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儿说完,紧抿着唇,伸出手。
谁知李香君非但没有罚她,反而将自己的锦帕放入她手中,李香君笑道:“你的锦帕脏了。这条锦帕赠你。明日辰时,我在院中等你。”
莞儿瞪大眼睛,并未听懂李香君的话。
“君姐姐,明日辰时,我在院中等你?”
对上莞儿目光中的诧然,李香君轻柔地摸了摸莞儿的发顶道:“你不是想去城北看桃花吗?”
她毁了君姐姐的画,君姐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答应陪她去看桃花?
望向李香君唇边的浅笑,莞儿心中一暖。在一瞬呆滞之后,她乌黑的眼中再度涌出泪光。
这莞儿总是这般好哭。
李香君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莞儿,我作画不过是为打发时间而已。这画毁了便毁了。君姐姐还可以再画。你若是哭出来的话。明日我便在屋中继续作画,哪儿都不去。”
虽李香君对莞儿说她作画是为作画,唯独李香君自己清楚,只有在作画时她方能集中精力,什么事都不想,什么事都可以暂时遗忘。
那一刻,她眼中就只有桌上的话,而并非侯方域的脸庞……
所以这一年来,她只要一闲下来便会坐下来静静画画。
果然如李香君所预料,听到她的“威胁”,莞儿紧抿着唇强行憋回想要哭出来的泪。
莞儿道:“那……那我明日辰时便在院中等君姐姐!”
李香君笑应:“好。”
翌日,陪同莞儿一起去城北看桃花的李香君发现,莞儿虽与她安安静静坐在马车内,但莞儿的目光却一直注视着车窗外。
李香君觉得微皱着眉的莞儿似乎并非是在欣赏路边的灼灼桃花,更像是在找人……
思及至此,李香君不由道:“莞儿,你想看的公子还没来?”
莞儿闻言下意识点头:“恩。那日我明明听他对书童说今日会来城北看桃花的。”
糟糕!
莞儿话音一出,在一瞬怔然后连忙捂住自己的嘴,那心虚忐忑的模样就像是做贼被抓包令李香君不禁在马车内笑得花枝乱颤。
李香君端着茶杯笑道:“不知到底是哪家的公子竟能博得我家莞儿的青睐?”
一缕阳光自车窗倾洒而入笼罩在莞儿变得通红的脸上,紧捂着嘴的莞儿皱了皱眉,随即又松开手支吾着说:“我……我不知他的名字。可是我……就是想再见到他。那怕就是再看上他一眼……”
彼时莞儿说话时,尽显女儿家娇羞的神态。
李香君虽是在笑,然而拿着茶杯的手不由紧了紧。
“莞儿。你喜欢那公子?”李香君虽是在问,但语气却是肯定。
听到李香君的话,莞儿先是摇了摇头,没底气地说:“我只是觉得那公子长得好看而已,就……就像是这路边的桃花!”
“莞儿。”李香君饮下一口茶,望着莞儿目光闪烁的眼,无情地拆穿她的话,“可是你并不想看桃花,只想看他。”
“君姐姐……”
莞儿的脸色越发鲜红欲滴。从她第一天被卖进媚香楼便喜欢上眼前这个受万千风流公子所追捧的李香君。
那时候灰头土脸的她呆呆地望着高台之上犹抱琵琶半遮面弹着曲的李香君。
因为看得出神,她猛地撞上一个与她迎面走来的男子。
满身酒气扑面而来。
“这媚香楼中哪里来的小叫花!”
满身酒气的男子一把拽住她的发髻,猛地一个耳光就扇在她的脸上。
莞儿的脸上一片火辣,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脸仿佛快被打下来。
大厅内,来自她脸上响亮的声音甚至盖过李香君婉转空灵的琵琶声。
那用力拽住她发髻的男子并未松手,而是拽着继续大骂道:“有人生没人养的小叫花,爷的路也是你挡得的?你是吃了豹子胆?”
那男子说罢,便又抬起另一只手要再次扇她耳光。
那时莞儿腾起水汽的眼中写满惧意,喝醉酒的男子力气太大,他若再是一巴掌扇过来,莞儿觉得自己的牙齿定会被那男子给打掉。
她如今已经被卖进媚香楼,妈妈说她今后要靠这张脸吃饭,如果她少了几颗牙齿的话,她还如何靠脸吃饭?
望向男子狰狞的脸,害怕到瑟瑟发抖的她已经说不出。
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高台上响起女子的声音。
“胡公子,住手!”
莞儿寻声朝着高台的方向望去,看到身着碧色罗裙的李香君抱着琵琶急急朝着她的方向走来,她眼中的恐惧转而被一抹惊讶所取代。
这满身光华被人称作香扇坠的女子是来救她的吗?
