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叫道:“客官,想要点什么?”
嬴桉痴痴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愣是没有听到店小二的招呼。直到熊砦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还没等他开口,熊砦便已自作主张地要了一间上房,一大桌酒菜,还嬉皮笑脸地对店小二说:“小兄弟啊,不瞒你说,这位嬴大哥赶路累了,因此不怎么搭理你。小兄弟你可别见怪啊。要知道,咱哥俩有的是银子,你只管好好服侍大爷们就是了,赏钱咱有的是!”店小二诺诺而退。
嬴桉叹了口气,就连他也管不住他这把弟。英雄本来就该是仗义疏财的,但熊砦这样明明就是浪费!何况,周大寨主还再三叮嘱他们要小心谨慎,不要过于显摆,否则被贼人盯上了可不是好玩的,还得小心,不能误了大事。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饭菜就端上来了。嬴桉强忍住饥饿用目光制止了熊砦蠢蠢欲动的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银针,往饭菜里扎了进去。熊砦不解地问道:“大哥,这又是干甚么?”嬴桉道:“这次的任务不同寻常,极其重要,也容易遭歹人暗算,你不见我一路上都是如此吗?况且古语云:‘小心驶得万年船’,行在江湖上,像你这样粗枝大叶,还不坏了大事!”眼中却满满的都是戏虐。熊砦被嘲讽一番,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会注意的,不像你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快吃饭吧,饭都要凉了。”见银针并无异样,二人方才用膳。
饭毕,二人跟店小二上楼回房。店小二领二人到一间上房,道:“这便是两位爷住的地方。”嬴桉瞅见四周再无旁人,就取出一点碎银子,上给了店小二。店小二千恩万谢地去了。熊砦又问:“大哥,你这又是作甚?刚刚我在赏钱你又不满,现在倒自己给这么多赏钱。依我看,给他一二十钱就够了。”嬴桉道:“这就是我平常说的‘分寸’了。在江湖上行走,要注意的就是‘分寸’。周大寨主曾经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道是从前有个侠客,家中有些积蓄,有一次住店过于显摆,给店小二的赏钱都是好几两银子,就被隔壁的一伙强人盯上了,到晚上就烧了些闷香,把那侠客给迷昏了,将他所有财物都携去,连夜溜了。第二天那侠客醒来,叫苦不迭,却毫无办法。有一次,他又出去住在同一旅社,故意装穷。那店小二多次找他讨要,他却不给,于是店小二怀恨在心。有天晚上,他住的旅店突然着火,店小二以他轻慢,却并不叫醒他,等这侠客被烟熏醒时,已经晚了。这侠客便葬身于火海之中。由此可见,这‘分寸’是多么重要。俗语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侠客正是不懂得这一节,才无端送了命。”熊砦也道:“大哥所言极是。”
突然,一把飞刀飞了过来,钉在门框上。上面系着一张纸,嬴桉抬手将飞刀拔下来,看上面的字时,力透纸背,遒劲有力,却是:
嬴、熊二公启:
嬴公之语,似有所指,而愚以为然。但愚观公未尝言“义”也,然嬴公以为人心本恶乎?依愚见,此大缪矣。若如此,二公送信为谁?此亦为天下之笑料矣。
柳非青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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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砦问道:“这柳非青是谁?如此厉害!我们在这里讲了这么久,竟没有发现他;还冷不防掷出一把飞刀。若是在打斗中,我俩怕是早就没命了。”嬴桉沉吟不语。熊砦用胳膊肘推了他一把:“想啥哪?”
嬴桉道:“我在想,他这是什么意思呢?‘二公送信为谁’?莫非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来意?”他又死死盯着那“柳非青”三字,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哦,想起来了!柳非青是颜大将军的贴身侍卫,无怪乎武艺如此高强!”眼中满是艳羡之意。
熊砦嘟哝着:“这柳非青是谁,我问了半天你都不理我,还一惊一乍的。”
嬴桉回过神来:“哦,是这样的。柳非青原是赵国的一位武艺高强的侠客,也是一位乐善好施的大英雄,却不知为何却投奔了颜大将军,做了颜大将军的贴身侍卫。”
熊砦问道:“做个侍卫,不是屈了英雄吗?”嬴桉便摇摇头:“此乃江湖中事情,你我都不怎么懂。回去之后可以问问周大寨主,他应当知晓。”旋即又压低了声音说:“你大概还不知道我们这次来的目的吧?这次来,其实是为了给颜大将军送一封要紧的信件,以救大将军满门良贱。”
熊砦好奇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嬴桉耸耸肩:“周大寨主写的,我怎么知道?不过听我师傅说,楚国朝中有人想谋害大将军一家,周大寨主得到消息后立刻写了信要告知大将军。这次我们来,就是为了这事。”
“这么说,我们就是在救英雄一家喽?”
