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有应的生辰是正月初六，他在昏迷中跨进了自己的十二岁。在清泉镇一带的风俗里，寻常人家的男子十二岁便不再是孩子了，若不是三教的读书人，便要从事九流，挑起家庭的一份担子。等到了十六岁，长辈为他们束发过后，男子便可以娶妻生子了。在清泉镇的风俗里，这十二岁意味着一个孩子摆脱稚嫩，开始一步步走向成熟。故而男子十二岁的生辰宴总是要办的隆重些的，毕竟对于终日盼着长大的孩子也好，对于一个家庭也好，这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对于许有应，这十二岁的意义一样也不一样。他在今年开春跨进了新的一岁，清泉镇除他以外的四百七十三人，却永远留在了去年冬天的风雪里。大楚不知为何定了新的年号，但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他没有心情庆祝年岁的增长，永光十四年末，元嘉元年年初，对于这个刚醒来的少年来说，不论是今年还是往后十年百年，所有的冬春交接，都只能是用来悲伤的日子。
不知道苏最给许有应用了什么药，许有应自元宵节那天醒来后伤势便好得越来越快，不过短短一旬时间，他便可以独自下地行走。
正月末，许有应得了顾悢的允许，在苏最的陪同下回到了清泉镇旧址。
这里除了那座石桥，什么都不剩了。
一把烈火烧尽了所有，大楚已经收拾了残局，几乎没留下痕迹。现在的清泉镇便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土地，放眼望去，在这片土地上，只有早生的春草悄然抽芽。春草茵茵，不识去年山河，不知去年故事。
许有应独自坐在娘娘溪上的石桥上，看着人去楼也去的清泉镇旧址，没有哭。大概是苏醒过后的一段日子来哭尽了，想开了。苏最远远看着，盘算着怎么开口与他说话。
许有应苏醒后这一旬半的时间，两人仍是没说过话。苏最每日小心翼翼照料着许有应，许有应也乖乖地喝着苏最端给他的药，吃着她做的饭，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偶尔对门吴老婆子来窜门，许有应才打起精神活过来，两人各自与吴老婆子聊聊天，却从不搭话。以至于许有应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位照顾他许久的“山神娘娘”叫什么名字，只是他也不关心罢了。两人便这样又像夫妇，又如同陌生人一般将许有应养病的日子熬了过来。
苏最曾经心死过一次，现在只怕又死了一次。虽然她从一条白蛇化身成人已有两百余年，但其实她经历的人间事太少，甚至不如一个孩子多。有些事情真要算起来，她其实也还是个小丫头。所以即使她每天都想着怎么与许有应说话，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看着许有应的样子，有些害怕，却又忍不住担心。
远远站在一旁的苏最不敢去劝许有应回家，他已经在桥上枯坐了一个时辰。
百里外的雁栖山上，顾悢收回目光。他觉得这一个月来，他把这辈子的气都要叹完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下一刻，他来到了许有应身边。
“我带你去你爹娘的墓。”
尽管那夜过后，大楚在清泉镇办了一场水陆法会，但还是为了以防某个万一，没将清泉镇亡民的坟墓安在清泉镇附近，而是在西边一处风水颇佳之地。也算得上是大楚的一点补偿。
这次许有应再没能忍住心中悲痛，放声哭了起来，哭到后来整个人蜷缩在墓碑前。
四百七十三块墓碑，四百七十三条人命。上至百岁老人，下至襁褓里的孩子。都在这里，都在这里安眠。
墓碑上无一例外，都刻着不合规制的字。
“清泉镇清水街许赋秋之墓”
“清泉镇清水街李清颜之墓”
“清泉镇买米巷陆有田之墓”
“清泉镇买米巷陆平之墓”
“清泉镇南北正街洪守关之墓”
“清泉镇买米巷雀儿之墓”
……
许有应哭到最后昏迷了过去，等他醒来已经黄昏时分。他没再哭泣，抹了把眼泪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在墓碑上刻起字来。
“慈父许赋秋之墓”
“慈母李清颜之墓”
“挚友陆平之墓”
“挚友雀儿之墓”
“良师洪守关之墓”
……
清泉镇的人许有应大多认识，他无一例外为他们的墓碑添上了字。就算不认识的，他也在墓碑上刻上了“至亲”二字。
就当是他这清泉镇遗民，为故亲立碑。
最后，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块石头，立于许赋秋和李清颜墓碑之间，并在其上刻下“清泉镇清水街许有应之墓”。等将所有墓碑都添上字，他再一次倒在了墓碑之前。
等许有应再次醒来，他已经回到了玉帛县城东的房子里。白衣姑娘苏最在厨房熬着药。
本来许有应身体基本已经恢复，但昨天劳力劳心使得他不得不再吃药吊命。或许在他心里，他就该死在昨日不再醒来。
