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就连逄阿自己都不知道。
阿秦盯着逄阿看了半晌,最后在她不耐烦皱眉,准备骂他娘的时候,只听逄阿红着耳根支吾道:“好……好吃。”
他是她的奴。
她亲手赏到他嘴里的,就算是一颗酸葡萄。
他也不该犹豫。
思及至此,阿秦英气的眉不由皱得更深些。
“再来!”
她不满的说道,而后又摘了一颗葡萄塞进逄阿口中,就像是时间倒流一样,她再次对逄阿问道:“好吃吗?”
虽然是同样的话,但是此时逄阿却从阿秦眼中看到一丝愠怒,就像是一头被惹怒的小狮子。
他和阿秦相处的时间不过一个月,但却因为阿秦太特别,其言行举止都大大区别与其他女子,而使得阿秦鲜活的个性就像是一把刻刀,刻在他的心里。
但逄阿也没有因此忽略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阿秦她……
是他的女人。
就在那蓝的匕首刺入她胸口中的那一瞬间,逄阿以为自己的命会因此结束。
他不甘。
在弄明白原因之前,他不能就此死去。
好在他的心脏的位置比起正常人往右偏了半寸,那蓝那一剑并没有刺中他的要害。
好在阿秦为了拿他的匕首,而将他从鬼门关救了出来。
他的命运因遇见阿秦,而改变。
就像过去他遇见那蓝那般的相似,却又那般的不一样。
“喂!”
见逄阿眸光深邃地再次陷入思考之中,没有耐心的阿秦终于忍不住爆发。
她瞪大眼睛,朝着逄阿喊道:“你在纠结什么?”
听到阿秦的喊声,逄阿回过神来。
他正准备回答说葡萄很好吃,不想耳边已经想起阿秦的骂声。
“你是我的奴。我喂你吃的就算是酸葡萄。你也必须想也不想便说好吃!你他娘的明白了吗!”
阿秦说罢,伸出手指用力戳逄阿白皙的额头。
从未。
从未有人对他如此无礼过。
然而,此时逄阿垂眸看向坐在石凳上仰头抬手戳他额头的阿秦,他深邃的眼底不由闪过一丝笑意。
抱着自己对赵成的恨,她跟着师父习武,抱着两百斤的野猪漫山遍野地跑,现在她的力气并不小。
否则她也根本无法打横抱起逄阿。
三两下戳下去,阿秦便看到逄阿白皙的额头被她戳出红印。
看到逄阿眼底浮起一抹笑意。
不明所以,阿秦一愣。
“你,笑什么?”
被她就像是戳木鱼一样,用力戳脑袋。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察觉到自己现在的姿势很奇怪,阿秦紧抿了抿唇。
难道逄阿是在笑她这个吗!!!
谁知下一瞬,她便听到逄阿道:“很好吃。主子赏的葡萄很好吃。”
“很好吃。主子赏的葡萄很好吃。”
“很好吃。主子赏的葡萄很好吃。”
“……”
阿秦从来不按照套路出牌,如今逄阿便也学着阿秦的方式,不按照套路出牌。
逄阿唇角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这使得望着他的阿秦就像是看到天边下红雨一样。
“喂!”
在阿秦印象中,逄阿就像是看不到的底的大海,藏着很多她看不到的秘密。
他沉稳安静,然而现在听到逄阿不断重复的话,阿秦不由刷新自己对逄阿的认识。
原来……
他也可以话这么多。
逄阿的声音很好听,听上去给她的感觉就像是现在迎面而来的徐徐微风。
而且他现在说话的内容,她亦是觉得满意。
孺子可教也。
她不过狠狠戳了他两下额头,逄阿便开窍。
阿秦目不转睛地盯着逄阿俊逸儒雅的脸,听着逄阿不断重复一句话。
冷面鬼到底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阿秦一边在心里默默琢磨着,一边默默等待。
等到逄阿停下来,她在继续喂他吃葡萄。
谁知她这般盯着逄阿看了良久,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的逄阿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不知道累吗?
此时阿秦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因为担心逄阿会累,她墨黑的眼底闪过一抹担忧。
“喂!”
等到她打断逄阿的话,逄阿这才停下来笑看着阿秦。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别扭,阿秦神情闪烁,下意识抿了抿唇道:“你的声音甚是聒噪。”
阿秦直直盯着逄阿的同时,逄阿亦是不曾将目光从阿秦脸上移开。
以至于在阿秦说话时,他轻易捕捉到了阿秦眼中的不自然。
知晓阿秦在说假话,逄阿故意表现出一脸失落的模样,声音沉沉地说道:“那青山不再说便是。”
“不行!”
阿秦想也不想便发出声音,等她回过神来,她忍不住想要咬断自己的舌头。
她的话出卖她的小心思。
师父说她最难以纠正的缺点有二。
第一,冲动。
第二,易怒。
师父说,冲动就像是恶魔会在眨眼之间轻易摧毁掉她所拥有的所有。
师父所说的道理她自己懂。
可是……
若是能够轻易纠正的话,她也不会听到逄阿的话,便冲动地将“不行”二字说出口。
虽然她认识逄阿至今,逄阿之前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昏迷,但朝夕相处之间,她越发清晰地确定,逄阿很聪明,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聪明。
这一瞬间,盯着逄阿眼底的笑意,阿秦心中不由生出忐忑。
他……
他……
他该不会看出她其实挺享受他刚才不断说话时那一幕吧?
