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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故事从未发生过

1

阿路见到他时,他正昏趴在村子的路口,头发灰蒙蒙乱糟糟的,脸被阳光晒得结痂,嘴唇干裂成几块。

一群村里的小孩围着他的土黄色背包乱翻,几只土狗正咬着他的鞋带,鞋上也尽是黄泥。她赶跑那些土狗,把他的身体翻正,拍了拍他的脸,他的眼皮闪动几下,终于不再动弹。她挥散那群孩子,夺过背包挎上肩,又弓着腰双手揣到他腋下,把他拖回了家。

她往他嘴里灌了两天羊汤,等他昏睡了两天,才见他幽幽的睁开了眼。她用乡音问他:“你叫什么?”没见回答,又拿普通话问:“你是哪里人?”也不见回答。她拿出一条毛巾,浸了浸水,让他擦擦脸,“你是哑巴?”

他停住正在擦脸的手,呆呆的望着她。

“哑巴?”正放学的弟弟冲了进来,他对着弟弟挥了挥毛巾。

从此他就叫哑巴了。哑巴是在第三天下午醒的,那时正赶上学校放学,一群被禁锢了一天的孩童终于等到解放的下课铃,几乎都是冲着离开学校,浩浩荡荡激起一阵黄土,后面的女同学边吐唾沫边骂去你妈的。

他把毛巾递还给阿路,跟着弟弟出了家门,这才看清村子的原貌,一个字,黄。黄天黄土黄屋黄瓦,远处的麦草堆都是金黄灿灿,甚至连空气都弥散着黄土味。他使劲的吐了口唾沫,又舔了口嘴唇,转身一看,自己睡了两天的屋子也是一块块黄土砖堆成的。

弟弟朝他招了招手,他大跨步走过去,顺着弟弟的手探头一看,黄土屋后面圈着一群羊。弟弟刚想把羊栏门打开,阿路的声音传来,“先把作业写完!”

他跟着极不情愿的弟弟回到屋里,才正眼看向阿路。屋里黑,样貌没能看清,只能辨认个大概:头上披着一块头巾,发尾扎成一个马尾搭在背后,脸的两侧各散着一撮细发,眼睛很大也很亮。阿路被他盯的脸发烫,转身回了厨房。

人只要一不自然,就自然会找点不相干的人或事。他转过头看向弟弟,附下身子看他写的作业,“哑巴,你看得懂字?”

他点点头,抓起他的笔在上面写到:哑巴。弟弟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疯狂的叫到:“姐,这哑巴会写字。”

2

他咧下嘴,还是有点不适应这粗糙磨人的麻布衣,不过对自己来说已经很好了。这衣服还是阿路翻了好久才找到的,是她阿爸的,本该跟着她阿爸一起火化的,阿路舍不得,打算弟弟阿雨长大了穿,没想到他倒捡了便宜。

阿雨正跟一群同学在平原上放“风筝”,其实算不上风筝,就一根细线,线头一端系上塑料袋,他们斜斜的牵着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在满是黄土喧嚣的原上跑的不亦乐乎。他转头看了一眼站在侧后方的阿路,想起昨天阿路讲的话,思绪万千。

阿路她阿妈在怀阿雨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先是像得了软骨病一样浑身没力气,熬汤的时候握不紧汤勺,一屁股向后倒去,她阿爸正坐在门槛吸水烟,嚯的一下站起来,把她搬到床上。

之后症状就更奇怪,一下冷一下热,体温转变得比原上的日夜温差都要大。原上村里老人都说,是胎在作怪,才十二岁的阿路信了,常常放学回来恨恨的看着阿妈肥大的肚子。阿爸不信,哪有人生病怪肚里的胎娃的。就叮嘱阿路照顾好阿妈,自己跑到镇上问医生,医生是个西医,哪见过这种怪病奇症,两手一摊。不过给了个方向,西医的老阿大是个老中医,啥病都见过,没准他知道。报了地址,阿爸往老中医住处去了。三天后回来了,说有方子治,也没方子治。

有方子是因为真有方子,每天要喝一碗羊血,羊血得新鲜温热的,当时阿路家还没有后圈的一群羊,也买不起羊,所以说又没方子。

于是阿爸每天三四点天蒙蒙亮的时候,跑二十里路,到高原那边的陡峭上抓攀岩的野山羊,阿路由于阿妈的原因,也停了课,就在家照料阿妈和试着烧面汤。每天当中午的时候,都能看见阿爸拽着一只还扑棱着蹄子的野羊往村里走,那三个月阿路很兴奋,每天都能吃到新鲜的羊肉能喝到新鲜的羊汤。

