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也不知道商八亩家的报晓鸡到底叫了有几遍,反正人们还沉浸在香甜的晨梦里。突然,一声女人尖细的哭骂声刺破了这黎明的宁静……
“这是谁家,一大早儿就哭闹上了呀?”商明禄躺在被窝里自言自语地说道。
孙毓淑披上衣裳站在院子里听了听,回到屋里说道:“听着像是北头的汪金贵老婆吴媒婆。”
商明禄闭着眼睛面无表情的说道:“这个女人可是个难缠的主儿,没礼能搅三分儿,骂起人来一条三尺高……”
孙毓淑接着说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她家儿媳妇比她还厉害,婆媳俩真是针尖对了麦芒!”
一早从村口回来的商老耿,在门洞里解下腰带子抖了抖褂子,又解开裤腰带抖抖裤子,再拿起腰带子抽打裤腿子上的尘土;有时候放了个屁,他也要抖抖裤子,这是老三爷多年讲究卫生的习惯。做完了这些,他坐在院里点起烟锅抽起烟来,并不时地发出咳嗽声。
孙毓淑从屋里出来,对商老耿说道:“爹回来了,我做早饭去。”
商老耿深吸了一口烟儿,说道:“去吧,别耽误了哲凡上学。”
孙毓淑一边答应着一边走进灶房做早饭去了。
天光放亮,红日高升,农家院里升起了灰白的炊烟;炊烟袅袅,被风一吹又散入到了湛蓝的天空。
出了枣子巷,向北有一座高大的青砖门楼,那就是汪金贵的家。穿过门楼,绕过雕琢精美的影壁墙,一排坐北朝南的青砖瓦房豁然展现在眼前;进入中堂,里面宽敞明亮,后墙上挂着一幅松鹤延年图,下面一张黑紫的条几,上面放着一些器皿,紧挨着条几的是一张黑亮的大八仙桌子,两把油亮的宽大的太师椅摆放在两边儿;两侧的配房也是青砖蓝瓦,看上去东侧的配房像是比西侧稍高了些,借着西配房的南山墙又盖了一间磨坊;院墙边栽着的几颗榆树和槐树修剪得直溜溜的;整个院落显示着主人家里生活的富足和排场,曾有公社干部说汪金贵的宅子是村里的头一份儿!
当初,村子里在划分生产队的时候,汪金贵家按住处理应划到别的生产队去,可是人家嫌他是地主,平日里又没个人情,说啥也不要他们家。后来,村支书老古找满仓商量,说是汪金贵家和枣子巷近,就让他入枣子巷的生产队,一开始满仓不愿意,枣子巷的人家也都不愿意要这么一个成分不好且又不省事儿的人家,老古也知道人们最烦的还是汪金贵的老婆吴媒婆,这个女人,一天价儿走东串西,到处搬弄是非,好不好就两脚一跳骂起大街来……最后,老古急了眼,说满仓是党员得服从组织上的安排,总不能把让汪金贵和白眼狼去作伴吧?到时候,两个地主分子在一起村子里怕弄不好哩!枣子巷的人们,为了不让满仓和村里作难,就同意汪金贵一家加入到枣子巷生产队里来了……
吴媒婆和她的儿媳古凤琴都不是省油的灯,她们隔三岔五就要闹得鸡飞狗跳,正是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这不,一大早儿,婆媳二人就又开兵见仗了!
汪金贵和汪有福父子二人各自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由着他们的老婆去闹腾……
汪金贵家的院子里这时候来了不少解劝的邻居。说是解劝,不如说是看热闹儿的好;不过,也有真心想给她们解劝的,人群中的商二撇子就是一个。
只见吴媒婆坐在中堂的门槛上哭得是前仰后合,手里攥着一块绣着花儿的手绢,不时地擦着没有眼泪的一双刁蛮大眼,脸上擦的雪花膏子盖住了她原来的一张浅白麻子大脸盘儿;她的儿媳妇古凤琴当院立着,黑黑的面皮上同样擦着一层厚厚的雪花膏子,一双小三角眼儿瞪得是滴溜圆,细脚伶仃的身子不停地摇摆着,正在跟院子里“解劝”的邻里们数说她婆婆的不是。
“哼,邻居们恁别听他猫哭狗叫的,觉得俺当媳妇的不讲理,俺可是贫农,当初嫁到他们家真是瞎了眼睛,没沾上啥光,到背了个地主家属的名份,连拉屎放屁都管着俺们,俺又不是三岁的孩子,由着她摆弄,这日子过不了,咱就不过,分家倒好……”
古凤琴瞪着一双三角眼,一头的黄发披散着,两手在空中舞弄着,嘴里飞着唾沫星子继续说道:“俺一个怀孩子的人不就是吃了几张烙饼吗?一大早她就猫哭狗叫的不依不饶,那烙饼到了俺肚子里就是俺一个人吃了吗?不也是喂了你们汪家的种了吗?”