阿秦在心中这般默默安抚自己的忐忑不安。
然而下一瞬,她却又矛盾地自我否定。
不!
冷面鬼他肯定是看出来了。
所以现在他眼中的笑是在嘲笑她的愚蠢。
因为心中的纠结,阿秦英气的眉也随之纠结。
然而,突然间有带有薄茧的指腹落在了她的眉心处。
她的耳边再次响起逄阿的声音:“主子。有烦心的事,逄阿愿替主子分担。”
之前,树荫下,她坐着,逄阿站在。
然而这一瞬间,当她抬起头时,她看到逄阿竟蹲下身,反而以仰视的角度看向她,就像是一只忠犬。
此时逄阿的话,还有他的眼神,令她忍不住想起她的王八蛋。
“青山。”
阿秦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的叹惜。
“青山在。”
逄阿想也不想便回答。
他逄阿一诺千金,从他答应成为阿秦的奴那一天起,他便成了阿秦口中的青山。
过去的逄阿就在那蓝将匕首刺入他胸口的那一刻死去。
“你的声音虽然聒噪了些。但你方才的表现却很忠心。今后你若是想说的话,说便是。你的命是我的,但作为一个善良的主人,我自然会给予你说话的权利。你想说什么都可以。当然,前提是你必须清楚,什么话你他娘的不可说。”
自圆其说之后,她在心中暗暗送了一口气。
但逄阿听到阿秦这番别扭的话,不禁在衣袖中紧拽着双拳。
害怕自己笑出来,他竭力抑制住自己心中想要涌现的笑意。
越是抑制,逄阿脸上的表情便越是僵硬。
“青山记住了。”
不愿让阿秦看到自己脸上的僵硬从而发现他是在憋笑,逄阿说话时直接垂下头。
现在的逄阿乃是蹲在她的跟前,逄阿一低下头,阿秦自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不过这样也好。
这样的话,冷面鬼亦是看到她眼中的不自然。
“既然觉得这葡萄好吃,剩下的你全吃了。”
阿秦用命令的语气丢下话,不等逄阿抬起头,阿秦便抢先离开了后院。
阿秦的动作很快,逄阿抬起头来时,阿秦已经走远。
不知阿秦还能否听到他的声音。
安静的后院内,伴着树枝所发出的沙沙声,逄阿道:“好。”
阿秦离去之后,无人看到身着一袭粗布麻衣的逄阿坐到阿秦刚才所坐的位置上,动作优雅地吃着葡萄,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奴隶,而是丰神俊逸的贵公子。
没有阿秦在,优雅品尝甜葡萄的逄阿却是在吃完所有阿秦剩下的葡萄之后说:“很好吃。”
在赵姬看来,所受的苦就像是一块磨刀石随着岁月的沉淀将自己这把剑打磨得更锋利。
身为人母,她自然是希望自己怀胎十二个月辛苦生下的阿秦成为这世上最幸福之人。
然而这世上哪里有最幸福可言。
幸福皆是要用自己的不幸去换。
当年她痴傻才会相信嬴异人的话,甘愿与他相濡以沫。
她愿与自己的夫君同生共死,同甘共苦。
可又有谁会知道,她的话对嬴异人而言不过是一个笑话。
他的苦,她愿与他共担。
可当有机会摆脱苦难时,他却选择一个人离开,将她与自己的孩儿变向推入火坑之中。
既然如此,她最想做的便是将自己的女儿打造成这世间最锋利的剑。
没有幸运属于阿秦。
那便只有等着阿秦成为最锋利的剑,依靠自己斩破这样的不幸。
以至于当初她选择咬牙看着自己的女儿被赵成就像是畜生一样骑在身下。
这些阿秦所受过的耻辱皆会化作成就她的动力。
吕不韦在蓬莱楼亲自煮阳春面的事情早就在一个月之前在赵国传开。
赵姬自然知晓阿秦不再去学堂的原因。
“政儿。”
赵姬去找阿秦的时候,正好撞见阿秦赏了逄阿吃葡萄,急匆匆地回房。
快要走到房门口,听到娘亲的声音,阿秦蓦地抬起头来。
“娘亲。你找我何事?”
阿秦直截了当地问。
赵姬摇着折扇,一双眼妩媚生情,无人能够看到这双眼中所藏的悲哀与伤痛。
“怎么。娘亲无事便不能来找你?”
