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娘娘山再往北走,便只剩下无尽的森林,若是再穿过森林,便是大楚西部的水陆交界线。只要在交界线内,西岳山君顾悢便是坐镇人间的仙人,天地皆同力。在自家辖境内的大山君顾悢,不仅有着飞羽境的修为,更有着西岳一方天地的浩然灵气如同一件无边法袍披挂在身。如今在飞羽境琢磨两百余年的顾悢,已经修得十境圆满,若是真要对敌,或可与那天人境的巅峰练气士过上几招。只要不玩命,顾悢自保不难。只是一国五岳大渎的山水正神,不到山河破碎,神州陆沉之际,轻易绝不会倾力出手厮杀。毕竟这些山水神祇最重要的职责还是在其他神仙打架的时候,小心归纳天地气运,稳固山河,福泽人间。这往往也是山君水神的根本所在。
对于山水神仙的政绩,天下各洲的三教大德会不定时巡天考校。多的地方大德年年出行,少的或许几十上百年才会有一次大德巡天,考校各方神祇政事。
所以一方神祇不会轻易离开辖境。既是因为离了自家辖境的神祇到底没了一方天地气运的加持,如同被斩一臂,更是因为神祇离开辖境会影响两处天地的灵气流转,给自己和他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若是惹出什么事端被那庙寺观里的大德记上一笔,那就不是轻易能蒙混过去的了,轻则用以后的政绩功劳弥补,重则打烂金身革去一方山水神仙之职。小山小庙的小神偶尔窜门影响或许不大,但大国大渎五岳正神、一州城隍一般不会轻易离开辖境。若是迫不得已要离境,也往往不会真身出面,而是靠着肩头阳火命灯化成的身外分身。
故而只要跨过那条海岸交界,那位道法通天的西岳大山君,再要对付他便要少去很多手段。
王戍背着气若游丝的许有应,顶着风雪御剑遁逃。
要从白娘娘山逃到海上,即使御剑飞行再快也要不短的时辰。他又不是跨过了芥城关的仙人,还远远做不到万里河山,缩地成寸。
而只要他还在西岳界内,凭他玉璞境的修为根本逃不出一位飞羽境大山君的眼睛。只是王戍知道这位山君大人现在正忙着施展道法遮蔽天机,不敢轻举妄动,无暇顾及其他,所以他并未消耗灵气徒劳遮蔽自己的踪迹,而是竭尽全力御剑远遁。现在西岳境内的大能必然不会只有顾悢一个,但只要不是飞羽境往上走的仙人,凭着他的本事后手,那些寻常飞羽境供奉和捕虫郎想要短时间内追上他其实并不容易。
只要过了子时,他背上这个孩子便可性命无忧,之后能不能摆脱捕虫郎的追捕问责,其实他并不在意。
曾经江湖侠客行,我以一命换一命。
要是能逃到海上最好,就算不能,他现在也只需要再坚持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即可。
王顺平口里的“王先生”,便是迟意斋里与许赋秋手谈并留下棋子的那位王先生,与那客栈掌柜洪守关同属大楚乙等捕虫郎的王戍。
许有应胸口一刀险些毙命,好在王戍来得不算太晚,好歹靠着仙家术法和丹药保住了他的性命。只要能从身后那群乙等甚至甲等的捕虫郎手里逃出来,再好生调养,活下来并不算太难。
只是身前风雪厚重,身后又有追兵。王戍一咬牙,从斥鷃袋中取出一张紫色符箓捻于胸前。意念微动,符纸随即泛起微光。天地间灵气涌聚,王戍深吸一口气,脚下飞剑斩开风雪,眨眼间已至数百里之外。
正当王戍想要再提一口气,一鼓作气御剑出海时,他的脚步骤停。剑尖所指,不过百丈开外,不知何时已经有位罗衣男子立于风雪之中,那人一只手置于身后,一只手轻轻把弄着一块悬于腰间的青龙衔珠玉佩,像是在此等候了多时。
不等罗衣男子开口,王戍掉转剑尖,想要直接朝南遁逃。只是脚下飞剑却如同陷入泥沼,不管王戍如何施展神通,飞剑都动弹不得。
王戍只好放弃逃遁的想法,转过身来,朝着已经近在咫尺的男子道:“没想到你来了西岳。”