“没错。好好休息吧,明天我们就能到了。”
“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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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雄鸡才叫了两遍,天空露出了鱼肚白。二人刚醒来,就听见一阵敲门声传来。嬴桉忙开门一看,只见门外面站着一位侠客。此人生得有七尺四五寸,紫铜色面皮,神情坚毅,留着一嘴短须;头上不戴巾帻,穿着一身皂衣,腰间佩着一口宝刀,寒光照人。
见了嬴熊二人,这柳非青便拜道:“鄙人柳非青,乃大将军亲随,知二位少侠为救颜氏满门,赴汤蹈火,甚是敬佩与感激,特来相迎。”嬴桉也回礼道:“前辈此言太重,恐折杀晚辈也!江湖中人,义气为重,安有袖手旁观之理?前辈当世英雄,当受晚辈一拜!”说着与熊砦也是一拜,又叫小二端茶倒水招待柳非青。
柳非青连连摆手道:“不必不必,二位少侠此行不易,真乃当代豪杰也!”熊砦忙道:“前辈过誉了。江湖人本就重‘义’,前来送信,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柳非青便道:“如此,便请二位少侠跟我一起前往将军府。”
熊砦到了楼下,找店小二结了房钱,二人便随柳非青到了旅店门口——哪里自有三匹好马在等着他们。三人上了马,按辔徐行,往大将军府行去。将近要到了城门,柳非青慢了下来。二人也勒住坐骑,等待城门守军查验。
为首的守军见是柳非青,连忙笑脸相迎:“柳大爷,柳大爷,您这边请,这边请。”
柳非青冷哼一声,不做理会。
守军自讨没趣,就讪讪一笑,放三人过去了。
嬴桉也冷哼一声。这惹恼了守军:“你算个什么?老子是看柳大爷的面才不盘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子倒觉得你是外国的斥候!左右的,拿下了!”
熊砦有点怒了:“我大哥怎么惹你了?我们过往客商,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倒如此为难我们!”
守军轻慢地道:“哼,过往客商,哪来这么大胆量?你们这样装作客商的斥候,正是我们严加盘诘的对象,快快束手就擒,否则奉圣旨,格杀勿论!”
嬴桉怒目圆睁:“你凭什么诬蔑别人?!”
柳非青大踏步上前,着实好言好语地劝解了一番,守军才不说什么了。嬴桉还狠狠地瞪了那守军几眼。
三人进了城,柳非青带二人到了一家极不起眼的小客栈。伙计出来迎接:“柳爷到啦?”又看见嬴、熊二人:“这二位是……”柳非青道:“府上客人。”伙计点头,把马牵了进去。柳非青向二人解释道:“这一路去将军府要经过好几个集市,颜大将军约定将军府中人不能骑马过去。”话音刚落,便有一人骑着马,飞驰而去。柳非青见了便道:“这应该是丞相府中的吏员了。丞相本人闹市中策马驱驰就罢了,连一个小小官吏都如此狗仗人势,真令人气愤。”嬴桉也道:“前辈说得极是。我等也看不起这种人。有一次一个太监也僭用了我父王的……”却突然闭口不说了。
柳非青没有注意:“时间差不多了,二位可随我步行前往将军府。”
三人步行,穿过楚都东海城的闹市。话说那时正值楚君谭嶲在位,国家海晏池清,而楚国腹地东海郡,滚滚雨田江、雨田支河流经南北,加之来自南海和竹雨海的暖湿气流北上,造就了楚园中部这闻名天下的鱼米之乡。加之水路、陆路交通皆为便利,楚北灌区以及齐、燕二国的商品云集于此进行交易,更使国都东海城成为举世闻名天下的大都会。楚历三二四年,国君更是下诏废除坊和市的差别,因此城内更是市集云集,人流如织,三人要下马步行,也是正常的了。
二人且看且走。市集中货品多未自齐、燕等国,不少货品都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珍奇。嬴桉因为贪看齐国的齐玉,没注意前面有人,当下撞了上去。嬴桉连连道歉,却见那人脸上有极长一道刀疤,没好气地看着自己,心道不妙。站在刀疤脸旁边一人一把抓住他,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那刀疤脸才狠狠地又瞪了嬴桉几眼,和那人一起走了。
嬴桉被瞪得浑身不自在,当即跟上柳、熊二人走了。