阿秦一语道破真相。
“你这不想没事的模样。”
是了。她没事的时候,总是领着一壶酒来找阿秦。
阿秦不喜喝酒,便是她一个人喝,一个人闹。
阿秦也不拦着她。
按照阿秦的话来说,她平时“面具”戴得太累。
她需要做会她自己,做回那个可以任意发泄的赵姬。
等她喝完酒,发泄完情绪之后,阿秦会替她收拾烂摊子,会将她抱回房中盖会被子。
过去。当她怀着阿秦时,她每天都在祈祷,祈祷自己能够生一个男孩,长大后会是像他父亲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
可是后来,当嬴异人为了自己,而抛弃他们逃回秦国时,她觉得顶天立地用在嬴异人身上只会侮辱了这个词。
虽然阿秦并非男子,但阿秦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必男儿差,甚至能够轻轻松松地喝醉酒的她抱回房中。
“娘亲?你可是在担心我不去学堂之事。”
听到阿秦的话,低头沉吟的赵姬回过神来。
知母莫若女。
她的心思阿秦很容易能够猜到。
赵姬朝着阿秦俏皮地眨了眨眼:“嗯哼。”
她在府上呆了整整一个月,她以为赵姬是担心她不去学堂,会令她成为闭门造车之人,赵姬是来劝说她回去上学的。
谁知她猜对了前面部分,却并未猜对后面部分。
赵姬摇着折扇,看向走廊外随风飘落的紫薇花道:“政儿。既然你不愿意再去学堂的话,那便离开这赵国。”
以为是自己听错话。
就在一抹诧然自赵姬眼底闪过时,阿秦再度听到赵姬说道:“政儿。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现在的所见所闻盛少,被困在赵国的你不过是井底之蛙。为娘要你去游历七国,吸收各国所长,成为如同吕不韦那般博学多才之人。”
阿秦不喜欢哭。
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哭。
她若是哭了,只会让欺负她的人嘲笑她更懦弱。
她若是哭了,只会让她的娘亲承受更多的痛苦。
所以她不能哭。
可是此时听到赵姬的话,一滴眼泪划过她的脸颊滴落在了地上。
仿佛已经预料到自己女儿的反应,赵姬妩媚的眼中没有丝毫惊讶。
心中分明比陈放过夜的浓茶还要苦涩,然而赵姬唇边却勾起一抹明艳的笑。
她道:“哎哟。我的政儿长这么大竟还会像小狗一样哭鼻子。”
距离上一次她说这样的话已经是八年前。
那时阿秦听到她这样的话,连忙擦到自己脸上的泪冲她喊道:“我哪里有哭?分明是你眼瞎!”
于是原本伤心落泪的阿秦又变成平日大大咧咧的模样。
可是现在她的政儿是真的长大了。
听到她试图转移她注意力的话,眼中腾起水雾的阿秦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安静的走廊上唯有风声。
良久,被阿秦复杂的眼神盯着发怵,赵姬将自己与阿秦对视的目光移开,看向走廊外随风飘落的紫薇花。
一声重重的叹息惊扰这长廊的寂静。
“政儿。你终是长大了。有些事,为娘不必再多言。你自己明白。只是……人生就是这般艰难,终是要去面对生死离别。政儿,不管是不是现在,为娘终究有一天会离开你……”
“娘亲。”
阿秦打断赵姬的话。
很多道理,她都明白,她都清楚。
可就像是赵姬话中所言的那样,终究要面对。
但是她……偏偏不想现在面对。
话被阿秦打断,赵姬将折扇放在栏杆上,缓缓走上前捧住阿秦的脸。
这是她的女儿。
可是她的女儿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无法拥有女儿家正常的生活。
她心存愧疚,唯一能够做的便是让她从井底之蛙成为这世间最锋利的剑。
掩盖内心的苍白无力,她唇边的笑更加炫目。
“政儿,你最喜欢吃的便是娘亲亲手做的糖醋排骨。今日天气好,娘亲亲自下厨做给你吃。”
赵姬说完,也不敢再看阿秦一眼,拾起放在栏杆上折扇朝着厨房走去。
分明是她亲手所做的糖醋排骨,然而阿秦就像是在跟她赌气。
用晚膳的时候,阿秦一口糖醋排骨都没有吃。
也罢。
阿秦需要时间来消化。她也至少还需要三天时间来准备阿秦偷偷离开赵国的事宜。
夜风习习,阿秦的心思比她被夜风吹乱的发还要乱。
朦胧的月光下,阿秦双手抱膝坐在房顶上,她仰头望着星空。
这样仰着头难道不累吗?
逄阿站在院中望向坐在房顶上的阿秦下意识皱了皱眉。
从下午阿秦赏他葡萄吃,离开院中之后,再次见到阿秦时,他便发现阿秦的情绪变得不对劲。
这一刻阿秦仰着头,默默望着星空。而逄阿亦是仰着头,默默望着阿秦。
“啊!”
良久之后,安静的院子里突然响起阿秦的痛呼声。
“主子?”
听到阿秦的痛呼声,一抹担忧自逄阿深邃的眼底闪过。
黑影一闪,下一瞬逄阿便出现在了阿秦身旁,担忧的问道:“主子。你怎么了?”
在看清楚阿秦脸的这一瞬间,逄阿眼中的情绪一怔。
阿秦她……
夜空下,耳边响起阿秦的骂声。
“他娘的!脖子……脖子扭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