屋外又是黄昏时分，那么今天就是正月的最后一天了。按照顾悢的说法，他明天就必须离开凉州。明天一早，西岳大山君顾悢会亲自来送他。
许有应老实喝下药后，独自跑去敲响了对面的门。
吴老婆子恰好也要来寻他，见他来窜门，一脸褶子的老婆子笑开了花。老婆子知道他们要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来窜门，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老人己经是行将就木的年纪，少年又要远游。
吴老婆子摸了摸许有应的头，就像是在摸自己的孙儿。
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正月三十的夜里，老婆子拉着许有应不说重逢，却还是唠叨了很多话。直到老婆子一边说着话，一边昏昏沉沉快要睡去，才放少年离去。
等许有应推门回家，已是月上中天。苏最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打着瞌睡，被开门声惊醒的白衣姑娘起身朝着许有应施了个万福。灶上还温着饭菜，去了许久，他应该饿了才是，苏最转身要去厨房。
今夜月色颇好，院子里不必掌灯也能看得清楚一丈开外的人。许有应站在门边，望着一袭白衣，忽然开口喊了一声。
忽的像是有风袭来，院子里落地的尘埃被扬起，瓦上陈年的积灰被抖落。
小院子微微摇晃，片刻后又重归平静。
白衣姑娘在原地停了一下，转过身来对着少年展颜一笑，“公子，我在。”
对门的吴老婆子还没睡下，在许有应离去之后，她坐在床边呢喃起来。碎碎念的都是“菩萨保佑小有应平平安安”、“水神娘娘保佑苏姑娘平平安安”、“老天爷保佑大家都平平安安”之类的话，忽然感受到门外的动静，她嘴里的呢喃更加虔诚起来。
西岳雁栖山上，顾悢随手将那点异象掩盖。虽然有些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可只要许有应没死，就会有人不死心，想借他做点什么。
虽然那位“急谋者第一”的国师大人说了由着她去也无妨，但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刚刚那一点异象，是那少年为由白蛇化身成人的姑娘苏最，赐下真名。
青天之下，七洲五海，其中七块大洲有两块半属于妖族精怪。
在数万年前那场打得神州陆沉的架开打之前，人也好妖也好，其实并未分家。那会儿天下还只有六块大洲，人族妖族井水不犯河水地过着日子，人族住在城池里，妖族精怪活在六洲的百万大山里。虽然难免有些小摩擦，但总不至于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直到某天妖族老祖与三教祖师在云上进行了一次密谈。密谈的内容谁也不知道，只知道那场密谈并没能和气收场。密谈过后不久，天下妖族老祖便问道了那座草堂。三教祖师也没再和妖族老祖多说什么，既然谈不拢，干脆直接出手。那场架打的是山河变色，江海倒流，最终以三教祖师将妖族老祖镇杀结束。
那妖族老祖修道万年，本事通天，虽然最终不敌三教祖师，但在身死道消之前仍是凭借阳火分身将本体炼化作一座极为宽广的大洲，落地天下最东。他那颗巨大妖首化作了如今的妖族圣地一可山。
之后妖族便与人族拉开了长达千年的战争，只是最后也没打赢罢了。三教祖师便将妖祖尸身所化的那座名叫婴儿洲的大洲，连同离婴儿洲最近的东天凭洲一同划给了妖族，并将当时跨过天地关的妖族练气士，以及迈入玉髓境的妖族武夫尽数赶到了这两洲去。天地关以下妖族练气士，玉髓境以下的妖族武夫任其去留。
本以为三教祖师会将那两洲作为囚禁妖族的牢笼，不想并非如此。三教百家之后并未遏制其余五洲妖族精怪的诞生成长，也没有对后来的人族五洲成长起来的大妖进行驱赶或者镇杀。至于为什么这些寄居在人族五洲的大妖几乎从不生起祸端，那就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了。
自那场架之后的数万年岁月，妖族又争取到了离东天凭洲最近的截霞洲的半座河山。说是半数山河，其实那截霞洲更像是回到了打那场架之前的样子。
到如今便成了天下七分，人占四座半，妖占两座半的局面。
妖作为这世上与人一般的存在，与人一样，妖也有名字。只是不是所有精怪妖族都有名字，或者说配有名字。
妖族精怪想要获得其名，有三种方法。一是如同人族一般，由长着赐。只是不是所有妖族都是爹娘生的，像清泉镇那只掌灯小鬼，还有白衣姑娘苏最，便是在天地间孕育而生。说起来不好听，但确实都是没爹没娘的，要真要算起来，他们的爹娘便是这头顶的青天，脚下的土地。
