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如纱月色将将笼在头顶的树梢上，垂下千万纤纤丝来，转巷口就是热闹街市，是摩肩擦踵的人挤人，可半个墙壁挡着的，就是万千喧嚣。周遭映着月光，映着灯火，一阵风吹来，树影绰绰，吹散了一片明媚。
霍青时痴怔抬头，半是吃惊半是傻楞，手还在陆闲掌中收着，抽不出来，却也半晌没有动作。陆闲直勾勾盯着她，一对眸子不知道该说是热烈还是冷清，抑或是二者兼具。她再看不出来，只能傻愣愣的回望着他，一时间耳后红了大片却不自知。
从下往上瞧陆闲并不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也不是第一次，可是这一次的感觉确实和以前大不相同。许是这夜色撩人，点点月光从树梢投下，映在他这张如精心雕琢过的脸颊上一般，又许是他掌心温度太烫，从指尖一路烫进了霍青时心中。总之在这一刻，一切喧嚣都停止下来，一切吵闹都与她无关，她看不见灯火阑珊，看不见影影绰绰，只看得见他。
陆闲盯着她的眼睛，她眼中有自己，一双眼中只有自己。能从另一个角度看自己非常奇妙，而从别人眼中，从霍青时眼中，更是尤为特殊。陆闲心一动，更握紧了霍青时的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微微颤着，似乎是在渴求着什么，或者说是在压抑着什么。
“啊。”霍青时终于是反应了过来，将手抽回，笑得勉强，“对于一般女子来说，是挺糙了。这一点倒是没有注意，若不是云公子反应快些，真不知道怎么糊弄过去。”
陆闲看着她这个样子，有些气恼，心中陡然升起几分烦躁，挥之不去。明明是正月的光景，他方才却燥热得无以复加，口舌也干燥起来，热得难受。
“哦。”他说。
霍青时喘了口气，这才算是平复下方才的心跳，转了个身不去看他，只说：“不如我们也去打灯谜？”
“好。”
二人经过刚才那一段，谁也不再看谁，却谁也不忍拉开距离。回到主路，人潮一拥挤，霍青时一个踉跄，往陆闲那儿栽去。陆闲没有瞧她，可是却下意识伸出胳膊来，搂住她的肩头，把她牢牢箍在怀中。
霍青时脸上一烫，又想挣扎，却听见陆闲的声音近在咫尺：“别动。人太多了，小心走丢。”于是她不再挣扎，只是稍稍加快了步伐，想快些到地方去。
两个人紧密相依，却各有所思，谁也不知道对方现在在想什么，也没有心思去揣测对方的意思。只知道挨在一起的地方越来越热，人潮太过拥挤，让他们很闷，喘不过气。
“要不……”陆闲皱眉开口，“咱们去别的地方吧。这里人太多了。”
“好。”霍青时想也不想就应允了。这里太过吵闹，她想逃离，甚至已经忘却了严如玉和云公子的事情，只知道眼花缭乱地被陆闲带着走。
……
二人坐在河滩，没有对视，却是笑出声来。
“真没想到，我人生中第一次穿女装过上元节，竟然是跑到了这荒无人烟的城外。”霍青时笑，“还以为我能艳惊四座，所过之处投花掷果，每走十步就有年轻少公子跟我搭讪，问我芳龄几何，可有婚配呢。”
陆闲蔑她一眼：“你想的挺多啊。”
“那不是必然的么！”霍青时舒展身子，往前挪了挪，“我这么，貌美如花，如花似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顾影自怜？”
“说什么呢！”霍青时伸手掐他一把，“你才自恋。”
说笑间，气氛缓和了过来，霍青时的话也多了：“严公子是个可用之才，你要好好拉拢过来，他不懂得藏锋，很容易招惹到不该招惹的人。你保护好他。”
“嗯。”陆闲低低应了一声。却是挪到霍青时身后，突然说：“你头发乱了。”
“自己绾的，匆匆忙忙，就这个还是绾的最成功的一次。我都服了你给我找的小姑娘了，怎么手这么巧的？都是两双手十根手指头，差距怎么这么大？你干什么？”霍青时一缩脖子，往后看去。
陆闲已经将她脑袋上的一根簪子取了下来，一缕如瀑的秀发泻下，缠在了陆闲的指尖。他暗暗吞口唾沫，这才开口：“我试试。”
“好吧，别弄疼我就行。”霍青时并不在意，她自顾自继续说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严公子的隐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陆闲将其他小小的发钗卸下来，随口应道：“嗯。是小时候烙下的病，不是天生的，也没有那么神乎其神，只是正眼瞧不得男人罢了。”
“童年阴影啊？他小时候被欺负过？”
“严家算是大家，他小时候被绑架过。最后花了一万两银子赎回来的，说是赎回来的时候都没了人形了。”陆闲一边玩弄着指尖的柔顺，一边道，“后来当地官府把绑匪抓捕归案了，是个惯犯，那一带不少名门望族的子弟都被他绑架过。”
“……然后呢？”
“然后，那个惯犯，有**的癖好。”
“嘶……”霍青时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心脏都漏跳了半拍。陆闲一动也不敢动：“我弄疼你了？”
“不是。”霍青时沉声道，“我只是想到了严如玉经历过什么了。”
陆闲放下心来，又继续摆弄她的头发，脸色却垮了下来：“哦。”
“看来这就是他的心病了。你们这个时代也没个心理医生。唉，我倒是学过一些，不过也不是专业的，现在恐怕也晚了些。这可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的？他又不是不能和男人正常交流，不过是不能直视罢了。”