因为李香君的轻喝声,男子抬起的手顿在半空中。
“胡公子。”李香君走到男子跟前轻唤道,莞儿看到李香君随即朝着她眨了眨眼,将手中的琵琶塞到她怀中,用那双宛如羊脂白玉般的纤葱小手去握住男子的手,在男子面前勾起一抹妩媚的笑,柔声道:“今日胡公子可是来媚香楼见君儿的?”
李香君生得一双就如同狐妖般狐媚勾人的眼睛,望向李香君眼中的笑,那胡公子俨然忘记堵住他路的莞儿,立即松开用力扯住莞儿发髻的手,转而拦住李香君的柳腰,笑得一脸猥琐。
那天莞儿坐在地上抱着李香君的琵琶看到那满身酒气,长相猥琐的胡公子便这般拦住李香君的腰,将李香君带入厢房之中。
“愣着做什么?赶紧回房。”
听到妈妈赶来对她所说的话,那一夜莞儿抱着李香君的琵琶在回到房间之后,她却并未睡下,而是在灭灯之后悄悄打开门跑到院中。
她并不知李香君的厢房到底是哪一间。
就在她不知从何分辨到底哪一间是李香君的厢房时,她突然听到一阵犹如黄莺般悦耳动听的歌声。
这声音……
莞儿紧抿了抿嘴,这歌声与之前李香君在打听弹唱的声音一模一样!
只是……
现在她却从李香君的声音中听出疲惫。
不过须臾,那歌声戛然而止。
原本她所站的位置能够看到李香君映在窗户上的影子,可是就在歌声戛然而止的那一瞬,莞儿瞪大眼睛看到李香君纤细婀娜的身子被那上前而来的另一道影子紧抱住。
是那猥琐的胡公子。
两道身影随之纠缠在一起,没过多久两人的身影就在窗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犹如夜莺般不时所发出的低吟。
那日她便站院中站了一夜。
寒风习习,她却不觉得冷。
等到那长相猥琐的胡公子神清气爽地走过走廊离开媚香楼时,她突然听到有人唤她的声音。
“我听妈妈说,你是新来的丫头莞儿?”
李香君的声音比起昨夜微微有些沙哑。因为一夜未睡,莞儿抬起她布满血丝的眼看向李香君,紧皱着眉头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来救她?
似乎读懂莞儿的心思,依在窗口的李香君微勾起她殷红的唇:“这里是媚香楼,昨日的事在这里再正常不过。今后你得学会保护好你自己。因为……除了你,这里没有人会在乎你。”
因为除了她自己,这里没有人会在乎她?
莞儿眨巴着眼望着明媚善睐,青丝随风扬起的李香君,眼中腾起巨大的疑惑。
若是不在乎她的话,昨日她为何要那样做?
对上她眼中的疑惑,莞儿只听李香君笑着说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谈不上在乎。”
不过是举手之劳,谈不上在乎?
但在莞儿看来,李香君的举手之劳却成为了她在媚香楼中唯一的温暖。
在被买到媚香楼之前,她觉得在这世上最纯洁而温柔的便是天上明月,然而那一刻,李香君却代替了天上明月,成为她心中最纯洁而又温柔的存在。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在媚香楼中最亲近之人便是李香君,她也同样了解李香君不信像她们这般的风尘女子能够寻得真爱。
坐在平稳的马车内,在唤了一声李香君后,害怕李香君会像平时那般教育她,莞儿耷拉下脑袋,声音低低地说:“君姐姐,我……觉得……”
李香君端着茶杯坐在莞儿对面,见莞儿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她打断莞儿的声音道:“莞儿。”
听到李香君的声音,莞儿浑身一怔,不敢抬头去看李香君的目光。
然而半晌后,令莞儿意外的是李香君并没有说出令她揪心的话。
李香君移开目光转而看向车窗外灼灼桃花,悠悠说道:“试试吧……”
试试吧?
李香君的话就像是一道晴天霹雳使得莞儿蓦地抬起脑袋看向李香君。
还以为是自己产生幻听。
莞儿支吾问道:“君姐姐,你……你刚才说什么……”
饮入喉中的茶苦后回甘,之前她如此笃定自己不可能对谁动心,不会如书中诗词那般体会相思之苦,然而现在……
这世间之事,并非她能够预料的。李香君望向莞儿震惊的脸庞再次重复道:“试试吧。”
原来并非是她听错。
君姐姐竟不劝说她莫要青天做梦对别人生出爱慕之情!!!
莞儿闻言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君姐姐,你……”是不是吃错药,抑或是尚未睡醒?
但莞儿怀疑的话却不敢说出口。
就在这时莞儿见李香君笑得有些凄凉地望向她说:“万一呢。”
这不是她之前为说服君姐姐所说的话嘛。
莞儿惊恐地瞪大眼睛,她从未想过李香君竟然有一天会赞同自己的观点!
