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山雨欲来风满楼
薛玲玲从清溪镇走了之后，萧剑平陷入一种愁闷之中。内疚、悔恨、懊恼、始料不及，种种难以排解的情绪紧紧攫住了萧剑平，让他终日坐卧不安，食不甘味，如一只丧家之犬一般惶惶不可终日，更像是一条被抽了脊梁骨的蛇，整天困乏难耐，浑身瘫软。薛玲玲来清溪那天晚上的嬉笑嗔怒的倩影和梨花带雨的凄容，多日之后仍在萧剑平的眼前脑间闪回不停历历如新，让他回味无穷痴想连连。薛玲玲在那个“刺杀之夜”所说的那番掏心掏肺的话，仍然在萧剑平的耳畔绕梁盘桓不断，让他疚悔交加恨恼难平。
萧剑平想：倒是赵逸兵这小子太不够意思太阴险了，你当面叫哥哥背后掏家伙，蓄意中伤落井下石，存心挑拨我跟薛玲玲以及曾局长之间的关系，这是“一箭双雕”甚至是“一箭三雕”的阴谋了；真想不到原来你赵逸兵这么心藏玄机阴险狡诈啊！想到恨处，萧剑平就忍不住给赵逸兵打电话，想向赵逸兵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气的是赵逸兵电话、手机都不接。电话响了几声，就立即变成忙音了；手机还是转成“手机呼”，让人气恨交加无以应对。气到极处，萧剑平真想马上请假回清水，找着赵逸兵问个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就是抽不出时间来。
萧剑平抽不出时间的原因，是因为镇里的工作又开始了新一年的重复：县里、镇里的党委扩大会、经济工作会、人大政协年例会……
会还没有开完，每年的例行检查就来了，普及教育检查、计划生育普查……
此外，还有县年度招商引资和创办企业的指标任务接踵而来。这些，都得萧剑平亲自参与督办，让他疲于奔命穷于应对，忙碌得筋疲力尽劳顿不堪。还没等招商引资弄出个眉目，“三夏”工作就紧跟着开始了。
萧剑平带着工作组，不分白天黑夜地四处巡视，防火防盗，催赶进度，督促村民快割、快晒、快打、快藏。麦收完毕，村民将麦子摊在公路上晾晒，还纷纷点火把麦茬烧掉，将整个盘古山区弄得一片烟雾腾腾灰云笼罩。交管和环境保护部门下来交涉，镇干部得跟在人家后边为村民擦屁股……
好不容易“三夏”过去，萧剑平心想可该歇息一阵了，让人始料不及的是老天忽然一个劲儿地大旱起来，而且一旱就是一个多月。
萧剑平和何玉芳连续召开抗旱会议，带领镇干部分组下村，组织村民抽水抗旱，与“旱魔”搏斗，想尽一切办法保苗夺粮……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萧剑平事后无数次地回想起来，都觉得那场突如其来的持久干旱，实际上就是一场更大更猛烈的灾难的诡秘前兆。那场持续月余的干旱终于过去，老天却又陡然变了脸色，一连气地下起连阴雨来。这场淅淅沥沥的连阴雨一下又是一个多月，而且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由缓变急，由小变大，而且下到最后，根本就没有停歇的时候，日夜都在哗哗地一个劲儿倾盆似的下个不停……
萧剑平焦急地望着窗外的连天雨幕，仿佛自己此时就置身于雨幕之中，整个身心都被瓢泼的秋雨浇得透心般冰凉：假若老天就这样没完没了地下下去，秋粮就真的没有希望了。如果秋粮绝收或者是大幅减产，对于村民尤其是困难户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啊！他们今年冬春的口粮怎么办？原本异常紧张的镇财政能给他们多少救济呢？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发生上访问题怎么办？岂不是又对自己的顺利离开造成不利影响了吗？萧剑平被心中的愁绪煎熬着，真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正在惶惑无措的当儿，黄明亮穿着雨鞋披着雨衣，一头雨水一脸阴郁地撞门进来。小萧，天都下成这样了，你还稳坐钓鱼台呀？你去哪儿了，淋成这样？你说的稳坐钓鱼台……
我刚从疙瘩梁回来。这场雨下得……
今年秋粮怕不保了。溪口村的情况你问过吗？问过，已经采取相应的排涝措施，能保多少保多少吧！小萧啊，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些，而是……
还记得我对“生命谷”修水堰的担心吗？记得呀，你说修堰建湖，会造成废弃石棉矿洞进水，导致山体地质条件的变化……