阿妈的症状渐渐减退了,她感觉身上的力气回来了,就跟阿爸说,病好了,不用再去了。阿爸不答应,说要治就要彻底根治,不要留下病根,再抓两天。

坏就坏在这两天上,第一天阿路还在家里看护阿妈,阿爸还拖着野羊往里走。第二天,阿路获准去上课了,放学回来的时候,村里一群人拥在她家门口,她站在人群外头往里挤,没挤进去,便扯开嗓子喊阿妈,人群让出一条到来,她刚想朝里走,阿妈就扑上来抱住她,她从阿妈的头发间隙中看见阿爸躺在家中央,一动不动。她想往里走,阿妈紧紧抱着她。她扭头,说,阿妈,我想去找阿大……

他跟着阿雨往家走,阿路正往碗里浇着面汤。

他朝外看了一眼,太阳已经从原上沉了下去,上一秒还洒满金红阳光的原上一下进入黑暗中,他转了转头,忽然感觉脖子已经适应了麻衣的磨刺。

3

阿路在她阿妈死的时候没流一滴眼泪,没流眼泪不是因为对阿妈的感情不深,也不是因为要在阿雨面前装坚强,好让阿雨不感到害怕,而是她忽然发现自己哭不出来,她能感到自己心中斥满悲痛,脸使劲拧成一块疙瘩,却发现没能哭出来。

那时她感到内心空荡荡的,阿雨站在阿妈的尸体旁嚎啕大哭,远处黄尘要阳光下飞扬,她忽然感到阿妈很陌生。阿雨渐渐停止了抽泣,仰头看向阿路,很纳闷阿路在看什么,他顺着姐姐的视线看过去,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回头看向姐姐,阿路竟然看着自己在笑。

阿路的阿妈是病死的,还是之前那病,不知道啥时候又发作了,阿妈瞒着阿路没告诉她硬是强撑了半个多月,阿路想象不到阿妈每晚在床上强忍着生怕阿路听到声响的痛苦,她在阿妈死后,决定要养一圈羊。

哑巴提了提肩上的水袋,不自觉咽了口唾沫,这是他第一次跟阿路出来提水,村里面没有水源,在离村三公里外的一个原坡上有口之前原上每家村户出钱打的一座井,由于地质原因,只有那里能出水,阿路每天都要走上这些路。他想起小时候上学的时候,爷爷有时候有事情不来学校接他,他就自己从镇里学校一个人走回家,从学校到家距离四公里。

他回头看了一眼阿路,在岔路口站定,他对这里的道路还不熟悉,阿路对他笑笑,向左边的路昂昂头,他正打算再从阿路肩上取下几个水袋,身后传来阿雨喊声:“哑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仿佛自己隐藏很久的秘密被别人一眼洞穿一样,心脏猛烈的一跳,太阳一下酷烈起来,脖子上的血涌到脸上,背上和额头瞬间泌出汗来,阿路正诧异的看着他,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祈祷着看向阿雨。

他看着载着阿雨的牛车慢慢靠近,又咽了口唾沫,手有气无力的拎着水袋,这种等待着别人宣判死刑的感受,是他第二次出现。

上一次出现是在火车站,他花了身上仅剩的钱买了一张火车票,身份证不敢用,趁着人流乱糟糟溜进的车站。他刚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定,就听见一阵杂乱,他抬头看过去,一群穿黑色制服的公安进入车厢,虽然时运不好,但运气还在,“制服们”丝毫没注意一个龟缩在普通寻常座位上的疲倦沉睡人。

“姐,我给你们带了糖。”他把水袋提上牛板车,一手束着口子,一手将阿路背上的手袋放上车,又瞥了一眼阿雨,一切像是他的错觉一样,阿雨根本没有说过话,阿路也没放在心上。但往往人人都这样,与自己相关的一些事情都过分的关注与猜测,可戏剧性的是,人们对你毫不关心。

“哑巴,这是你的。”他接过阿雨递过来的糖,勉强一笑,随即就听到阿雨的“审判”。

“你上过大学?”