罗衣男子没有接话,他并不惊讶王戍知道自己的身份。现在藏在大楚和大楚附庸国境内,明里暗里想要施展手段的不知有多少人,这些人既然有所图谋,有些事怎么可能不提前调查清楚。但无论是那些安排在明面上的棋子,还是暗地里的斩龙谋划,大楚朝廷心里其实多少都有数。只是那些想要不以吹灰之力斩龙的人,都是躲在背后算天算地的老妖精,哪有什么善茬,总有些手段即便大楚的捕虫郎们再如何小心也难以察觉。譬如到最后才露出马脚的王戍。除此之外,那些明里暗里的手段,到底孰真孰假,哪些是混淆视听的障眼法,哪些是明修栈道下隐藏的神仙手,就要看大楚朝廷和那位被称作“千年砥柱”的老先生,有没有本事分得清,看得透了。
既然大楚朝廷知道,那么这位武神便都知道,只是他不愿意出手罢了。不管那些躲在暗处的人有多少手段,只要不至于影响某件事的结果,他便由着他们蹦跶。何况大楚供奉和捕虫郎又不是吃素的,过了今天,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算账。不过他今夜也不便多出手也实属无奈,境界越高,行事之时受到天道的制约就越强。若是只是降下天罚也就罢了,大不了修养几十上百年。怕就怕沾染上那纠缠不清的佛家因果,纵使性空之法习得再好,很多时候也很难将那千丝万缕的因果彻底斩断。所以修行之人,境界越高往往行事越是小心谨慎。
见背着个孩子的王戍不像是要放弃的样子,罗衣男子叹了口气。在他眼里,今夜除了那些必死之人外,能少死人便尽量少死人。所以他才故意对某些自以为躲得够好的家伙视而不见。在看过那座小镇,确保事情走向之后便跑到西岳大山君顾悢那边,借着监督的由头偷懒。
罗衣男子放下了手里的玉佩,随手撤去了对那把剑的拘禁,等着王戍的后话。他不打算劝说王戍归降,能在今夜如此行事的,必然都做好了死的准备。若是能轻易劝说,那也太小看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道心,和他背后那些大佬的手段了。
与罗衣男子一样,王戍根本没想过要再开口说话。且不说他只是一个玉璞境的剑修,就算是跨过芥城关的巅峰修士在这里,也难以三言两语动摇一位武夫的道心,何况不远处这位,还是一位大长生境的武神。
王戍毫不迟疑,掉头就跑。意念一动,一道银光从他胸口飞出,瞬间再分出百道银光,从四面八方斩向那位拦路人。同时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块刻有“独木成林”四字的木片。王戍将木片抛入脚下山林,单手掐诀。木片落地,遇土而生,顷刻间有无数参天大树拔地而起,横亘挡在王戍与那罗衣男子中间。从斥鷃袋中再取出一张方寸符贴在脚下飞剑剑身之上,凭借符箓加持,王戍不过呼吸间便离那位拦路武神百里之遥。而那块木片,不愧是王戍一洞五府中木府的镇府物,随着王戍的遁逃,巨木疯狂生长,在王戍与罗衣男子两人之间长出长达百里的巨木森林,将罗衣男子挡在百里之外。
一招功成的王戍没有放下心来,他知道自己这点压箱底的本事在那位面前其实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手段,更何况那位西岳的东道主还在天上看着自己,随时可能发难。他只求能拖住那人片刻,好让他有些许时间逃遁。强提一口气,忍受着灵气强行灌顶的折磨,王戍再逃出百里。他只要再坚持一会儿,熬过子时便算是大功告成。
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百里木墙,罗衣男子摇了摇头。那百道银光此刻已经被他拘禁在手,化作一把剑身刻有“冬雪”二字的雪白长剑。
男子没有绕开面前的木墙,而是一拳砸在了数百丈高,百余里宽的巨木之上。百里木墙应声而开,下一刻,罗衣男子已经脚踩王戍的本命飞剑,将其压得坠入林中。