对，现在这样连绵的大雨，最容易形成山体滑坡和泥石流了，尤其是“生命谷”里那样的土质。我们要赶紧安排人，去溪口村仔细排查，注意巡察一下“生命谷”两边山体的变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要尽可能地预防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的发生啊！哦，说的是。对了，你说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的发生，事先都有什么征兆？有，就让他们观察山体有没有裂缝，裂缝有没有迅速扩大的迹象。要是出现裂缝，并且裂缝迅速扩大，这就是发生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的前兆。一旦出现这样的险情，我们就得动员溪上村的十多户村民紧急疏散。不然，他们的处境就危险了。黄明亮走后，萧剑平马上给王大成和崔志海打电话，要求村里迅速组织党员和村组干部，进入“生命谷”仔细巡查，发现山体裂缝立即报告，并就地组织溪上村村民迅即撤离。一连几日，天气就这样下下停停，没有要云开日出雨过天晴的丝毫迹象。这场涝灾也引起上面的重视，县委县政府适时召开抗涝救灾会，并巡回到各个乡镇现场指挥抗涝救灾。何玉芳去县里参加防涝救灾会议了，留下萧剑平在镇里坐镇指挥。
萧剑平自然不敢有一星半点儿的懈怠。
萧剑平要求镇政府中层以上干部轮流值班，以防不测事件的随时发生。天气预报表明短期内天气不但没有转晴的可能，而且还有更大的暴风雨降临。
萧剑平的心不禁揪得更紧了。这狗日的天气真是在跟人作对，尤其是跟我作对啊！俗话说痒处有虱，怕处有鬼。你害怕什么东西，那东西就偏偏会找上门来。
萧剑平只怕天气不晴，这天气却偏偏淫雨连绵，而且还如预报上说的那样，果然由小转中，由中转大，最后竟然扯起了大风，又下起了暴雨。
萧剑平站在窗户前，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和哗哗的雨声，望着漫山遍野一阵紧似一阵的白茫茫雨雾，他觉得那无数条呼呼作响劈空直下的雨箭，仿佛真的变成了千万支铁尖的箭镞，全都刺扎在了自己的心上。
萧剑平的心不禁汩汩地往下滴起血来，紧紧地缩成了一个团。每隔两个小时，萧剑平都要打电话给王大成和崔志海，询问溪上村周围的巡查情况，山上有没有裂缝的出现。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煎熬着，萧剑平觉得每一分钟就像一年那么长，一天就仿佛是一个世纪那般煎熬难耐。他不但白天半步不敢离开电话机，就连晚上睡觉都不敢睡着了，生怕村里报告险情自己听不到，延误了抢险的最佳时机，造成重大人员和财产伤亡。两天下来，萧剑平就煎熬得口舌生疮形销骨立，整个人仿佛瘦下去了一圈儿！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好不容易熬了过去，萧剑平困得头都快要掉下来了，黎明时分才混混沌沌迷糊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到底多长时间，就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
萧剑平迷迷糊糊地抓起话筒，听筒里传来崔志海略显慌乱的声音，萧、萧镇长，情况不好，溪上村后边有一个山坡出现裂缝了……
萧剑平一个激灵从梦境中惊醒过来，你说什么？再重复一遍。听筒里换成了王大成的声音，萧镇长，溪上村后面三里处，有个山头发现裂缝了。什么时候发现的？现在裂缝有多宽？刚刚发现，估计有十几公分宽吧！已经这么宽了你们才发现？刚出现时你们干什么去了？萧镇长，你不知道啊！我们这几天昼夜巡查，村里的七八个党员干部都累垮了。再说夜里也根本看不清，今天早上我们巡查到这儿，突然看见山上有一道黄线，就感到不对劲，赶忙近前一看，裂缝已有这么宽了……
那你还在这儿啰唆什么？还不赶快组织村民撤离啊！我们已经开始组织群众撤离了。现在就是向你汇报，请求镇里多派一些人上来，原因是现在村里的群众，这些年都被糊弄怕了，都不信党员干部的话了。他们提出来下这么大的雨，人走了房屋财产怎么办？要是不滑坡怎么办？还有老老少少兴师动众的……
王支书，你哪有那么多的怎么办啊！你问问他们是东西重要还是命重要？问问他们还想不想活命了？你们不仅要跟他们讲道理，必要时还要下死命令，强制他们什么都不要带，只带上存折和现钱，赶紧立即从溪上撤离啊！嘿！萧镇长，我何尝不想这样啊！可是就我们几个人，就是背也背不出来几个啊！所以我们才请求镇里……
请求镇里赶紧派人支援哪！能派多少就派多少，要尽量派一些年轻体壮的。不然的话，出了问题事情就大啦！你们一定一定要快、要快啊……
王大成说到这里电话挂断了。
萧剑平拿着话筒连喂了几声，对方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是手机没电了，还是山上的电话线路中断了？萧剑平愣了片刻才醒过神来，正要转身喊马仕龙、黄明亮和关云山商量对策，却发现他们几个已经齐刷刷地站在门口了。
