刀一样成为红色的。
红与紫。
红色开始黯淡,紫色越来越明艳。
然后,紫色静静地躺在了山泉之中,清冷的泉水流过紫色,从紫色上飘下了一层红…
黄叶离开了,带着他的荻花。
白堂主也离开了,带着他对世间的留恋。
刘管家失踪了,可能是他炫耀了自己对柴夫的愚弄、可能是他言语间充满了对李嫂的不屑,还可能是他惦记着佃户张老汉家的二姑娘,总之他失踪了。
“你走吧!”王员外对跪下的李嫂挥了挥手,
“老爷!我…”李嫂跪了下去,泪水一旦要落下,
“走吧!”王员外对他挥了挥手,“带着这些银子!”
包袱很重,因为里面有李嫂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银子。
张老汉再也不是佃户了,因为从李嫂离开的那一天起,他就有了自己的田地,二姑娘再也不用给人家做小了。
初秋的竹林,很安静,只有踉跄的脚步,他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