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还是活下去吧。”
一个老人看了他的不成器的孩子最后一眼。
“活下去。无论怎样,卑微也好,怎么样都好,活下去。”
“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缺如在窗口看着那双逐渐浑浊到失去光彩却依旧渗透着悲哀的眼睛,耳边响着其他人听不到的话语。
“可是,为什么呢?”
毕竟那个不成器的四十岁“孩子”按照世界上的一些标准来说,根本就不值得活着。
啃老,家暴。家暴的对象是整个家庭。
在老人咽气的最后时刻,这个“孩子”还在离老人床边不过几米的位置,打着浓重的鼻息,发出巨大的鼾声。
”你在和我说话吗?“
那具失去了灵魂的身体已经开始逐步走向腐败与恶化——当然这是一个无比漫长的过程,不过无所谓,缺如也不会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带上几个时辰。
“我是在和你说话,当然,我也就只是感慨一下。”
老人的亡灵没有形状与实体,不过缺如知道它在身边。
“亡灵会有灵魂吗?”
“你是亡灵,我不是,我还活着——我是说,我还有一个把自己箍出个形状的肉套子。我的意思是,我猜你有,是不是?你还存在着,还在和我说话,还——”
“那么我还有灵魂,虽然这也许是我仅有的东西。”
缺如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亡灵只能“听”见听魂师的“冥语”,就又努力在脑子里把这段话合成另一个人们听不见的波段:“是的,你还有灵魂,一点不错。”
“我见过好多人在死的时候希望他们周围的好好活下去了,他们很爱他们身边的人,他们身边的人不一定哭,但是都很难过。他们死后,他们说的话虽然身边的人听不见,但是我想他们都能感觉得到那份情感,那份可以超越很多界限的感情。”
缺如脑子里闪过一大段话,每一次遇到在死后有交流意愿的亡灵想来都会觉得还是缺如更加话痨些——除非是些老教师的亡灵,缺如从来没成功抢在他们前面抒发过个人感情。
“当然,也有些人死的时候什么话也不说,但是也不一定很难过,有些人很快乐的离开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是他们并不特别被活着的牵绊所束缚,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份束缚是坏事,只是,他们就走了,仿佛只是去参加一场没有返程的度假。”
老人的亡灵喃喃“当然,当然不会是坏事。”
“有些人确实很难过,却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他们默默地走开,有时候也会徘徊——甚至有时候,会对一些还存在着的事物产生一些影响——这个说法还是不准确,哎,毕竟语言这个东西不是一个听魂师发明的,有些我们能感觉到的东西,我却不知道怎么去告诉你们,不过好在你们也总能懂我的意思,至少也能懂个八九不离十,语言确实还是很顶用的。”
缺如咬了咬手指,“还有时候,人们死去的时候破口大骂。不过,骂个几个小时,也就停下了。”
老人轻轻地叹了口气,亡灵的叹气激起空气中泛出一丝凉意。
缺如的手起了鸡皮疙瘩。
“我以为你会是我说的最后一种。”
“我以为你会对你的儿子破口大骂。”
“如果我有力气的话,我是会的。”
“亡灵不存在这个概念——没有容器的保护,也没有容器的限制。”缺如关于亡灵的知识都来自于家族的藏书,当然有些也来自于和亡灵的交流——不过,缺如通常把它们归结为特殊情况。
“哦,我不累。”老人说。“我不是说我很累,只是,没有力气。”
缺如沉默了一些时候,又转向窗内看着老人干瘪的尸体。
“我不明白,我是说,死亡时候肉体的状态和灵魂并不相关,每一个人的灵魂从质感上来说都是一样的。”
“是和肉体无关,这也不是肉体的事情。”
缺如想评价老人活着时一定是懦弱的善良人,但最后也没把这句话在头脑中拿捏成型。
老人穿梭在过去存在的地方,很快,自由的。
“那,再见。”缺如最终以告别结束了这段对话。
缺如作为听魂师,今年是他在人间的第二十二个年头,也是他接过这份工作的第四年,当然缺如也还是一个正在忙着毕业论文的大四学生。
这是他听过的第无数个亡者的言语。
天空中,地面上,地底下,还有无数细碎的低语。
路灯昏暗地亮起,有一个闪烁了几下又熄灭了,蚊蝇裹挟在所有闪着亮光的路灯边。
缺如走进老旧的小区,交织纠葛的电线上站着无数的飞鸟,贴着无数小广告的电线杆下前两个月死去了一只被烧焦的麻雀。
家门已经挂不了匾额,走进去是普通的装饰,唯一不同的大约就只有房间内四处都塞满了书本记录。
“冥语很有趣,不过它没什么用处。”缺如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用笔写着,心想要是这个本子或许有一天也会成为这个房间的填充物,那他的字可得写好看些。
“它不能赚钱,不过,也许是我没找到方法。我是说,也许它能赚钱,我就不那么觉得它有趣了吧。”
听魂师在过去没有什么用,现在也没有,一直以来也就是作为一个兼职——不,偶尔拿到钱总数大概也不如乞丐。
缺如打开笔记本,淘来的二手货在系统重装后也不算太慢,他对着家里的黑猫说:“我要赶论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