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乌慈郡。
庭院里,夏侯初江和余湘相对而坐。他们面前的青石桌上各自摆着一樽菊花酒。院中一棵高大的木樨树缓缓地吐露着馥郁的芳香。远墙边零零散散地生长着几株茱萸,淡漠地开着几朵黄色的小花①。
“夏侯,最近我得到消息,说是秦国秘密调动军队,也不知是不是秦王又要有所动静。”余湘忧心忡忡地道。
夏侯初江拿起酒杯,缓缓摇了摇头:“我看不像。前几个月,秦国才刚刚结束对赵国的战役,不可能再进行大规模的战争。”
余湘点点头:“说的也是。”
二人无言啜饮。许久,余湘又道:“据说这次,秦国要与魔界勾结,也不知是真是假。”
“可能是真的。”夏候初江道,“但真的这么做,秦国也只是引火上身。修魔者才不会跟你讲什么仁义道德,那时候还不是会祸害整个人间!”
余湘紧锁眉头:“是啊。也不知那些修真者有什么态度。”
夏候初江道:“自古从来,修真者和修魔者就是水火不容的,不管怎样他们都不会助纣为虐的。”
“这我就放心了。哎,你探听到了关于柳非青的消息吗?”
“还没有。夏侯初江答道,“不过据说,这次秦王加大了打击公子桉一千人的力度。还有……”他顿了顿,又说,“你知道吗?纯阳真人昨天羽化了!”
“当真?!”
“真的。这消息是清真子昨天飞鸽传书告诉我的。纯阳真人再怎么说也是公子桉的师傅,他的葬礼公子按不管怎样都要去的,可就是怕……”
“有刺客。事情为难就在这地方。”余湘思考良久道。
“讣告应当数日后便发出,而清虚子的请帖不日也将送到。可这事若是被奸人利用,那后果不堪设想。”
“最主要是秦国也会来插一脚。”余湘补上一句。
二人沉默良久。
不知多久,天却阴沉下来,黑如墨色的云压了过来,遮挡了太阳的万丈光芒。而太阳在云后却不甘心被隐没。它在后面挣扎,留不了万丈金光。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夏侯初江长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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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田郡的一个山洞里,昏暗的灯火摇晃起来,人的影子也在墙上摇曳着。
“桉弟不可擅动哪!”杨子白,也就是柳非青,拉住安无樽的肩膀道,“这多半又是秦王的阴谋!”
“不!柳兄,你放手!不管这是不是阴谋,师父的葬礼我还是得去的!”安无樽,其实是嬴桉,奋力挣扎着。但奈何柳非青的手如同铁爪,嬴桉竟无法挣脱。
“哎呀,嬴大哥你别闹了。”一旁的寨子栋站起来。
(读者们一定可从看出来,他就是熊砦。)
“嬴兄不可妄动。”一旁的李钧也凑了过来,“如今外面风声紧,秦王不知派了多少人在外头。只要一出去,多半会被抓住,扭送到秦国去。前几天季薳给我寄书,都告诉我穆韶和褚骊在一起四处找着咱们。看来今后我们的日子要不好过喽!”
“穆韶?他不是李大哥你的师弟吗?他怎么会追杀你?”熊砦感兴趣地走过来,却被柳非青瞪了一眼,不敢再说话。
李钧却叹了口气道:“没事的,柳兄。这么多年,我也看开了。只是,穆韶总怀疑我谋害了师父。跟他解释,就像是跟世人解释我跟她的关系一样,总也说不清。”
“不过,尊师是怎么去世的,还劳烦钧弟给我们讲一讲。”柳非青缓缓道。
李钧点点头。他的神情中流露出一抹悲苦,给大家娓娓讲述起了那车冬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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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桂国,榆城。
正值隆冬,大雪纷飞。如同玉龙鳞甲的大雪纷纷落下,地面上竟然铺起了一层两三寸厚的雪毯。
自从穆韶离开后,梅玦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多岁。他的眉间已生出星星点点的华发。他本人也经常叹息着,郁郁寡欢。
自那以后,梅妩也很少出门。李钧每天都把自己锁在屋里,抱着头一言不发。而原本天真烂漫的季薳也似乎有了自己的心事,整天闷闷不乐。
整个梅氏书院一片死寂。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梅玦急忙把李钧、季薳和梅妩召集起来。三人进了梅玦的房间,梅玦便严肃地道:“大事不好了!”
三人还不明就里。但李钧的心里涌现出一个不好的猜测:是不是师父知道了件事?或者是不是穆韶在外面大肆张扬?
明显消瘦了很多的梅妩对他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可如果穆韶只要在外头说任何一句,不仅他和梅妩的名声会扫地,师父也永远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
可穆韶何必要这样呢?
就在这时,梅玦开口了。
“咳,算了,不是什么大事。”
三人松了一口气。可是,梅玦的下一句话让李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过,我命不久矣。”
三人面面相觑:师父是认真的吗?
