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湖心亭,天色已经渐渐放白。
李子聪又在府中漫步了小会,终于找着熟悉的小径,回了客院。
未进客房,便听到说话之声。
李子聪心中一喜,加步脚步,推门而入。
进得里间,便见赵二狗正弯腰站在李大牛榻前,为他擦脸。
听到开门声音,赵二狗连忙转身,也将被他挡着的李大牛给让了出来。
此刻的李大牛已然醒转,艰难扭头看向门口。
当风度翩翩,缓步入内的李子聪闯入他的眼帘,先是一楞。
待缓了缓,老脸便开始剧烈抽动。
伸出那枯枝般的手,双唇张合,想说什么,终究只被一阵呜咽取代。
枯黄的面颊,瞬间老泪纵横。
李子聪见这熟悉又陌生的男子醒来,定定望着自己,也微微楞了楞,停住脚步没有继续上前。
待李大牛伸手哽咽,才心头微叹,大步来到榻前。
一把握住李大牛干枯的双手,轻声唤道:“爹,孩儿来接你了。”
只这一句,顿时让李大牛强抑的低声呜咽变成了嘶声哭嚎。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李子聪虽与这便宜老爹之前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此际心头,却也是思潮澎湃。
伸手将嚎哭不止的李大牛脑袋抱进怀中,安抚道:“爹,孩儿已将娘亲安置妥当,等你伤好,咱们便去找娘,可好?”
李大牛嚎哭不止,在他怀中默默点头。
一旁站着赵二狗看到李家父子如此,也是泪眼婆娑,自觉不宜在此逗留,便端起地上的脸盆,往外间行去。
刚走两步,李子聪却出口叫住了他,道:“麻烦你了,赵大叔。等爹伤好,这徐州我们怕是不会再呆下去了,不知大叔可愿一同离开?”
赵大叔闻言停住,转身憨憨笑道:“聪儿倒是与大牛兄弟一般心善,只是你也知道,你婶子身体向来不好,咱膝下又有那几个还没成人的小崽子拖累,哪能说走就走得了哇?”
李子聪听赵二狗这般说,也就不再多劝。
如此乱世,如他这样的平头小老百姓,到哪里都是在最底层挣扎的可怜虫。
现在李子聪连自家三口都还没保全,又有几分精力顾得了赵大叔一家?
只待后面到了兖州,站稳脚根,再着人到徐州将他一家接走吧。
否则,不久的将来,曹操大举伐徐,他们指不定就会成了那几十万枉死的百姓之一。
有这长远打算,李子聪也不急在一时,道:“既如此,待爹爹伤势好了,聪儿便为赵大叔讨了工钱,送你回开阳吧。”
赵二狗曾亲眼见到李子聪如何教训步家少主和他那一众恶奴,自然相信他有这本事,欣喜回道:“聪儿有心了。”
李子聪微微颔首,再不多言。
赵二狗自然省事,也端着脸盆出了卧室。
“聪儿——你——你——你——”
等赵二狗的脚步声远,李大牛才终于止住了哭泣,颤巍巍伸手,抚摸着李子聪英气勃勃的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李子聪知道,自己原本只是一个啥也不是的傻儿,现在有了这般变化,委实让人难以接受?
更何况,眼前这男人,还是辛辛苦苦将前身拉扯大的父亲。
十几年早已习惯了他那傻儿模样,此刻见到自己的傻儿,不仅半点傻气也无,反倒雄姿英发,仪表堂堂,怎不令他在欣喜之余,又有着说不出的陌生。
李子聪只得故伎重施,用对付便宜老娘王氏那套说辞来诓骗李大牛。
果然,李大牛也如王氏那般好骗。
听到李子聪自言常在梦中学本事,只觉自家儿子必是神人降世,日后定有一番天大作为。
李子聪见李大牛泪痕未干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笑容,略略放下心来。
这时,步家家仆已送来了上好吃食。
李子聪可非看上去的那般人畜无害、毫无心机。
现在身在步家,虽然不惧他们武力对自己不利,却难防他们不会使用下毒等行径。
接过食物,也不急着使用,而是掏出从薛郎中那里讨来的银针,插进食物之中,试验是否有毒。
还好,步练师母女现在有意向他示好,安排伺候的也都是大房最信得过的家仆,自然不会在饭菜中下毒。
见饭菜无毒,李子聪收回银针,将饭菜分作三份,一份让赵二狗端去食用,另两份便是他们父子的。
李大牛刚刚苏醒不久,伤势牵动得浑身剧痛连连,根本无法坐起用饭。
李子聪亲手端着食物,来到榻前,一口口给李大牛喂。
熟悉又陌生的父子二人,唯有通过这样的细小举动,重新适应彼此的角色。
边吃,边话。
李大牛问,李子聪便答。
听到张里魁如何上门调戏王氏时,李大牛愤愤大骂。
待听到李子聪一脚踹将那老狗踹进水天,李大牛又狂呼叫好。
待听到张家子侄围攻上门,李大牛又满是惊恐紧张。
待听到李子聪携母逃亡,李大牛又苦笑摇头。
待听到遇着了张闿,一展神威,到了临沂,更是大杀四方,等等一切后,李大牛便只有满眼的震撼了。
双目死死盯着自己这不再傻的傻儿,好似看怪物一般。
外间的赵二狗也将李子聪父子的对答听得清楚,知道了李子聪三日多来的种种神迹,只觉比听天书还要难以想象。
一顿早餐,竟然吃了半个时辰。
李子聪也借此机会,将他近日所遭遇的一切转告给了这便宜老爹。
看着目光几近呆滞的李大牛,李子聪憨憨一笑,轻声道:“爹,一切都过去了,自今而后,孩儿定会让你和娘过上安生日子的。”
李大牛闻言,顿时老怀大慰。
因自己这傻儿突然不傻了所带来的陌生感,也减缓了许多。
父子两又说了许多,便听到房门外响起“咄咄”的敲门声。
赵二狗看门,见是郎中薛仁义带着小伙计,前来为李大牛换药,问了声好,便将他放了进来。
薛仁义来到里间,看到李子聪也在,赶忙恭敬行了一礼。
李子聪对这势力小人无甚好感,但李大牛之伤还得劳烦他,勉强还了一礼,便退到一边去了。
薛仁义坐到李大牛榻前的胡凳上,谄媚一笑,然后从身后小伙计的手中接过药箱,给李大牛开始换药。
李子聪在他身后站着,瞟了眼药箱。
发现里面装满了瓶瓶罐罐,瓶身都贴着药名,什么断续膏啊、化血散啊、清创药啊,林林总总,怕不下二三十瓶。
唯有几个青色瓷瓶,光溜溜地放在药箱角落,没有贴什么标签。
心情大好的李子聪见此,不免生出了点好奇心。
拿起其中一个青色瓷瓶,端详了会儿,问道:“薛郎中,这药,有甚用啊?”
薛仁义正在给李大牛重新缠绷带,闻言转头,看着李子聪手中正拿着那青色瓷瓶打量,捏着绷带一头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下。
脸庞笑容凝住,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但下一瞬,却立即恢复如常,笑着回道:“都是些跌打损伤、活血化淤的常备药物,不怎稀罕,所以也就懒得贴药名了,呵呵……”
李子聪听他这般说,便不以为意。
重新将药瓶放回药箱,看着他为李大牛继续换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