有些事,尽管你刻意隐藏,刻意不去想,甚至离发生地远远的,但你欠下的,终有人来提醒你,这件事,你做错了。

4

他探头看了一眼早已被大雨淋得千疮百孔满是泥泞的黄原,又回头看了看在厨房忙活的阿路,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阿路说这是场难得的雨。他不自觉的摸了摸鼻子,像是想卸下长久以来沉重的包袱一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着正忙活的阿路说了来原上的第一句话:我杀了人。

那种感觉他现在都还清楚记得:大脑一片混沌,只能听到自己沉重急促的呼吸声,手上沾到的血黏糊糊的,有一股酥麻的感觉从脑中扩散,胀得脑袋生疼。

他一股脑往外跑,跑出市区才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得去一个全新的地方,一个政治法律和道德都没法惩治自己的地方,一个现代文明都不屑去的地方。所以,他来到原上。

阿路停住自己的动作,撑住炤台,抬头看向他:“我知道。”

他心倏然跳了一下,随即平静下来,“所以……”

“阿姐,我回来了!”阿雨的喊声夹杂着雨声传来,他转身探头往外看,阿雨正撑着一把巨大的黑色雨伞往这走。

“姐,下大雨,学校停课。好多同学的家都被大雨浇倒了。”刚说完,一阵泥砖倒地的声音传来,随即响起一声惊雷,他跟着阿雨往外跑去,几团白色的物体消散在茫茫大雨中,他刚回头向阿路看去,“羊!”随着一声喊叫,阿路已经冲进雨中。他低头看了一眼阿雨,又仰头看了一眼使劲往下砸的雨滴,向大雨冲去。

雨水的浸泡使得原上表面的黄泥和已经被人们踩实板结的土地分离,只轻轻的附在土地上,他刚踩入泥中就因为惯性差点摔倒,他摇晃着稳住身体,眯着眼睛努力的向远处看去,阿路趔趄的身影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他抹了抹脸,使劲的眯了眯被雨水浇的有点酸涩的眼睛,努力将眼睛睁开,阿路那个小点忽地消失不见。

哑巴站在离阿路四五步远的地方,黄坡上夹杂着黄泥的浑水一遍遍的往坡下冲,混浊的污水像瀑布一样冲下七八米的断坡,坡下一群欢腾喧闹的小孩,以及一堆白羊的尸体。血水和黄水混为一体,流向不知道谁家的菜园。

阿路呆呆的坐在黄泥水中,他走前碰了碰阿路,阿路没有回应。他朝远处看了一眼,远处的山脉、天空被大雨清洗的异常清晰。

死羊僵硬而沉重,四只蹄子像石块一样,右手被黄泥的小沙粒磨得手腕生疼,他顿了顿,调整了姿势,又紧走几步赶上阿路,负担一部分重量。

阿雨倔强的往家拖着死羊,忽然叫到“姐,不见那只小羊。”

“咩”的一声,一只六七个月大的小羊在倒塌的羊圈泥块中蹦跳着。

5

阿姐是在大雨后一个月死的,那天下午阳光很好,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雨终于停老实了,我们都很开心,课间还跟同学阿东在黄土操场踢皮球,虽然那道数学题依然做不出来,老师也让我站着上课,但我还是很开心。

直到哑巴哥跑到我学校冲开教室门的那一刻。

我一直搞不懂,在那样一个值得开心的充满阳光的日子,阿姐怎么舍得死。

哑巴哥说:“刚出门的时候阿路兴致还很高,讨论着其实羊死了更好,活着舍不得买,阿雨的学费和过年的新衣服都有着落了。我也跟着她开心,可打水的时候,我低头绑束口水袋的时候……”

哑巴哥是阿姐死后第五天走的。一切都安顿好了,他说,阿雨,你往南边走,我的家乡在那边。那边人都很好,不会欺负你的。我很听话,当然看着一排警车我也不敢不听话。哑巴哥让阿东父亲报的警,举报奖金全给了我。

哑巴哥把一切都做好了,他上过大学,脑子好用。

到后来我看到了报纸,报纸写:可能他创造了一个悲剧,过意不去,才拯救了这个悲剧。

我叫阿雨,以前住哪不记得了。现在是一家面馆的老板,上任老板收留了我,是一个叫徐小铁这个怪名字的人,听老板说,再上一任老板,是一个被人贩子祸害一生的女人。

如果凑巧,你路过一家面馆的时候,里面灯光昏黄老旧,老板端坐在凳子上,仿佛等待着每一个有故事的人。

阿姐死前,做了一大锅羊汤面。我总觉得吃面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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