霍青时叹口气：“你以为的正常交流，或许是他纠结再三，不得不表现出来的正常交流。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样的？小时候留下来的阴影，往往会伴随一生，如果不尽早接受治疗，很容易……唉。”
陆闲盯着自己的一双手，看着这一双手将霍青时的头发绾了一个旋儿，然后准备将簪子插进去，这是个细功夫，他不能分心，于是随口应道：“那你呢，你有没有什么，心理……心理阴影？”
心理阴影啊……霍青时想了想。乔氏的死，算一个吧？虽然那时候自己按照两世年龄来算，早就算不得童年了，但是那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直面人的死亡，也算是不小的震撼了。
“没什么。”霍青时道，“你呢？”
簪子掉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看着那小宫女给霍青时绾发就是这样做的，但是自己一上手，觉得哪哪儿都不对，簪子也插不进去，头发也散了。可是他没有放弃，从腿上拾起簪子，又拢了一缕发丝。
“问你话呢。”
“嗯？”陆闲这才回神，“我？五岁上战场，你说呢。”
霍青时耸耸肩：“当我没问。诶你玩够了没有啊？头发都要被你薅完了，秃了可怎么办。”
陆闲“哦”了一声，讪讪地将发簪收起来，又悄悄摸了一把霍青时的头发，这才和她并肩坐着。
一时无话，霍青时抬头望天，一轮明月高挂，亮得连星星也瞧不见。这样的好天气，自年关以来就是鲜少有的，她自然倍加珍惜，仰着头也不觉得累，只觉得心情舒畅了些，似乎前几天在皇宫之中被压抑的情绪都释放了出来。
却不知，一边的陆闲正斜着脑袋瞧她，从她的眉心瞧到眼角，又从眼角瞧到唇梢，再顺着她下巴，一直瞧到脖颈。他贪心地从上到下又从下至上，暗自欣喜除了自己，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这样安静地看她。
归根结底，他对自己在霍青时那儿的特殊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他从来看不惯乔灼。乔灼那个人太自以为是，总觉着霍青时对待他就是独一份儿的，却不知道真正的独一份儿是什么。只是他面对乔灼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嫉妒心，和乔灼对于他的，没有什么不同。
他迫切地打压乔灼，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起来波澜不惊，像是上位者对待下面的人的蔑视和鄙夷。可说实在的，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和乔灼没什么两样，都在疯狂的寻找自己在霍青时这儿是特殊的的证明。
只不过因着他了解霍青时，所以才能在乔灼面前耀武扬威一下罢了。他心里清楚，却不会轻易承认这一点，本质上来讲，他和乔灼没什么区别。
“看半天了，看什么呢？”霍青时转过脑袋来，“我脸上有花是怎么的？”
陆闲一愣，非但不挪开视线，反而更大胆地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佯装正经道：“比花好看。”
霍青时笑得开心，伸手轻轻拍了一下陆闲：“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跟满堂学的吧？”
“自创的。”陆闲暗暗松了一口气，却没来由地心酸了一瞬，不过又都化作脸上的浅笑，“怎么样？”
“不错不错！我以前还说你不会说话，现在看来，实在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霍青时笑着说，“这招我学会了，看我之后去楚馆，还会不会被花满堂那厮笑话！”
陆闲脸黑了大半，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转身就走。霍青时一愣，连忙爬起来，披头散发的追上：“你怎么了？干什么走这么急？”
“夜风凉，我冷。”陆闲硬邦邦摔下这么一句话，大步流星往前走了。
……
“怎么样？”温渡一瞧着脸色难看的陆闲，憋住笑意问。
陆闲坐在温渡一的床上，闭着眼睛，叹了口气：“朽木不可雕也！”
“你是在说青时还是说你自己？”温渡一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当然是说她！”陆闲恶狠狠道，“我都……我都这样了，她还看不出来？”
“你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温渡一嗤笑，“你这就是典型的五十步笑百步。”
陆闲睁眼盯着他，无比认真：“我怎么了？我不都是按照你说的吗？让云公子把严如玉拉走，制造机会和她独处。你说的什么，拉手也拉了，什么佯装不经意间的身体接触……我搂着她走了多久你知道吗？还有城外，一个人也没有，绝对的独处！”
温渡一笑得前仰后合，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就算看见陆闲气恼的眼神，也没办法控制自己。
太好笑了。
温渡一从来没觉得教别人追女孩这么好笑过。
……
