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白风清。
姑苏的晚,还是有静的时候。只没了烛火,便都黯淡下来。细细探,富贵人家大抵不会都熄去。但闾左巷子,就得省着。故而,静夜里的声息,在这旁是要清晰些的。虫鸣声、酣睡声、风刮动茅草,俱是清朗,更惹人睡意了。
白府,这间客房里,起了烛火,撑出一片辉煌。落寞着影,绘在墙头,似一枝杏了。
“小司。”
他轻唤一声。
“公子。”
身后总是浮出一道影,暗在夜幕里,看不清脸相。
“红楼,可有往汴梁贩去的?”他问道。
“本是没有的,”小司想了想,说道:“但‘秋山辞’印坊,这月始寄,行量不多……公子,可是要追回?”
他抬起手,揽住焰火,屋舍里顿时暗淡。
“罢了,”又松开,落下手影,说道:“迟早的事……红楼途径本该添一道灵岩寺的,但如今寺庙也被烧了,就先撤去。反正,这两个月是不再寄稿的,看些境况。”
白俅从小书篓里拈起一卷破烂书,又说道:“徐卜尘这和尚,你得多盯着。他上回可是受伤不浅的,哪怕我用‘莲荇疏心丹’给他调了气血,可他若是心境不平,多生惴欲,则禅意难修,终会抑压不住,至于走火。到那时,可就烂命一条,怎么医救都是无济于事了。”
这说起了和尚,他便不禁记念。那时正寒冬腊月,这和尚一人,在深山里负箧曳屣,蹒跚步伐,足肤皲裂且四肢僵劲。但仍合掌作禅,行而拜之。见雪谓佛,见松谓禅,梵口靡靡,不肯倒坐。
若非白俅那日,恰游西山雪色。偶然见得如是雪雕的僧人,几乎无暖,命已垂危。他起了善心,救下这和尚,送些汤药,才将这人从地狱鼻口里救了回来。
“小司,”他软倚着身子,问道:“你可还记得,那年我们救醒这和尚时,他说的?”
小司颔首,答道:“记得的。那时公子问他可好,他却啼哭落泪,满目埋怨。说甚,公子救他实则害他,‘和尚本已摸得十八层地狱,竟被你一把拉回今生’,痛失苦禅佛意。”
“是了,”白俅浅笑着,“那日,我若不救他,他便成佛西去,世间控留一具雪尸。但若是救了他,苦禅尽弃,而道禅尽来。今日再看,也不算害他的。”
他叮嘱道:“明早,你且去徽雪亭再取一枚来,拿给和尚。”
“公子,”小司夷犹着,劝说道:“这丹,弥足珍贵,十年来也只得两枚,如此可都用给这和尚了……还有上回,为救那叫‘云仪’的女子,损了一丈‘雨花生宣’……这些,本都是太公给公子备着的。”
“无妨,这搁下也都是积灰,不若予了,也算留个善缘。”白俅说着,扬起手里的破烂书卷,“诶,小司你看,这是甚?”
小司凑近来,只瞧了瞧,蓦然失色道:“这,这是……逍遥游?”
“我好不易才找到的,”白俅信手一翻,拨动书页,“这两年来,都是躲在徽雪亭的牌匾后面,本以为是弃了我,早跑下山去了。但那日,世子殿下走后,我只抬眼一望……可算是被我给逮着了。”
“这,”小司迷惑着,“徽雪亭里里外外,梁木横沟,我都搜过,也没见踪迹……怎么,就被公子给找出了?”
“逍遥游,”白俅握紧破烂书,笑道:“无所待者,不拘于形。或在山野,或出庙堂,诚而不善,居所不役。谓世间之奇刃,御天下之生灵。你没寻着,也是平常的。”
他只念着,“这可是一把剑,只没了神韵。”
迟疑了许,却说:“又或者,我才是剑,我丢了神韵。”
小司懵愣着,诉道:“公子,这逍遥游,只是本破书罢了……虽然载录有神仙法术,志怪奇物。我也见其破山沉穹,浩尽人间烟火。可,这毕竟,只是死物罢?”