其二，便是由他人赐名。只是此类赐名，要比长着赐麻烦些。最麻烦的就是被赐名者要心服，要愿意。若是妖族赐名妖族，往往是强者为尊，谁能当主子，谁只能当奴仆，全凭拳头说话。好在妖族向来以强者为尊，打得过就打得过，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输了就认，要是不服，多打几次就服了。若是人族为妖族赐名，当然也可以靠着拳头说话，只是人族三教祖师打杀了妖族老祖，妖族哪里会轻易向人族低头。此外便是人妖双方，一方有意，一方心甘情愿。不用拳头，便可在无形中结契，如此人才可以为妖族赐名。只是人为妖赐名，人妖双方都要沾染一份不小的因果。
其三便是那些得天独厚的妖族才能享受得到的了。由天地赐名。
有些妖族精怪自化形的那一刻起，便有了自己的名。他与他的名一同孕育而生，被称作天命妖。只是这种天命妖，太少太少，每一个都是惊才艳艳的妖族天才。要么早早夭折死了，要么必然是一方大妖。较之前两种，天命妖更加自由。因为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自己的真名，相当于他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而其余的，真名多多少少是被其他人知晓的。
尽管命运会被他人拿捏，那些并非得天独厚的妖物，仍是比谁都希望有一个真名。因为只有有了真名，修道之路才能登天。那些没有真名的妖物，练气士没有一个跨过天地关的，武夫没有一个踏入玉髓境的。
初生于天地间的妖物最容易被赐名，因为此时的他们最弱小，最容易被打服。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化名苏最的白蛇两百多年来都没被赐名，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一个算是死过一次的少年。在一个寻常的日子，随意地接受了少年的赐名，心甘情愿奉他为主。
只有她自己知道。
不过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妖族一生只能有一个真名。无论她现在愿不愿意，后没后悔，她的生死都在面前这个少年手里了。又因为那玄之又玄的无形结契，她的命算是连着他的命了。
若是她现在后悔，也不是没有办法。趁着许有应或许还不知道真名的作用，上去一刀把他给捅了，她便算夺回了自己的真名。人死了，那无形的结契自然也就消散了。至于因果来世，总没有真名自由重要。
苏最自然没有这种心思，转身去了厨房。她有一点点恼火，她真身是一条白蛇，为什么要叫她“红绡”？转念一想，叫“白绡”好像又有一点奇怪。算了“红绡”就“红绡”吧，反正除了在没人的时候公子会这么喊她，其他时候也没人会这么叫她。
自百年前她在白娘娘山的金身崩坏之后，苏最第一次这么开心。少经历人间腌臜事的她终于又变回当年那个蹲在泉水旁戏弄鱼儿的少女。
夜深了，许有应洗漱睡下。
苏最睡不着坐在院子里望着四方的天。
“不后悔？”将系发布带给了许有应，只得披头散发的西岳大山君顾悢现身小院，略带笑意轻声问道。
桃李相貌的白衣姑娘像是又小了几岁，她现在心情好，不想跟顾悢斗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继续托着脸蛋望着天。
“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你不要生气。”顾悢坐了下来。
苏最没理他。
顾悢难得有些忐忑，这些年他被这个小姑娘给骂怕了。
“你不能离开凉州。”
如今仍是剑甲境的妖族苏最听到此话，瞬间现出真身，硕大的头颅对着这位算得上是西岳主人的大山君，仿佛下一刻就要咬下他的脑袋。要不是怕吵着屋里许有应睡觉，她已经一尾巴给这位讨人厌的山君扫出门外了。
顾悢自然不会害怕一个天地关都没跨过的小妖物，但他还是将屁股从凳子上挪了起来。
“吴啓已经回东岳去了，那座作为你出生之地的白娘娘山，现在少一位守山人。”
一席白衣落地，苏最又变回了被囚禁在雁栖山的那个女子，她没搭理这位山君，转身就要回房休息。
“国师大人没有阻止许有应给你赐名，我也就没拦你。但如果你想跟着他离开凉州，我不能放你。”
苏最转身一挥袖，一条无形匹练朝着顾悢飞去。她也不管那山君大人会不会生气，移步来到许有应的门前，一屁股坐在了门口，抱着双臂也不言语。
顾悢没有躲，任由苏最将气撒在他身上。他是看着这个小姑娘长大的，之后又与她相处了百余年，最是清楚她的脾气。
她现在是劝不得的，就算三教祖师过来，下场大概也和他一样。若说真有谁能劝她，大概只有现在在屋里睡觉做梦的许有应。但要去叫许有应，就得跨过坐在门口的这个小姑娘。
知道自己不受待见，顾悢也没多呆，转身出了门。想着反正明早还要给许有应送行，干脆就不打算雁栖山，学着那个小姑娘，一屁股坐在了院子门口。结果屁股刚挨地，就听见苏最用心声朝他喊了句“滚”。顾悢这才不得不拍拍屁股，施展神通回了雁栖山。
等顾悢走了，苏最身后的门忽然打开，许有应走出来坐在了她身边。
苏最看了一眼才成为自己公子的许有应，便扯着他的衣摆，靠在他身上哭了起来。
许有应也没劝她，而是抬起头，望着月明星稀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