罗衣男子甚至没有施展方才拘禁飞剑的神通,只是一脚踩在剑尖,王戍的本命飞剑便丝毫动弹不得。
不过呼吸之间,王戍本命飞剑“青野”剑身裂开多道裂痕,五府中木府金府的镇府物,刻字木片和长剑“冬雪”,一件被男子一拳击碎,一件被拘押在手。一洞五府顷刻间六去其三,王戍大道被损,好不容易靠着水府镇府物从罗衣男子一脚中逃脱出来,此刻正抱着许有应在林中逃窜。
脚步不曾停歇的王戍身形一滞,感受到自身小天地中作为镇府之物的长剑“冬雪”被人强行斩断了与本命金府的联系,失去镇府物的金府轰然倒塌。连带此刻全力护住其余一洞四府的水府也被殃及池鱼,摇晃不已。王戍再也忍受不住大道分崩离析的痛楚,一口血吐出,脚步踉跄,连同怀里的许有应一同摔在了风雪之中。
不等王戍再次起身,天地间风雪被罗衣男子一身武运隔开,男子手持长剑“冬雪”走到了王戍面前。他随手将长剑刺入王戍身体,便不再去管身受重伤的王戍,而是看了一眼一旁昏迷的许有应,又抬头望向了别处。
王戍被男子故意泄露出来的武运压得无法动弹,顺着那人目光望去,便彻底放弃了抵抗的念头。
他们不知何时又回到了白娘娘山山脚下,被一把火点燃的清泉镇就在他们的眼前。那位被他认定必须全力运转神通遮掩天机,无暇顾及其他的西岳大山君,竟然在他御剑遁逃的时候悄然折叠了山河。而眼前这位武神,不是不能早早将他斩杀,而是在等他将背上的孩子送回清泉镇。
王戍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是活不成了,也懒得再去猜测那位大山君的真实实力。看着那些个被大楚铁骑追杀,正朝着他们奔来的流寇,大楚乙等捕虫郎王戍开口问道:“这孩子就不能不死?”
罗衣男子又看了一眼许有应,收起不断倾泻的武运,放任风雪落下,他叹了口气道:“我不会杀他。”
他不会,但那些流寇会。
连如今油尽灯枯的王戍,说不定都会被那流寇的马蹄踩成肉泥。
王戍支棱着坐了起来,将许有应抱在怀里,小心拍掉他头上的风雪尘泥。看着怀里气若游丝的孩子,一个修道有成的玉璞境练气士,一个过了人间期颐之年的大老爷们儿,竟然哭了起来。
罗衣男子倒是一愣,不知道王戍怎么会有此真情流露。他是武夫,不是那练气士,虽然也有手段靠着一点蛛丝马迹窥看某些事情的真相,但穷源溯流到底不是他所长。不过既然都是要死的,他倒也不介意王戍演上一出不知真假的戏。纵使他确实从心里同情今夜遭受无妄之灾的镇民们,但仅凭一枚棋子的两滴眼泪,还远远不能左右他的意志。他在意的不过是那不可言说的佛家因果,但只要二人最终都不是死在他的手上,他便不必太担心沾染这份因果。剑修王戍那点牵扯倒也罢了,他可以轻易斩断,只要这个孩子与他没有关联,日后他就可以少去很多麻烦。
长剑“冬雪”被他刺入王戍的身体,王戍再无后手可言。流寇纵马已经不过数十丈之遥,罗衣男子不再停留,移步云端,到底还是不愿亲眼看到那个结局。
耳边马蹄声激荡,王戍确实没了什么手段。王戍的镇府物“冬雪”一剑刺在了自己的金丹之上,他尚未元婴,所以待金丹崩碎,他便真的身死道消了。堂堂玉璞境剑修,就要死在流寇马蹄之下,为一个普通孩子殉葬。王戍吐了口血沫,看着愈发靠近的流寇,颤颤巍巍地在许有应身上摸索起来。
片刻后,流寇的马蹄踏过了这片土地,溅起污雪尘泥。而后大楚甲士明晃晃的战刀,又斩下了流寇头颅。
离芦芽洲西海岸千里之外的云海上,藏着一艘小剑舟。剑舟宽不过一丈,长不过两丈,最多能挤下十余人。与寻常跨海小剑舟不同,这船上没有挡风遮雨的小凉亭,没有供人把玩的精巧物件,甚至连让人歇脚的桌椅都没有。
除去元婴境剑舟主人外,船上只有一个白发老头子。两人并肩而立,面色凝重地望着东方,考虑着要不要再往东走走,但又害怕靠得太近横生万一。要是被那位武神察觉,纵使他这剑舟再快,只怕也很难全身而退。心情与面色一般凝重的二人,此时正犹豫不决。