“非也,”白俅捧着,深吸一口书卷气,“逍遥游是随我而来的,在这方天地里,算作我灵活的知己。但我总觉是生疏,后来想明白了,人剑还须得合一。”
“公子?”小司呆滞着。
白俅搁下破烂书卷,只说道:“先且不论这书,皇帝陛下设立新闻司,如是晴天霹雳……我是一头雾水的。这事,得查明白。”
“这,”小司疑虑一声,答道:“按公子作的布局,京城里也放了眼线,但大多是走卒商贩,也难查密事。”
“正因如此,”白俅叹了声,说道:“再过些日子,我得去趟京城了。”
“公子,不可。”
小司忙劝道:“且不说这白府小公子的名头,只怕是暗处里,都还是有人惦记着的。”
“惦记?”白俅笑说道:“太公走了六年,还想着呢?不过是临终前的一句话,也不知惹多少人的眼。”
“公子,这句话,事关重大。”
“哦?”白俅讪笑道:“小司,这话你已晓得了?”
“这,这倒是不知。”
“你看,这话连你,我都不曾告诉,那世上,又还有谁能知道?”白俅按捺心绪,说着:“放心罢,这话会烂在我口里的。而且,这回若去京师,我也想好了身份。”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待大先生信来,我便假其笔迹,荐书一封予西湖孤山的君复先生。而这位先生,孤高自好,喜恬淡。这信,自然是寄不去的。但可凭此书笔,出姑苏白府,明南暗北,经吴江河道上船,直抵汴梁。”
“公子,这若是有心人查……”
“正因如此,西湖孤山那边,须得留个人迹。”白俅说着,又思虑一番,“我倾心让和尚去,毕竟那位先生也是怜花的。”
“这?徐卜尘会去么?”小司疑惑道。
“会的,”白俅阔笑一声,“这人,可守不住姑娘。”
“那,去往京城之后呢?”小司问道:“那地处,虽有些眼线了,但都边缘,公子不可轻易露面。”
白俅抬起手,掩了掩烛火。
“峭壁生幽兰,悬而不死,屹立劲拔。”他诩笑道:“上回潜在世子殿下身边的,那个燕国暗探,你可还记着?”
小司点点头,说道:“记着,当时公子让我留意他的字迹,所以记得清楚些。”
“按理说,”白俅想了想,道:“这能潜伏于吴王府上的暗探,就行事布局而言,其必然为燕国设在江南地域的重要棋子。而他们的传信规则,也该是单线。倘若是复合双线,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公子,难不成?”
白俅颔首,郑重道:“凭借那人笔迹线索,潜入燕国密探,的确是可行的。”
“这,”小司急道:“且不说那暴露的暗探是否留了后手,世子殿下也必然是在盯着,若我们这时掺和,岂不是两面受敌?”
“小司,”白俅沉了下心绪,问道:“你说,只凭一纸笔迹,还是死人的笔迹,燕国那边会相信么?再有,就算他们相信了,我们这边,可敢去露面?”
“这?这定然是不敢的。”
“这就对了。”白俅玩弄着烛火,影子间或燃熄,“既然如此,两头互不信任,但又不敢盲目地断了线。如此,便会互相试探真伪。两头之交流,全然凭信纸往来。于我们而言,这是有利,藏匿身份就容易多了。而且,藏匿越深,他们反而越是信任。”
“这?公子,真的可行?”小司仍是惑然,又问:“那此次,该派谁去?”
“我说了的,”白俅浅笑着,“这回去往京师,明面上以常人身份,暗地里,则为燕国密探。实则,我仍是白府的小公子罢了。赴汴梁,为探新闻司之虚实,再者,也能接触燕国布在京城的探子。”
“这?公子,国都乃险要之地,还是……”
“不,”白俅打断道:“此事,我意已决。这新闻司太是蹊跷,所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须得试探清楚,我这心思才安定得下来。”
小司见劝说无果,便抱拳道:“既然公子意决,那便定了。只是,我们何时去汴梁?”
