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义脸色一白,白河正好说道了自己的痛处所在。自己当年被师傅看中,选做弟子,就一直跟自己诉说寒山的种种,自己也一直向往着寒山,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去到那个天下寒士的天堂。但是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寥寥数次寒山来客,传来消息以外,自己便再也没有接触过和寒山有关的人或物了。
聂义看着白海,他知道自己不能主动去问,一旦问了,那么自己不但会死,可能还会牵连身后的老师。但是自己实在好奇,这么多年自己也不是没问过师傅,但师傅每到这时总会岔开话题,避而不谈。寒山对于很多人都很神秘,但其实对身为寒山士子的自己,一样神秘。
“放心,老夫没心思套你的话,就算你不问,我也会说。”白海不屑地看了眼聂义,“当年寒山山长布局成功,在一举倾覆白家之后,进入了皇帝的视野,对于皇权来说,均衡才是万物之道,一个充满对世家憎恨、只能依附皇权、还有才华能力易操控的群体,为什么不要呢?
然后,寒山便在白家退出之后,顺理成章地接盘,站在了朝廷之上。有皇帝在背后撑腰,寒山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宝剑,在京都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也正是一朝得志,寒山的心也开始蒙尘,一年之后,寒山做出了令天下人神公愤的举动。那一代山长携二十八大先生联名上书,请求重整四治。一时之间奏折内容一传十十传百,仅仅三月有余,便已天下皆知。”
“难道重整四治不对吗?我看过很多前朝史录,整顿四治应该很普遍才对啊?”人群中有人疑惑地问了出来,重整四治而已,怎么会弄得天怒人怨的,不应该啊。
“整顿四治没错,错的是他们全盘否定了以往的所有政令,重订四治。真是可笑至极,前人数百上千年的积累摸索,总结出来的根本,每朝每代都会参考借用,只是在一些问题上做出修改或者补充,但寒山当年却把这些全盘否定。
他们想开创属于他们的新时代,可惜了,想法很好,但是真的执行起来,却与杀人无异。”
“不会吧,先前白家主对寒山的描述可不像是愚笨之人,况且愚笨也不会二十多人一起愚笨,怎会通过这明知有问题的政令?”
“他们不笨,政令有问题,不在于书面,在于实行。现在的政令还有一部分来源于寒山当时遗留的,说起来很多,总结出来其实也很简单。我说完你们可能就知道了。
农者,国之根本,当以人口为准,每口分田亩六十,十税其二,租用官牛者,官抽其一。”
“这是好事呀,要换给我,肯定要啊。”一个年轻的墨家子弟听到以后就出声赞同到。不过当自己出声以后,才发觉周围大部分人都邹着眉头,并无喜悦,反倒是有些年长之人更是嗤之以鼻。
年轻人挠了挠头,这不是好事吗?怎么大家都一副难看的面孔?就在年轻人还在发愣之际,身前的一位堂主回过头,一巴掌拍在了头上,“年轻人没怎么干过活?不懂就不要乱说话,你分属谁的麾下,今日事后,看来得要给你多分点活了。”
年轻人一脸委屈地做了下来,这什么事啊,难不成就因为寒山和墨家不对付,就不敢承认别人的好了?
白海看着年轻人,呵呵地笑着,“当时天下很多人都和你想的一样,然后就是第二年整个大随面临饥荒,一年粮产不足前一年的十之六七,税收更是相较前一年,减少了近一半之多。
我知道你们有人会怀疑我在故意抹黑,但真实情况就是如此,看看刚才周围人的反应你们就应该知道了。人均六十亩,且不说整个大随有没有这么多的田地去种,就算有的情况下,一户人口普遍在五到六人,但真正能长期从事耕种的却只有两人,五口人三百亩田,两个人种,你种的完吗?
寒山以为只要多给农户田地,就能一直生产,给的田多,税率再上去,自然收得也多。这不过就是个笑话,人力有穷时,两人最大耕种百五十亩至六十亩,十税其一,对他们来说就只能保证不饿,这还得全年无病无灾。但现在给三百亩田,仍旧耕种只有百五十亩,却要十税其二,这就相当于变相地多收税了。”
方才的青年在听了白海的解释之后,也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越多就越好啊,“也不对啊,虽然多给了地,但是还是种了那么多的啊,况且多收税了,产量还是那么多,税收应该会比前年多才对啊?”
白海无奈地一笑,“这就是集团权谋斗争的产物了,寒山一意孤行想打破世家垄断的局面,世家当然就还以颜色。当年卖身入世家混口饭吃的佃户,被世家全部清空了出来,但是世家占有的田地都是有契约的,没有正当手段,你可是拿不出来的。
一时间全国人口剧增,田地不增,但是政令的要求是细化到每一个丁口,所以此消彼长之间,就导致了数据的下滑。至于另外一个下滑的关键就是世家的田没人种了,产出减少。”
“世家的田产税收不是很少吗?就算少种很多田,也不会少这点税收吧?”