萧剑平已经没有时间说感谢的话了，只是直截了当问黄明亮，黄镇长，现在山上已经出现十几公分的裂缝，依你估计最快多长时间能产生泥石流？黄明亮说，要是天不下雨，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出现泥石流。但这么大的雨就不好讲了，慢则十几、几十个小时，快则几个甚至两三个小时就有可能出问题。
马仕龙说，宁快勿慢，还是把问题想得严重点好，我建议立马派人上去支援。
关云山说，小萧，是否开个镇政府全体干部动员会，开的话我去通知。
萧剑平说，老关，那你赶紧去通知吧！
2．谁擎彩石补天缺
关云山的会议通知发出去半个多小时，镇干部们才陆续在会议室聚齐了。
萧剑平站在办公室里，看着镇干部稀稀拉拉朝会议室里走，不由心里燃起了一团火气：这会儿可是人命关天分秒必争的时候啊！你们怎么还和平常一样拖拖沓沓的呢？萧剑平的心里不由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阴着脸咚咚地走上主席台，走到邢庆民、霍振生、马仕龙、吕振国等人给他留的中间座位上，也不坐下，就那样双手按着桌子站立着，黑着眼睛呈扇面朝下面的干部们扫过去。闹哄哄的会场立时静下来。
萧剑平这才压住心头的火气冷冷道，我刚才看了一下时间，我们等人就等了三十分钟。这三十分钟放在平时，也许算不得什么，可是现在不同往常啊！现在出现了可怕的险情啊！我现在郑重告诉大家，就是这场该死的连绵大雨，已经让“生命谷”里的山体出现了裂缝。也许再过几个小时，一场可怕的山体滑坡和泥石流就发生了。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溪上村几十个村民的生命安全就要受到严重威胁啊！所以我们才要开会动员，冒雨进山，争取抢在泥石流发生之前把他们撤出来。可能我们在动员群众撤离的过程中，会碰到阻力，会遇到不理解，甚至还会受到冷讽热嘲恶言相向，但是我们宁可现在听几句难听话，也不能拿群众的生命当儿戏，将来让群众指着我们的鼻子和脊梁骂，让我们颜面丢尽遗臭万年吧？萧剑平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想听听下面的反应。下面这会儿死一般的寂静，人们都睁大眼睛看着他，没有一个人出声。
萧剑平知道自己的话起到作用了，不由提高嗓门儿大声说，鉴于时间紧迫，灾情严峻，何书记又不在家，因此不再开班子会研究。我宣布现在成立清溪镇抗灾抢险指挥部，我任总指挥，其他班子成员任副总指挥。指挥部下设抢险小组若干个，每个中层干部为组长，带领所属人员马上奔赴“生命谷”抢险救人。所有干部由关主任统一指挥，政府和下属部门的车辆由关主任统一调配，立即全部开动，来镇政府集中待命。现在我要提醒大家的是，在座的不管职务大小，级别高低，但都是共产党的干部。共产党的宗旨是完全彻底地为人民服务，为了人民的利益勇于牺牲自己的一切。这次进山抢险救人异常危险，可能有许多意料不到的情况，如果泥石流提前发生，就会出现人员的伤亡。我此时说这些，是让大家有一个思想准备。是领导干部的，请你想一想自己的表率作用和肩负的责任；是共产党员的，请你想一想自己入党时的庄严宣誓；既不是领导干部又不是党员的，也请你想一想自己的工资是谁发的。表面上看，我们的工资是财政发的，但实际上是老百姓——这些纳税人供养着我们哪！好，别的我就不再说什么了。现在散会，大家各自回去准备。二十分钟后在机关院里聚齐。有畏难情绪和怕死的，可以不去。但我相信大家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有觉悟的人，都不会当逃兵，不会当共产党的败类，不会给自己的脸上抹黑。现在散会！
萧剑平走出会议室，刚进办公室，马仕龙就对他提醒道，小萧，这事儿你要通报一下何玉芳。镇里突然出现这么大的事，她党委书记应该得知道。
萧剑平就打电话给何玉芳，向她汇报了溪上村的险情和自己采取的措施。何玉芳连声说好，说你就按你的计划行动吧！我这边马上向县抢险救灾指挥部汇报一下，争取他们对咱们镇的大力支援。放下电话，楼下已经有了熙攘的人声和汽车的喇叭声。
萧剑平看到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就穿上雨衣和雨鞋，跟着马仕龙、黄明亮等人下楼了。来到院子里，镇干部们已经在关云山的组织下，站好了队伍。五六辆小车和“面包”全部到位，正一明一暗地闪着车灯，整齐地排在大门口。
萧剑平走到队伍面前，看着眼前齐刷刷站着的高矮不齐的人群，大家皆一脸严肃，表情庄重，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虽然不似军队那般整齐威武，但却有一种摧枯拉朽般撼人的气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