“这倒不急,”白浅思虑片刻,说道:“眼下,须做成两件事。其一为白府之事要打理妥当,与和尚谋划清楚,若我们去了汴梁,其则去往余杭,并时寄书信归家。其二为燕国暗探之事,自上回那探子暴露后,青山巷北就没了动静。世子殿下的人在那守了几日都未见端倪,昨日便撤去了。”
“那这条线,可就断了?”小司问道。
“不然,”白俅摇摇头,说道:“世子殿下的人未曾去搭理那扇窗,故而燕国探子是不敢露面的。如今窗子仍是开着,但只需夜里去悄悄闭上,再等三日,必见动静。”
“动静?”
“以往窗子的闭合为试探,如今,也可作以传信。”白俅皱着眉,说道:“三日为期,这是原本传信的约定。若三日后,这窗子开了,则夜里再去闭上,又等三日。待窗子再开,便与燕国探子搭上线了。”
“原是这般……”
“诚然,他们是不会露面的,我们也不敢。此后来往,皆由书信。一旦上了线,这处窗必然舍了。如此,世子殿下那边,若是突然回查,我们也能避开了。”
“既然如此,”小司说道,“我这去把窗子关上。”
“诶,”白俅想了想,摇摇头,说道:“这事已有安排,眼下,你须得去趟林府。”
“那和尚?”
“是了,”白俅有些忧心,“我总觉,和尚心境难平。”
“这?怎么会?”小司印象里,那和尚可是个稳人,如一尊不动佛像。
“你可见过,一个和尚,好好的,却连佛都不拜了。反而,要去那姑娘的府上住着?”白俅斥骂道:“他这心境,不崩才怪。”
小司见状,只得承令告退。翻身出了白府,去往城北。
是夜,月白风清,这屋舍里的灯,竟也熄了。
白俅仍是未眠,这天地太寂寥,总盼着,也看不透。渐渐地,就生出不安的心思。似是惴惴,端坐着,正茫然。
“你好歹与我一同来的,”他说着,扬起手里的破烂书卷,“我不信你是个死的,我见过千里江山,也兴叹汪洋大海,可逍遥游,我却从未探寻得当。”
“《清明上河图》,我也只得了残卷。你这老庄,也是半残。”他郁说着,“大抵我是没有好声色的,残怜相依,不过如此。上辈子是,这辈子,也还是。”
“逍遥游……究竟,何谓,逍遥游?”
他已是渴睡人,低声喃喃。
忽地,风气得颇大。惊来一道雷鸣,白俅顿开眼色,再望去,屋舍外好生平静。
“这?”
他有些呆滞,低头看向这卷残书。分明是厚厚一叠,此时,竟然成了薄纱一页。
“逍遥游?”
白俅忻悦着,捧起这一页纸,“我就说,逍遥游,不过一纸即可,何须重本之多?”
“行青。”
他蓦然起身,“原来这行青非是天时,应是书卷之墨。青者,超然于蓝。”
忙从一旁的书篓里捡起笔墨,便要在这一页纸上作画。
可提笔却滞,他一时茫茫,“这,我该行书甚物?逍遥游,究竟是何模样?”
白俅傻着,口中念悠:“行青,道韵之造,混珠,叠彩衣。”
忽地,屋舍外,又是惊雷一道。
他忙卷起纸页,奔出门去,但见得屋外月白风清,天色正好。
“混珠……”
白俅好似懂了,起身对月,抛出这页。便见得,银辉泻在纸页上,镂出一道虹色,但揉了揉眼再看,又是寻常般的,落在地上。
突然,这纸好似活了,竟生动起来,如是灵物,在院子里四处跃跑。
“这?”白俅欣喜着,“我就晓得,你不是死物,你……你与我一样的,不该说这方天地下的生灵……至少,这委居这副躯壳里的,神色韵味,皆不属于这里……”
只见,那纸卷成筒状,便向院子外滚去。
迅疾且闹,不经意,便没了影。
白俅忙追去,翻越墙头,轻声地,伏地匍匐。再抬眼时,却见一口井落在院子中轴。
“这,这院子,不是二哥哥的?”
他有些慌乱,好似暗里有眼正盯着。
“这口井,莫非通了天门?”白俅虽是惊慌,但见这纸页虚浮于井口之上,一道细微的荼白光线,从井底迸发而出,直贯天幕。
纸张上,好似冒出了字眼,从平展的,拓升为立体。再看,便是——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白俅颤巍着,伸出手,抚摸这些从纸里飘现出的文字。又悄声诵读着,这双眼忽地红了,淌出泪来。
“这,这是我的字迹?”
