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东厢房，裴冬荣的步子顿了顿，只不过一瞬，又立刻提起气来，往前走去，仿佛不曾看见那东厢房，也不曾想起来在东厢房发生过的事情。
“少爷，老爷说让您饭后再去，您这么急着作什么？”说话的是裴冬荣的小厮，名唤裴生的，是裴府里那个仆人的家生子，和裴冬荣一起长大，年长裴冬荣几岁，便成了他的书童，如今则成了他身边最为亲密的下属。
裴生这个名字是裴冬荣取的，无外乎因着他长相气质都有裴冬荣早死的哥哥裴春生的影子。虽说裴冬荣知道，留一个他在身边不过是自欺欺人，但他离不开裴生，从小到大都带着，入朝为官，也给他寻了一份亲近的差事，直把他从家生子的身份，提到了吃朝廷俸禄的官员。
裴生对裴冬荣也极好。这整个裴府，上有裴天煜对裴冬荣寄予厚望，却当他提线木偶，下有不少下人奴仆，茶余饭后忙完活计，又悄悄提到当年的裴春生，无非是觉得天才春生死得早，他这个榆木脑袋却得到了一切。
只有裴生，因着从小跟裴冬荣一起长大，因着裴冬荣对他的腻乎和眷恋，对裴冬荣极好。或许是因着裴冬荣让他过上了家生子过不上的日子，他才对裴冬荣极好，又或许是他对裴冬荣极好，让裴冬荣想起了哥哥春生，这才给了他荣华富贵的好日子。谁也说不清谁先谁后，但说实在话，这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裴冬荣温声细语解释道：“祖父这几日因着朝堂上的事情不怎吃午饭，如今这个时候过去正是他还没歇下的时候。若是晚上一些，祖父就要午休了。”
裴生点点头，笑着说：“还是少爷了解老爷。”
裴生说话间虽有尊卑之分，但他眼神举动，都正如一个大哥哥一般，并不将裴冬荣当裴府的未来继承人来敬畏，他对裴冬荣更多的，应当是十几年来胜似亲情的友情。裴冬荣则因着自己心中的一些小九九，不仅对他无视尊卑的宠溺目光毫不排斥，甚至有些依赖眷恋。
于是话也说多了些：“前些日子，贾丞相上书，想让遂国和顺国言和。这两国握手言和，对苻国的威慑力不言而喻。祖父正是因这件事头疼不已。”
裴生惊呼：“可是顺国和遂国的深仇大恨并未消减。前几年还有顺国扣押二殿下，想要以此威胁陛下割地赔款的事情，这可才过三年多。”
裴冬荣点了点头：“是啊，所以祖父是反对的。只是支持贾派的人数不少，有些中立派，也觉得有机可投。”
“难不成，是顺国又出了什么事？”
裴冬荣看了裴生一眼，裴生对朝堂政事的敏锐程度远远超过了他，就连他也是在祖父的耳提面命下才能想通一些事，可是裴生却可以自己想明白。不过比自己大了几岁，自小还是和自己一起读书长大，裴冬荣不得不承认，裴生在脑子这方面，也像极了裴春生。
“是。顺国遣封使者回国了。”裴冬荣道，“这位顺国遣封使者乔灼，在出使之前一度成为蔡相最大竞争对手，可他却是太后身边的人。你明白了吗？”
“原来如此。顺太后这几年一直被传说势微，说是被顺帝压下一头，还身患重病，时日无多。可是她培养出的这位乔灼乔大人，却能一路过关斩将，顶着顺帝的压力成为和蔡相比肩的人物，其能力可见一斑。之前的出使众说纷纭，五国众多言论，最终大都一致认为，顺帝派遣乔灼出使，就是想借这件事杀了他。”
裴冬荣点头：“不错。可是这次，乔灼安全回国，至少说明这一路出使，没有任何刺客能伤他分毫。而他回国这些时日，顺帝不仅没有用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将其处死，更是封官加爵，大加赏赐，实在让人看不透。”
“如今京中各位大人都持何看法？”裴生问道。他虽然也有一官半职，但是获取消息的渠道不可能比得上裴冬荣。
“众位大人的意见是，如若不是这位乔灼大人早就投靠了顺帝，那就是这位乔灼大人有着过人的本事，不仅能让顺帝无法打压，甚至还有可能将顺太后扶出来。”
裴生心下了然：“所谓这次所谓的言和，突破口其实是在乔灼大人这里。我猜，以贾大人一贯的作风，多半是想要和亲吧？”
裴冬荣点了点头，一只脚已经迈进了裴天煜的院子里，故而不再多言，只是往里走。门口的小厮进门通报了一声，便来传裴冬荣进去。裴生冲他一笑，双手交叉放在小腹部，两腿一岔，在门口站得稳稳当当。