白海叹息了一下,这天下终究还是防不住悠悠众口,世家的恶行被宣扬地一字不落,世家的优待福泽也被世人传得嫉妒如狂,可是如果天下真是这般,国家也早就崩溃了。世家也有自己的规矩,只是不屑与人说罢了。
“这其中的内情,不便说与人听,大家只要知道,世家其实也有缴纳不菲的税收就是了,只是不是以税收的名义交罢了。”白海叹息了一下,继续说道“四治首要的农就已经问题重重了,后面的三略更是雪上加霜。
工者,国之重器也,凡募工者,以日三食,食三升少半抵扣工钱,或以钱直付。
吃饭这个就不用老夫详说了,这做工以粮抵工,月入两旦,一个五口农户之家,自家种地一年结余也只敢一人月食一旦五,才能保证挨到来年,这一相比较,谁还愿意自己种田?又有哪个世家愿意去多花费募集佃户?这不是自相矛盾?
紧接着就是商了,寒山自入世便标榜为天下人之福祉而努力,为何却对商人弃如敝履?整个商政,老夫每每回想,都义愤填膺,不但对商加重赋税,更是多增杂税,以达到劝商还农的目的,但可曾想过,没有商人货通四海,哪来的这放眼看去,满目玲琅。”说到这,白海更是气愤得声音都高了不少,毕竟白家以商起家,严格意义上来说,真要论地位,白家反而地位最是卑微,只不过因为其他方面的缘由,才使得大家忽略了白家的身份。
喘了几口气,白海才平复下心情,“最后便是教化了,也正是这教化,成了压倒寒山的最后一根稻草。
夫教化者,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当行教化大道,有教无类。天下稚童当尽皆启蒙,天下州府郡县增设学舍,以启民智,一应费用,国库调用。
利令智昏啊,一句一应费用,国库调用,直直地把整个大随,拖入了无底深渊。”
场中众人在听到最后一条的时候,也都是齐齐吸了一口凉气,这哪是重整四治,这分明就是要倾举国之力,去做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这种政令也能发出来?当时的皇帝是疯了吗?
聂义在听完四治之论后,整个人也呆滞了,自己怎么也想不到,心中如同伟岸无边的寒山居然能做出这等荒唐事情来。教化万民没错,但错在不合时宜,不观大局,不切实际,这与自己这些年听到的寒山完全不同,为什么这些老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自己。
“聂义,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你虽是二十八大先生后辈却不曾入寒山了吧?你们就是当年偿还亲手酿造的惨剧付出的代价。天下万民,世家豪门,大随皇帝都需要一个交代,你们就是那个交代,当年意气风发的二十八先生,也不知最后有几人还流传了传承下来。”白海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就转身往角落走了回去,这就是天下的权谋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惜了那二十八位惊才绝艳的大先生,就这么断了传承,怎么说也是文脉一道的损失,如今好不容易传承了一个,又被寒山指使来白白送掉了性命。
聂义如遭雷击一般,猛地从口中喷出一口血,看着白海的背影,吃力地说着,“白族长,在下还有最后一问,不知可否为在下解惑?”
白海站定了身子,也不回头,悠悠地长叹一口气,“你又何必执着?真知道了,对你来说算不得好事。”
聂义在地上,翻了个身,吃力地撑了起来,跪在地上,奋力地朝地上一磕,大声地吼到,“还请白族长为在下解惑。”
“你其实心中已有答案,何必问我,如若山长都没了,何来现在寒山?”
聂义听完,再地喷出一口血,“哈哈哈哈~寒山!寒山!!现在的寒山不配这个名字,在下感谢白族长解惑,聂某现已身陷囫囵,对不起老师对在下的培育之恩。家师寒山第十七大先生亲传弟子,楚禾,现寒山第十七先生,师传刀笔令。望请众人相记,日后若能相遇,帮聂某带一句话,天下万物,自有章法;宏学证道,寒山不值。”
紧接着,便传来聂义一阵狂笑之声。突然,笑声戛然而止,白河和雷奥脸色一变,急忙跑过去查看,扶起聂义的上身,只见一柄小刀插在了心口。右手紧紧握着什么东西。
雷奥把聂义的手掰开,只见手中握着一支做工简朴的刀笔,笔身用得是最普通的玉石,看样子年头已久。白河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聂义,心中的复杂之情难以言述,聂义对于暗探来说是不合格的,但是对于文学一道来说,确实最纯粹的。这等纯粹的文学人才,却被寒山欺骗派来做一暗探,当真是对聂义最大的侮辱。
“厚葬了吧,聂义虽然损害我墨家利益,但其人其行却是光明磊落,至死也不曾辱没文士风骨,保留好这柄刀笔,日后有缘,定要帮其传承下去。”李离看着聂义,最终还是不忍折辱,毕竟墨家也是以文起势,对待聂义这般文士,当依礼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