仿佛是看出了他们心中的疑惑,梅玦点了点头:”没错。在我死后,一定要立刻发出讣告,不得有误!我下葬之后,你们立刻离开,不管什么情况,都别回来!”
“师父……”季薳有些呜咽。
“薳儿,这是天意。”梅玦长叹道,可又像是被呛到了似的,猛咳了一阵子,“咳,咳……行了,你们回去吧。”
三人各自行礼而退。李钧走在最后,他分明看到梅玦往痰盂里吐的痰中,混着几丝殷红。
雪下得很大。李钧的心里也凉飕飕的:可能师父真的没有骗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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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梅玦的病越来越重,李钧等人多方延请名医总疗,却毫无效果。一个月后,梅玦便去了。
他们按照师父的要求发了讣告,举行了葬礼。那时江湖上黑道白道人物都停止争斗,共同参加梅玦葬礼。之后,李钧便以梅玦首徒的身份宣布梅氏书院关闭。三人也在梅玦的墓前洒泪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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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的葬礼我也参加了,那时周大寨主、纯阳真人、清虚子也开棺验了尸,并无异样。”柳非青缓缓道。
“确实。”嬴桉点了点关,“但师父和清虚师叔都觉得有不对,所从他们给我留了一句密语。”他摊开手掌,伸到柳非青面前。
“怎么?”柳非青只觉一股兰麝气扑面而来。只听得嬴桉低声道:“柳兄,对不住了。”柳非青便昏迷了过去。
嬴桉背负起昏迷的柳非青,目光灼灼:“走,我们去参加师父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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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紫云观前,三骑马停了下来。马上的骑手也随之下马,牵着马走到了紫云观前,进了山门。几个仆役过来迎接,把马牵到了树下。三人遂仆役向山上的紫云观走去。在道观门前,直挺挺地立着清虚子和几位香客,看样子像是在争辩着什么。
一个道童把三人领到门口,他们这才听到了香客们说的话。
“你们这紫云观怎么搞的?!现在连香都不止我们烧了!不就死了个道土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位香客咄咄逼人,剩下几人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
身着丧服的清虚子依然不卑不亢:“几位有所不知,如今羽化的是贫道的师兄纯阳子。师兄广交天下英雄豪杰,自下天下众多豪杰都来多加葬礼,如有冲撞,还请各位谅解。”说罢,清虚子长揖至地。
那几人还想说什么,突然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骑手一袭黑衣,背负着一把大刀,脸上许长一道刀疤,看容貌正是褚骊。
嬴桉见了褚骊,神色冷了几分。褚骊也冷哼一声,猱身向前。顷刻间,嬴桉和褚骊就扭打在了一起。旁边的熊砦和李钧怕误伤了嬴桉,也不敢拔刀相助。倒是清虚子快步向前,朗声造:“都停下!”
二人斗得正酣,哪里听得到?!清虚子立刻伸出双手抓住二人手腕,大喝一声:“停下!”
那几个香客看清虚子说的真的没错,也面露胆怯之色,灰溜溜地离开了。
褚骊面露愠色:“清虚子,这事你也要插手么?!”
清虚子冷笑一声:“褚骊呀褚骊,你好不识时务!莫说桉儿是本门弟子,就是外头游侠,到紫云观来避难,也怎能由人欺辱!”
褚骊阴沉着脸,不发一言。
清虚子冷哼一声:“请吧。”
嬴、熊、李、褚四人一起走入了紫云观。褚骊恨恨地瞪着嬴桉。嬴桉也不甘示弱,瞪了回去。但二人一触到清虚子的目光时,就各自把目光移开了。
空气中还是火药味十足。
清虚子叹了一口气:“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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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里,柳非青从一片黑暗中醒来,却感到身体一阵无力,又昏迷了过去。好一会儿,他才幽幽醒转。这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而山洞里一片漆黑。柳非青摸索着下了床,找到燧石点燃了油灯,用颤抖的双手拆开了信封,发现里面装着这样一张纸:
辱爱弟嬴桉顿首再拜于柳兄尊前:
柳兄之阻,小弟深表谢意。虽然,师尊仙游,不可不去,故小弟擅用药迷晕兄长,多有冒犯,诚为惶恐,乞兄长怨罪。
弟嬴桉再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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览毕,柳非青长叹一声:“怎么会如此冒失呢?”他别无他法,只得收拾好自己的行囊,也出发了,去往纯阳真人的葬礼。
出山洞时,他听到了一只老鸹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看它那聒噪的叫声,着实令人心烦。但柳非青除了看了它一眼,什么也没做。
但就是这一眼,他的心头涌出了这样一句话:
报丧的使者,已经穿了一身黑,纷纷攘攘地飞向人间各地了。
就在这时,那乌鸦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呱”地一声,飞上了天空,只剩下树枝在空中惊魂不定地摇晃,像是等待着什么一样。
柳非青吞了一口唾沫,闷声不响,自行趱路去了。
【章末注释】
①:山茱萸,落叶乔木或灌木,花黄色,是一种中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