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已经从韩诚要跟林雪的丈夫打官司,到韩诚和林雪第一次在咖啡馆心涌温馨,把韩诚跟林雪久别重逢的故事基本上讲清楚了。这其间的许多细腻情感,许多微妙心理,我们都是能够理解,但不好作出评价的。至于韩诚和林雪的丈夫闹到要打官司,这严重的矛盾我们也只能交给法院了。还是回到小说的开头,看看法院里的情形吧。
法院的调解室里,韩诚坐在一张凳子上,凳子很旧了,一条腿还有点松,身子一动就发出响声。韩诚就尽量不动,身子笔挺。杨庭长本想让他坐到长木椅上去,长木椅虽然也有点旧,但没响声。林雪和她丈夫老傅坐了长木椅的三分之二,完全还能让他坐下的,而且三个当事人坐到一起,也有利于气氛的缓和。但韩诚不肯去那里坐,他要坐就正好在老傅身边了。
杨庭长坐在另一张凳子上,说:我们法院就调解室条件差一点,刚建了大楼,经费紧张,要差只能差这里了,相信你们能谅解吧。老傅立即点头:不是谅解是理解。我们体委条件也不好呢。
韩诚没说话。林雪也没说话。林雪始终低着头,她坐得也跟丈夫拉开了距离。韩诚是用眼角余光看林雪的,他今天不能多看林雪一眼,他跟林雪的确没有什么牵扯。
连老婆也相信韩诚跟林雪没有什么牵扯。老婆开始也为韩诚的挨耳光生出怀疑,老婆是在外面听到议论的,她冲进家门就朝韩诚大叫:你给我说清楚!你跟那女人到底怎么回事?韩诚冷冷地看她一眼,不作声。老婆手指着韩诚嚷得更凶了:说啊!是不是下过乡的老情人啊!我还蒙在鼓里呢!难怪为一张老照片发火呢……韩诚怒吼一声:放什么屁!老婆被镇住了。她看着韩诚扭曲的脸,眨巴一下眼,突然又提高嗓门:那就告他!凭什么打人!啊?凭什么!一个体委副主任就成王了!啊?还有没有法律!啊?
杨庭长看看韩诚,顿了顿,大概是觉得没把气氛缓和下来吧,又指着屋中央的北京炉说:要说取暖,还是这炉子好。空调太费电,电热器太干燥。哎,你们家里都用什么呀?老傅赶紧说:我们家也烧北京炉。又讨好地转向韩诚,……老韩家呢?韩诚没答话。他仍然正襟危坐,盯住北京炉上的水壶。
杨庭长向韩诚笑笑:韩诚同志家可能也是北京炉,是不?韩诚抬眼看着杨庭长:杨庭长,不是出于对法庭的尊重,我今天下午就不会来了。但我来了,也只能向法庭,也向被告再次声明,我坚持依照《民法通则》第101条,向法庭起诉傅和生侮辱我的人格,侵犯我的人身权益,并依照第134条第9和第10款,要求傅和生通过公开方式向我赔礼道歉。至于精神损失,我也未提任何要求,这是我的最大宽容了。
屋里沉默。北京炉上的水壶在丝丝地叫。
杨庭长点了点头:韩诚同志的心情可以理解。今天让双方以及有关人员一起坐到这里来,就是要让大家畅所欲言。只有畅所欲言,才能找到解除心中疙瘩的途径嘛。傅和生同志,你也可以谈谈自己的想法。老傅立即轻轻咳一声:其实,我对老韩是感激的。他帮助我妻子解决了工作。我还想请他吃饭呢,他不愿来。我就产生了不理解。这是我心胸在某些时候不够宽的表现。当然,每个做丈夫的都能理解,我并不愿意妻子在接受另一个男人的帮助时,感情生出不正常的变化来。所以,那天晚上冲动了点,对韩诚同志有失礼貌。我现在真诚地向韩诚同志道歉……
韩诚打断老傅:我反问两点,第一,我和你妻子作为一起下过乡的战友,在一起喝咖啡,庆祝她的生日,有什么不正常?第二,你不向青红皂白,口出污语,动手打人,这只是“有失礼貌”?他压不住自己的激动,坐着的凳子发出几下响声。杨庭长向韩诚摆摆手:请韩诚同志冷静一点。我们今天的原则是心平气和。韩诚不作声了,继续正襟危坐,不让凳子再响。
屋里接着沉默。
一会儿,杨庭长将目光转向林雪:呃,林雪同志,你与两位当事人,一是夫妻关系,一是朋友关系。你当然希望矛盾能够妥善解决吧。那么,请你也本着心平气和的原则,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好么。
韩诚将目光投向林雪,他不能再用余光看她了。林雪仍然低着头,身子似乎有点颤。韩诚知道,林雪这次是深深地受到伤害了。他挨了老傅耳光的第二天,林雪就给他打来电话,在电话里用颤抖的哭音告诉他,她从“好心情”回到家就跟老傅大闹了一场。她说她豁出来了。韩诚向法庭起诉后,也打电话给林雪,告诉她,这既是为了自己的尊严,也是为了她的尊严。他希望林雪能够理解。林雪在电话里说她能够理解,腔调仍然颤抖着。前天,林雪再次打电话过来了,告诉韩诚,老傅在向她认错了,可怜巴巴的样子。韩诚没等她说完就拔高了嗓门:他现在可怜巴巴了?那天晚上的威风呢?老婆在一旁抢过电话,叫着:告诉他,去法庭上再可怜巴巴!韩诚又夺回电话,不让老婆掺和,他降下声调对林雪说:我们的气不是冲着你的。林雪低低嗯了一声,韩诚听出她的声音比前两次电话里还要颤得厉害。