李香君继续说道:“就如同你所说,这世上的事除了一万,还有万一。有一万个负心薄幸之人,却万一集一生之所幸遇到那个珍惜你之人呢。”
这真的是君姐姐所说出来的话吗???
莞儿愣了半晌之后走到李香君跟前,然后在李香君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伸手去探李香君的额头。
李香君妩媚生情的明眸一怔,下一瞬安静的马车内响起李香君清脆悦耳的笑声。
“莞儿,莫非你还以为我是染上风寒在胡言乱语。”
见李香君笑得花枝乱颤,莞儿微微皱了皱眉,还是忍不住吐出话说:“既然君姐姐没有发烧,难不成是中邪?”
听到莞儿异想天开的话,李香君越发笑得厉害。
与此同时,青石路上一白衣公子正巧与马车迎面而过,听到李香君自马车内发出的笑声,白衣公子紧了紧他拿着折扇的手,停下脚步。跟在白衣公子身后的书童见状也随之停了下来。
方才公子还说要去前面的酒肆喝酒,为何现在又突然不走。
难道公子又改变主意,打算先赏桃花,再饮酒?
书童不由发出询问的声音:“公子?”
只见他家公子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转头朝着那辆绝尘而去的马车看去。
书童伺候在他家公子身旁多年,他极少看到他家公子流露心痛的表情。
难道是他眼花?
书童眨了眨眼,再次朝着自家公子看去,发现他家公子温润如玉的脸上噙着一抹犹如清风般的浅笑,哪里还有半点心痛之色。
果然是他被这路边灼灼桃花迷了眼!
就在这时书童听到白衣公子道:“那辆马车的木窗雕花还不错。”
书童闻言一愣。
他家公子喜欢看书饮茶,赏花观月,何时竟对木雕有了兴趣。
书童还没想明白,便见他家公子再次迈开脚朝着酒肆的方向而去。
灼灼桃花摇曳,放眼望去犹如一片红海。
莞儿一边走一边看,寻了一个时辰也未曾找到她想找之人。
她低头看向自己脚下沾满泥土的绣鞋瘪了瘪嘴,泄气地说道:“此处方圆十里皆是桃林,想要寻一人简直如同大海捞针!”
李香君走在莞儿身旁,见她丧气的模样不由莞尔摇头:“还说眼前这似锦桃花都不及你那心中公子好看。怎么,这就打算放弃了?”
“君姐姐,我没有。”莞儿立即否定她的话,转而望向高挂于天际已至晌午的艳阳道,“兴许……那公子早已赏完桃花离开。”
“哦。是吗?但万一他昨日睡得晚,打算用过午膳后再来看桃花呢。”
“真的吗?”
莞儿抬头看向李香君,她失落的眼中腾起希望。
李香君只道:“万一呢。”
莞儿歪着脑袋,盯着李香君看了半晌,就在李香君被莞儿看得不自在的时候,莞儿突然道:“君姐姐,你以前从不会说万一这个词。仿佛在你的世界里就不会有万一。可是今天……”
莞儿顿了顿,挠了挠发髻,大胆猜测道:“君姐姐,你……是不是也遇到自己喜欢的人?”
听到莞儿的疑问,李香君脑海中随即闪过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庞。
见李香君水盈妩媚的眼突然变得呆滞,恍然大悟的莞儿不由发出语调怪怪的惊呼声。
“哦。原来君姐姐真的有喜欢的人!”莞儿开心地眨巴着眼,随即将自己的脑袋凑到李香君跟前,“君姐姐,那人到底是谁?你快告诉莞儿!”
陷入记忆之中的李香君不由被莞儿伸来的脑袋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李香君慌忙收起她不经意所流露出的情绪。
李香君目光闪烁:“没有的事。”
莞儿在媚香楼中呆了两年何曾见过李香君如此不淡然的一面。
这其中必有妖!
见李香君为避开她的追问指着不远的小摊贩说有卖糖人的,莞儿乌黑的眼中闪过促狭的笑意。
莞儿随即拦住李香君的肩膀用力摇晃。
“君姐姐,糖人虽然好吃。但却没有君姐姐喜欢的人来得重要。君姐姐,我满肚子里都是好奇的小虫在钻来钻去。你就快告诉我,哪人到底是谁?”
这两年来,李香君总对她说,男人的话皆是废话,一句都不能信。自己也不会对任何男人动心。
虽然莞儿觉得自己耳朵都快听起茧,但她始终还是相信她的君姐姐有朝一日一定会遇到那个能够打破她心中所有不信之人。
但到底是怎样的人会有这般的能耐呢?
前来媚香楼的客人有举手投足间带着贵气的王侯将相之后,有学富五车的文人骚客,还有出手阔绰的经商之人。
在莞儿看来好一些倾慕李香君的公子都挺不错,可是却并未能够入得李香君的眼。
那到底得是怎样的人才能够走进李香君的心?
莞儿只觉自己扯掉所有头发也不能想不出到底是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