裴冬荣没看他，十几年来，他进出任何不能带裴生的地方的时候，裴生都是如此，笑一下，然后站在门口站得笔直，不管他在里面多少时间，裴生都站得住。
裴生说，秘诀是两脚要与肩同宽，身子还要往前倾斜一点，这样才站得稳。
裴冬荣听说过这样的站法，那时花满堂说过的。所以裴生连武学的悟性，都是裴冬荣比不上的。
只不过裴冬荣并没有送他去学武，只是让贴身侍卫们教过他一招半势。
“今日上朝，贾派旧事重提，我见陛下已经有所动摇，你觉得呢？”裴天煜单刀直入，将问题抛了过来。
裴冬荣想了想，突然道：“不知道姑姑有没有什么想法。”
姑姑？裴天煜皱了皱眉头，他是说皇后？诚然这几年，皇后比起以前大有改变，但是作为他裴天煜的女儿，作为一国之母，她还远远不够资格。裴冬荣为何会突然提起她来，还要问她的意见？
知道裴天煜所思所想，裴冬荣连忙道：“贾派如此说话，想必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以贾丞相一如既往的作风，多半是要和亲。”
“你的意思是？”裴天煜皱眉。
“如今宫中两位公主，一位六公主，如今十五岁，正是适龄，一位七公主，如今十一岁，尚且年幼。只是这两位公主关系甚好，和三皇子陆闲甚是亲密。在霍青时遇刺之前，陆闲一直是大殿下的近人。”
裴天煜略一点头，示意裴冬荣继续说。
“说实话，有几个女子会真正把和亲当恩赐？哪个女子不想嫁给自己想嫁的人？想必六公主和七公主也是如此，那么以陆闲的性子，自然不愿自己的妹妹做不愿做之事。前些日子的霍青时遇刺一事，让陆闲和大殿下之间的关系有些分崩，贾派势必会借此机会拉拢陆闲及其背后的司徒维桢势力，故而不会建议送这两位公主出嫁和亲。”
裴冬荣抿了抿嘴，继续说：“那么剩下的，无非是宗室女抬为公主，或是哪个名贵的县主郡主抬为公主，送往和亲。既然如此，贾派自然会想方设法地把这个人选拉到自己人这边，如此，不仅能落得一个深明大义的好名声，更多了一个前往顺国乔灼身边的好砝码。若是那女子聪明些，倒也不失为又一颗棋子。”
“既然贾派能想到这些，我们又为何不去想？若是和亲已然说动了陛下，我们推动这场联姻又何妨？姑姑是一国之母，众位宗室女她了解得最为清楚，故而此事由姑姑办最为稳妥。”
裴天煜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点头赞许了裴冬荣的想法：“不错，荣儿上朝以来长进不小。”
这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夸奖，却让裴冬荣受宠若惊，连忙行了一个大礼谢过裴天煜的栽培。在裴家，在裴天煜手下，能得到这样一句夸奖，已经是天大的难得，更别说是平素里尤为严苛的裴冬荣，更是倍感荣幸。
裴天煜接着道：“只不过若是突然转变口风，附和贾派，难免显得我们立场不坚定。加上这个主意本身就是贾忠出的，未免有些太长他人志气，此事就算落成，也只能落一个顺水推舟。你认为应当如何？”
裴冬荣不敢看裴天煜的眼睛，但是从裴天煜的口气中，裴冬荣已经听了出来，他不仅心中有了主意，甚至是万全之策。如此一问，只是在考验裴冬荣心中所想是否和他一样，是否也能独当一面。
可惜裴冬荣并没有想过这些，他羞愧地摇了摇头：“孙儿还没有想过这些。”
“为人处世，尤其是入朝为官，一言一行都要禁得起考量。”裴天煜又开始教育道，“你想法虽好，但说不出实际的计划，那想法再好，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最终要看做实事想实事的人是谁。朝堂之上没有公平可言，你要记住这一点。”
“孙儿谨记教诲。”
“嗯。你要学的还有很多。这次就先这样吧。能让裴家在议和的基础上，不落于贾家之后，甚至更胜贾家一筹，唯有一个办法。”裴天煜微微一笑，“快过年了，若我记得不错，遂国是顺国最大的绸缎供应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