他捉摸着这些奇诡的字眼,汇聚在手掌里,垒成一团虹。
“我记得,那时候也是,从焰火里抢出《清明上河图》,绽着荼白色的光线,画里的风景也纷纷跑了出来……再转身,便被大火吞噬了去。”
他痴望着这口井,“难不成……难不成可以通过这口井,回,回去了?”
这团虹落在手掌里,渐渐成形,而那页纸上的字眼,即是《逍遥游》,也诉到了文末。
“晃眼间,十年去了……”
他慢慢地,躬着身子,扑到井口边。
“若是回去,她……她可还记得?”
白俅低头看去,手里的这团虹,已是聚成了一把剑。与市坊间寻常的铁剑相同,只剑身上又刻印着一条黑鱼,侧面是翅翼。
“鲲与鹏,逍遥游……”
他凝滞在原地,又望向井口,“算了,这边的事都算了罢……我还得回去,回去见她的。她,她一定等了我十年……肯定的。”
白俅翻身上井口,便要跳下。
这时,一道突兀且尖薄的声音响起——
“呵,好你个白俅儿!”
这声刚起,便见得这页纸,这道荼白光线,手里的剑,在此一瞬,如是梦幻泡影,俱化作风息,消逝去了。
这口井,也仍旧是水井。月的影,倒映井水中。
“我说你怎就这般心急了?”身后那人走得越来越近,音色也妩媚起来。
“还不是,受不得,”这是个女子的声,“那徽雪亭的空虚?”
白俅转身一看:
果真是了,这来人,便是二哥哥的夫人,出自金陵何家的女儿。
眼下,她连那件最喜穿的衣袍都丢下了,只着一件轻纱。
“我这个做嫂嫂的,昨日是没给你安排妥当。”她媚笑着,“你定是在客房睡不踏实了罢?”
白俅正是茫然,喃喃着,“天门……就在眼前,我明明,可以回去的……”
“不若,来嫂子的房里睡罢?”
她走到白俅身前,“你二哥哥痴了书,这个月都枕书房去了的。”
话罢,她伸出手,便要挑弄。
是夜,月白风清。
一声闷哼,在这院子里响起。
白俅捏起拳,但还没揍下去。这位嫂嫂,便已到了地。
再看时,只见她身后,淡出一道影。
“小司。”
白俅有些无力。
“公子。”
小司将这女子挪在一旁。
“我,我回不去了……”白俅说着,竟落出泪来。
“这?”
“逍遥游,也没了……”
“公子?”
“我终是,孤儿。”他泣不成声。
风声里,似有火星,在搅动着。
小司却急了,按捺住白俅的身子,直说道:“公子!出事了……林府那边。”
闻言,白俅顿收了泪,抓住他,问道:“难不成?”
“公子,”小司镇定道:“林府突变……计审司约有百人,闯入林府。现在,林府已经烧起来了。”
白俅探身,眺望城北。只见天幕下,焰火冲天,浓烟滚滚。
“这,”他心里乱作一团,忙问道:“和尚呢?”
“不晓得,大抵是冲散了。”
白俅罢下衣袖,踱走几步。
“究竟是谁?”他思索着,“谁会对林府下手?计审司,冲着和尚去的?还是,那位林姑娘?”
“公子,这女人,可要杀了?”小司指了指倒地的女子。
“刚才或许可以,我都想杀她。”
白俅沉下心绪,道:“可现在不同了,白府,也许就是下一个目标……”
“那公子,眼下该如何?”
白俅快步走着,“你且去寻一番和尚,若他还活着,定然会回徽雪亭……我也连夜赶回亭子去,那幅画,说不得,才是他们想要的……”
可他还没走两步,忽地抬眼,便见满天星辰。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他蓦然回头,“这逍遥游,连剑都不是。”
说罢,他伸出手,轻轻挥弄,“这方天地,除我外,谁可无所待?”
一把寻常铁剑,又落在手中,握紧了。
“我即是,逍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