林雪好一阵才抬起头来,她的脸毫无血色,眼睛空茫地望着对面的墙。韩诚看着她,心里很不是滋味,摊上一个这样的丈夫,怎么能不痛苦呢。
韩诚此刻的心情,已经差不多全为林雪在激昂了。他完全可以把打官司的目的集中到林雪的尊严上去。
杨庭长鼓励林雪:说说吧,心情平静一点,为了把矛盾解决好嘛。
林雪咬了一阵嘴,又低下头去,但终于开腔了,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韩诚……是我很好的朋友……我,说实话,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她的嘴颤起来。韩诚盯着她的嘴,心中不免紧张起来。老傅也向她倾着身子,双手在裤子上使劲搓,好像要把裤子搓破似的。
林雪嘴颤了好一阵,又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们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我丈夫一直担心,会发生什么……所以,那天晚上,他见我们在一起,情绪失控了……本来是想,打我一耳光……韩诚阻挡,误打了韩诚……
韩诚眼睛慢慢地睁大了,死死盯着林雪。林雪脸始终低着,那脸上是彻底的白,白出一种冰冷的质感,真的像雪一样了。看着这样的脸,很难想象它会怎样变得通红。
老傅也高挑眉头,望着林雪。一会儿,向林雪挪过身子去,伸手要揽她的肩头。林雪一扭肩膀抖开他的手。
杨庭长看着林雪,轻轻搓着手:……现在,话题从争取谅解的意义,转到了事件性质的争议上了。我想,我们应该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只有实事求是,才能架通谅解的桥梁……
老傅连声说:是要实事求是,就是要实事求是咧。
韩诚慢慢将目光从林雪脸上移开,又死死盯住北京炉上的水壶。水壶正在起劲地冒着水蒸气,那水蒸气冲出壶嘴就悠扬起来,无拘无束地随便弥漫。韩诚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耳边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至于林雪和老傅什么时候走的,韩诚一点不知道。他一直坐着不动。
杨庭长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韩诚同志,这种事情要弄清楚,并不是太难,我们可以调查。但是,我认为,无论你陈述的真实,还是对方陈述的真实,都以冷处理为宜。太张扬并无好处,就像一盆清水滴进一滴墨汁,越搅水就越黑了。……你的意见呢?是不是下次再调解一下,寻找一种对双方都合适的方式,让傅和生向你作进一步的赔礼道歉?
韩诚沉默一阵,慢慢抬起头,屁股下的凳子刚要响,又被他止住。他轻声说:没什么意见了……我,撤诉。
韩诚慢慢走出法院。雪明显下大了不小,大街的景象被飞舞的雪片弄得很零乱。
韩诚披着一身雪片回到家里,老婆正在等着,赶紧替他拍打身上的雪片,急不可待问:调解什么了?你没答应吧?韩诚重重在沙发上坐下,没作声。老婆紧张起来:怎么了?韩诚淡声说:我撤诉了。老婆眼球在眼眶里一蹿:什么?撤诉?为什么撤诉?韩诚不语。老婆指着他:你怕他了,还是让他收买了,啊?他始终不吭声。
你……你……老婆又气又急,不行,你撤诉我不撤诉!她一阵风旋出了门。
韩诚疲惫地闭上了眼。
电话铃响。韩诚不想接。电话铃固执地响下去。韩诚终于拿起电话,并不作声。话筒里,传出林雪的哭声:韩诚……我,我……老傅他……流着泪求我……他,正在提拔的关头上啊……
韩诚握话筒的手在颤抖。他缓缓放下话筒,走出了门。
屋外,雪下得正起劲。虽然仍是漫天的碎纸屑一样,但也是好久没有过的场面了,天地间已经被纷纷扬扬的雪片挤得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