古风琴用手点指着吴媒婆得了理似的骂道:“嫌老娘吃就早点分家,咱各过各的舒心日子,再不就叫汪有福个狗日的休了俺……”
人群里站着的商二撇子由不住插嘴说道:“侄媳妇,消消气儿,啥事儿商量着办,别叫街坊邻居们笑话……”
“小三角”瞪起她那双小三角眼儿盯着商二撇子说道:“老二撇子,谁的裤裆没夹紧把你个狗日勒露出来啦,俺跟老妖精吵架你心疼是不?”古凤琴把嘴撇得快要到了耳根子,露出两排大黄牙,对着商二撇子又嗤嗤一笑说道:“商老二,俺可只是偷吃了烙饼,可没偷人!”
商二撇子见不是个话儿,脸臊了个通红,赶紧拔腿出了汪金贵的宅子走了。
坐在门槛子上不言语、攒力气的吴媒婆一听这个话儿头,腾地弹了起来,指着小三角骂道:“恁娘了个*,你乱嚼舌头,不怕天打雷劈吗,老娘一辈子行善积德,吃斋念佛,街坊四居谁不知道,你却来败坏我的名声……”
古风琴丝毫也不相让,回骂道:“恁老人家一生真是行善积德,给小康庄的康二妮说了小李庄的一个傻子,还骗了人家五十块钱的磨嘴费,给恁娘家侄子拐了四川一个不到十六岁的闺女,邻居们,就连俺也是她给她的窝囊废儿子骗来的呀……”
“小三角”越说越来劲儿,嘴里边儿越发的没了把门的话儿,一场婆媳矛盾演变成了一场控诉大会!
她接着又控诉道:“你个老不死的,俺做烙饼的麦子不也是你从队里偷来的吗?前几天队里组织妇女晒粮,你趁大伙儿不注意,把麦子扒拉到裤裆里带回来磨成面藏在炕洞里,夜里偷着和老地主吃,俺烙了几张饼吃你就嚎起丧来,乡亲们那,她这是用裤裆在挖我们社会主义的墙角哇!”
院子里看热闹的人们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吴媒婆脸臊得像个晒透了的大红柿子,她一跳三尺高,挥舞着两手去撕“小三角”的嘴,小三角也不相让,婆媳二人便撕打在了一起……
正当这婆媳二人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满仓队长挤了进来,他大声呵斥了几句,婆媳二人这才住了手、罢了战。
满仓对站在院里看热闹的人们喊道:“都凑在这儿干啥,没见过婆媳吵架是咋咧,去,去,去,都各忙个了去……”
在生产队长的催促下,看热闹的人们一哄而散了。
汪金贵一见街坊们走了,急忙从堂屋里跑出来招呼满仓。
地主汪金贵有六十多岁的光景,长着一张看上去总在笑的面容,白净的面皮,中等的身材,一对小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透着世故和精明。
汪金贵用他那满脸堆笑的脸把满仓往堂屋里边让,并顺手递过来一支大金钟牌子的烟卷。
满仓伸出粗大的手掌挡了回去,说他吸不惯洋烟儿,回手从腰里抽出自己的旱烟袋满满地装了一锅子。
吴媒婆殷勤地拉着满仓要进堂屋的中堂里去说话。
满仓以一个共产党员和队领导的身份教育了吴媒婆和小三角。
小三角扭动着干瘪的屁股旋风似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咣当一声关了屋门。
满仓没有走进汪金贵家的堂屋,就站在当院里对汪金贵说:“这几天大队组织各小队出工修水渠,咋不见你家有福报名啊。”
吴媒婆赶紧接过话茬说:“孩子这几天正闹病哩!”
满仓深吸了一口烟儿,喉结蠕动着,少顷,两股烟柱从他那宽大的鼻孔里喷出,像是两个烟囱似地,随着散开的烟柱,满仓说道:“现如今咱队里收留你们,既是村里的安排,又是咱队社员的觉悟高,恁一家要积极地参加劳动,好好地改造自己才中。一家人吃喝在一块,没有勺子不碰锅沿的,别动不动就闹得四邻不安,给咱枣子巷生产队脸上抹黑!”
满仓说完转身向院门走去,汪金贵两口子随在后面相送,临出门时满仓转回头又对吴媒婆说道:“你赶紧把拿的队里的粮食还回去,再找快嘴记个帐!”
吴媒婆把一张大粉脸涨了个通红,赶紧皮笑肉不笑地连声说道:“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