不过一两刻钟功夫,三人便来到了大将军府门口。门口自有两名士兵把守。两士兵向柳非青颔首致意,又着实盘问了嬴熊二人才放行,不过态度确实要比城门口的守军好多了。进了门,便是一扇屏风,也只不过画了几棵松树以示迎客之意,毫无特殊之处。
一行人继续往里走,绕过一处天井,方才到了一处大堂,两侧的木架上挂了不少刀枪剑戟之类的兵器;又从对面的一个四方的青石砌就的演武台中穿过,方才进入了堂屋。只见那大将军颜洛骠坐在正中的一把交椅上,见二人过来,连忙起身迎接。嬴桉唱个喏道:”楚北鄙人嬴桉、熊砦拜见大将军。”说者便要下拜,都被颜洛骠一把拉住:“这成何体统!老夫一介武夫,待客有失礼节,莫怪,莫怪。”说着便抱拳行礼。嬴熊二人连位还礼:“这个怎敢。晚辈此次前来,劳动前辈大驾,真是大罪。”说着便又一拜。
客套了一番,三人方才就坐,管家也为三人沏了茶。颜洛骠道:“二位来意,鄙人已知。敢问周寨主书札在此处么?”嬴桉小心地把信给了颜洛骠。嬴桉看这大将军,只见他燕颔虎须,皮肤有些黝黑,双鬓已有些发白,可能是由于多年的军旅生涯,即使只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却依然不改大将军的英武豪迈,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威严。颜洛骠顷刻已看完了信,仔细把信收好,对二人笑道:“鄙人多谢谢二位送来此信,劳烦二位回楚北后回覆寨主:他的美意,颜某已心领了。”良久,又压低声音对二人道:“但这次情形实在危急,若是鄙人不能保全自身,还望二位少侠鼎力相助,与非青一同保护好小公子,以存颜家最后一点骨血……”言讫竟潸然泪下。
嬴桉没料到颜洛骠这一铁铮铮的汉子也会落泪,忙道:“前辈,这是怎么回事?”颜洛骠叹息道:“主要就是我现在被仇人陷害,不得不求助于二位少侠……唉!还是让非青告诉你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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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嬴桉和熊砦坐在一张木板床上,对面坐着柳非青与颜家只有两三岁的小公子。良久,嬴桉叹了口气,道:“柳前辈,大将军是遇上什么事了?连公子都保不住了。”
柳非青亦叹了口气:“一言难尽。主公战功赫赫,谁人不晓!尤其是去年与齐师大战于乌慈海,以偏师袭齐军主力,齐师败绩,天下震动。因此,天子更连封主公为平北侯、枢密使、楚北节度使,端是权贵无比,因此遭来丞相、太傅一干人怨恨。于是乎,那厮们各派奸细信散布谣言,欲谋害大将军。幸得周寨主与其他几位英雄捉得一奸细,并写信告诉将军,否则将军毫无准备时间。”
熊砦打断道:“那大将军为何让我们保护公子,而不应对呢?”
柳非青长息道:“此则天不佑贤才也!今日主公早上刚起床,相府那边便派人送一封信,曰已查明大将军里通外国,勾连草莽英雄,意欲谋反。大将军出身寒微少年时在江湖就负有盛名,结交英雄好汉,这又怎么了?还假惺惺地‘提醒’说‘宜逃之’之类的话。将军立刻写了谢死表,上达天听;可天子今早已与丞相一干人径至金明池游玩,看不得表文!两位来之前,大理寺已差人告知此事,说若是不能证明清白,夜晚就来拿人。如今将军别无他法,只得留存最后一点骨血,以延颜氏香火,将来为祖报仇!”说着,就拿着一把烛剪欲剪灯花。一剪未下,便惊道:“外面是什么声音?!”起身往窗外看:“不妙!刑部的人将要来了!咱们得立刻走!”忙抱起睡得有些迷迷糊糊的小公子,往地窖里去。二人也立即起身,拿了搁在床头的包裹,也迅速跑开了。
只见外头有人在高喊:“哪里!有三个人跑了!”旋即就有了官兵追了上来。柳非青暗道:“不妙!被发现了!”嬴、熊二人便道:“如此,便只好杀出去了!”三人便舞起兵刃,且战且走。三人虽说是武艺高强,但又必须提防着小公子被人携去,对方又人多势众,可以说是“双拳难敌四手”。见难以突围,敌军又如潮水一般涌来,柳非青高叫:“分头走!”三人就施展轻功,上了屋顶,刹那间就已行了数丈之远,楼下官军只得叫苦不迭。三人没过多久便踪迹全无了。