不等两人做出决定,剑舟忽然遭受重创,像是被天外陨石击中,直直坠入海中。船身顿时裂开好几道口子,那元婴境剑舟主人喷出一口血,顷刻间从九境跌至七境洞府境。若不是三件作为庙府根基的保命镇府物护主抵挡,他怕是要跌落三关,重走一次阴阳道。
较之连跌两境的剑舟之主,船上那位白发老头此时更加不好受。剑舟之主不过是被殃及池鱼,而从天而降的那一剑,却是扎扎实实砍在了老头的背上。不过到底是飞羽境的练气士,白发老头虽不曾察觉那一剑从何而来,但仍是在剑意入体之前调转神通,一洞五府齐动,尽管没能挡住那骇人一剑,好歹是拦住了那惊人的剑意侵蚀。老头被砍得人身小天地剧烈摇晃,五座庙府不知道被掀落了多少瓦片,身上那件法袍更是支离破碎,连修补的可能都没有了。尽管保住了十境的境界,但他现在的飞羽境却是到了风雨飘摇的境地,只怕之后百年都难再回巅峰,更别说有所精进了。
好不容易稳固了自身小天地,连发难者是谁都不知道的剑舟二人不敢追寻那出剑之人,老实御风离去。
百里开外,一个身穿儒裳,头戴黄冠的童子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北而去。刚刚一剑不过是他随手为之,要不是不想挨先生板子,那二人哪里还能有跑的力气。只要不是从那一庙一观一寺出来的,一个元婴和一个飞羽境而已,管他是这家山头的还是那家山头的,打了也就打了,反正没打死不是嘛。那庙寺观里的大德们,又哪里会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既然确信不是庙寺观里的人,就算事后冤大头找上门来,也是可以讲道理的嘛,恰好自家先生又是天下最会讲道理的人。
儒衫童子捂住嘴还是笑出了声,好不容易跑出来一趟,怎么也要活动活动筋骨才对的起自己。在先生身边的时候,每天都是读书读书读书,读到他都觉得自己快成一洲庙寺观里的老学究了。他又不想成为圣人,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还是打架来得舒服。想到这里,儒衫童子忽然有些后悔刚刚那一剑砍得轻了,不够快活,要再用力一些才好,大不了挨顿板子嘛。难得没人管,快活最要紧。他忽然停了下来,回头望了望。海上不敢御剑只敢贴海御风的两人只觉后背发凉,使出本命神通玩了命地向远处逃遁。
童子环顾四周,那些躲在暗处还没出手的,都乖乖离去了。看来没人想挨上他一剑啊,儒衫童子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继续向东而去。
从云端来到雁栖山的罗衣男子有些烦躁,也开始有些生气了。一个孩子而已,怎么半天解决不了。早知道怎么麻烦,刚刚就该直接断了那个玉璞境的生机。现在清泉镇的流寇已经死绝,无论如何他都得与那个孩子产生一种难以捉摸的关联,这种玄之又玄的无形牵扯最是让人头疼。
顾悢看见罗衣男子皱眉,抬手镇压住某处发出的动静,一脚踏出来到某个地方,下一刻又回到了雁栖山。子时将过,看着身前这个被他带回,饱经折磨的孩子,也只好由他出手代劳,为罗衣男子分担些因果了。好在与罗衣男子的身份不同,这份因果对他来说影响并不算大,只是要好些时间修补自己的道心。
像是得了龙王敕令,天地间风雪骤停。罗衣男子朝顾悢作了一揖,既是感谢他今晚的有所作为和无所作为,也是谢他为自己分担因果。不等顾悢回礼,他便御风离开西岳,去坐镇云端。
顾悢来不及说话,只好抬起手朝着天空挥了挥,算是还礼告别。放下手,抚上那孩子的额头。
只是离开的男子尚未去远,顾悢手上也还没施展小神通,已经作别的两人便同时望向了西边某处。
远处,有个童子慢悠悠地御风而来,同时故意扯着嗓子拉长腔调大声喊道:“刀……下……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