白其琛看了一眼愁云密布的霍青时，问：“所以你就说你要去楚馆用？”
“不然呢？”霍青时诧异，“不然还能在哪用？”
“不是……你为什么要去学这个东西呢？”
“好玩啊！”霍青时一拍手，“你不觉得吗？”
白其琛觉得自己脑仁有点疼：“你……它好玩在哪呢？”
“就，很撩啊！”霍青时一拍床垫，“哦你不知道撩的意思……就是这话出来就像一个，一个非常帅气的公子在调戏，啊呸，在勾引，不是，在搭讪……呃……在示好！对，在示好一个美人！”
白其琛突然觉得有希望了，连忙说：“你是这么想的？那你想想，三殿下说这个话的意思是……”
“不想让我知道他为什么看我呗。”霍青时耸耸肩，“他背后里有这些个小动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问他干什么他也不说，我也懒得问了。不过这个回答真的还挺妙的……”
“不是说帅气的公子示好一个美人嘛……”白其琛循循善诱，“那三殿下是帅气的公子，那美人是……”
“你的意思是他……”
“没错！”
“哦！”霍青时恍然大悟状，“他有心上人了想让我帮忙追？！合着拿我当僚机啊？有点意思，不像他的风格啊。他这样的，不应该百八十份礼物往人家家里砸吗？”
“不是，你从哪感觉到了他要你帮忙追姑娘的啊？”白其琛震惊。
霍青时懵了：“那……不然呢？”
……
“不然你就直接告诉她你的心意吧，这些东西你整不明白，还是直接点好。”温渡一道。
谁料陆闲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
“大哥，您都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了，还不到时候？那你别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啊！”
“我要是不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乔灼就得这样这样那样那样！”陆闲咬牙切齿，“你明白吗？”
“没那么想明白。”
……
“你怎么不明白呢？”霍青时抓住白其琛，“他最近反常不是一次两次，不光是今天晚上甩袖子走人，还有没来由地发脾气，或者摆着一张冷脸吓唬人。我月事来都没有他脸色臭！”
“不明白的真的是我吗……”白其琛仰天喃喃，自己好歹也是一个高冷剑客，怎么沦落到了给别人当情感导师的地步了？
霍青时皱着眉头分析：“我觉得，他有事情瞒着我，而且这个事情和我有关。”
白其琛怜悯地看她一眼：“你相信我，他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
……
“你瞒着她算怎么回事？现在的她，身份不管是男是女，都有一大帮人随时准备和她永结秦晋之好！”温渡一急了，“你就不怕？就拿那个乔灼来说，虎视眈眈，盯着青时就像盯着一块到嘴边的肉！青时在这方面反应迟钝到这份儿上了，都能感觉到乔灼的心意，你还敢放任发展？”
“我不是瞒着她，我是要让她喜欢我，你明白吗？”
“我明白啊，你是要让她喜欢你，自愿留在你身边，但是同时你还不告诉她你喜欢她。”温渡一气得想把陆闲掐死在这儿，“那人家图什么啊留你这儿？青时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她就算是喜欢上你了，要是以为你不喜欢她，她也不会留在你身边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今天这种大好时机都被你错过去了，我觉得你根本丧失了掌握时机的能力！就现在，你现在就去跟她说明白！”
“现在？”
“对！”温渡一一把拉住陆闲，把他从床上抓下来，“走走走，事不宜迟，现在就去说！”
……
“说什么啊？”霍青时挣脱白其琛的手，“我不去。”
“为什么啊？”
“我怎么说？你这两天对我忽冷忽热我有点慌？你不觉得这像……”
“像什么？”
“像……”霍青时犹豫半天，一咬牙还是说了出来，“像被心上人忽视的小姑娘！”
白其琛内心头都快点掉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啊！
“不行不行，我说不出口！这什么呀！”霍青时摇头，“我不去不去！”
……
“你今天！不去！也得去！”温渡一和白其琛不在一个房间，却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句话，一边儿一个将霍青时和陆闲拽出了房门。
两个人挣扎无果，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推搡到院中，一抬头，就瞧见了对方。二人看见彼此都是一愣，随后气氛便凝固得让人胆寒。
白其琛和温渡一默契的藏在了两边，声儿也不出，就露出半截脑袋，盯着这两个人。
“你……也没睡哈。”霍青时先开口。
“嗯。”陆闲应了一声。
“不如……洗洗睡吧？”霍青时觉得自己和五年前第一次遇见陆闲一样尴尬。
“好。”
说罢，两个人便回了房，再无半点动静。
温渡一气得走出来，看着紧闭的房门，知道功亏一篑，一转头，就瞧见白其琛正在看着自己。
“看什么看！我脸上有花是怎么的！”温渡一没好气地说。
白其琛一愣，脱口而出：“你比花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