屋顶上,柳非青和嬴桉分明看到大将军一家被官军押出了将军府,期间还有好几人在那里对大将军一家指手画脚,粗鲁至极。二人唏嘘了一阵后,还是只得等待。不久,官军都离开了。一切毫无变化,只是刚刚极尽喧哗、灯火通明的将军府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那亘古亘今的月华毫无感情地照在地面上,无比凄凉……
三人方才下到地面,会合到一起,进了地窖:地窖中有许多米缸、酒罐、柜子之类的东西,杂乱无章。但见柳非青抱着小公子,来到一个柜子前。他打开柜门,但见柜子里一堆杂物;将杂物清开,则是柜子底板。柳非青取出了一把小刀,沿着缝隙将底板撬开——这底板缝隙极浅,若是不知奥妙者根本看不出来——他稍一用力,便露出一扇暗门。三人跳进暗门后,门自动关闭,接着木板回归原位,柜门也悄然关上,一切都恢复到无人进入时的样子。
三人轮流抱着小公子,在漆黑的巷道中狂奔了好几里路,方才停下。柳非青教二人停下,又向前走了几步,到一扇石门跟成。柳非青点起火折子,找到一个小孔,便把眼睛凑上去望。过了好久,才道声“好了。”推开石板门,进入了一个宽阔的房间,看样子又是一个地窖。三人找到路上到地面,原来已身在郊外的一个破庙里。
柳非青将地窖门关上,从随身包裹中拿出一瓶药水,并几缕长须道:“事到如今,大将军已家破人亡,只有楚岱一人能存颜氏香火,只好劳烦二位伪装一下,与鄙人一同将小公子送到西南方雨田郡去,也不负大将军托负的重任。”嬴桉道:“人言‘救人需救彻’”,我兄弟二人自当遵命。”柳非青拜了一拜:“好生感谢二位。”旋即递过药水与胡须,“劳烦二位改装。”二人涂了易容药水,各自贴了胡须在脸上,看到对方的脸,不由大笑。
柳非青也自改了装,三人往雨田郡去,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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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国,梁阳城。
嬴珋在王座上举高临下,核阅着秦国的部队。秦军如黑包的潮水一般整齐划一地上前,又在司令官的指挥下整齐划一退下。军吏动作都异常整齐,不由得让人想起了“虎狼之师”的称号。
嬴珋对此非常满意。
“待到消息传至,即可伐楚。”他自言自语。
突然,一骑快马飞奔而来,军队立即让出一条道。
“传过来。”嬴珋下令。
不多时,一个武士模样的人走上城楼,直至座前。他脸上的一道刀疤使他的脸看起来格外残忍,狰狞可怖。
“微臣拜见大王。”
嬴珋摆摆手:“起来。说吧,楚国那边怎么样了?”
“回大王,一切顺利。据相府的人传话,颜洛骠已经被抓了,不日将被处死。但是,……”他有些闪烁其词,“还是被公子桉逃了!”
“嗯……”嬴珋若有所思,“这样啊……责任在谁?”
“我即将得手,王参谋却劝阻了我。”
“行吧,就这样,这王参谋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叫他自己去当个参军,别回来了。赏你五十金,退下吧。”
“谢大王。”
“传兵部,三日内准备伐楚!”嬴珋转向劳边的侍卫。
“是。”
坐在城楼上的嬴珋清楚地看到,那个侍卫并未跑远,就差点一头撞上了来的一个人,被那人拦下来了。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丞相丹青。
“这腐儒!”他恨恨地想。
果然,丹青过来后,就跟他讲了一堆大道理,劝他不要伐楚,应勤于政事,鼓励农桑云云;还不忘援引先朝君王肆意妄为,穷兵黜武,以致国力式微之例,听得让他耳朵都生茧子了。
好不容易敷衍完,送走丹青后,嬴珋才松了口气。虽然他知道,现在伐楚根本不是时节,但近年来楚国迅速崛起,日后必为秦国大患。事到如今,他也只好收回成命,待时机到来再说。
“丹青,你给我等着!就算你是先王的宠臣又如何?凭你也想挑战本王吗?”他在心中怒吼道,砸了一下玉案。虽然这么想,但他不敢违背丹青的意思——丹青曾做过太傅,也就是他的老师。今天的兵是白阅了。
唉,未来是福是祸,是翻云还是覆雨,都还是未知数。世间就是一盘棋,无数追名逐利的人以天地为盘,掷下荣华富贵为注,拚尽一切,却只是为了一场毫无意义的,却以生命为代价的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