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京城的元宵灯会虽不及通州福陵郡的曲江灯节那般有名,但胜在规模宏大气势辉煌。
依照传统,灯会从申时开始,一直持续到子时末刻,期间,百姓们可以欣赏到沿街铺设的各式花灯,若遇到喜欢的,甚至可以取下来带回家中。
与此同时,街上还会有许多卖糖画、糖人、手提灯、面具之类小玩意儿的手艺人,因这些东西一向最得妇人与小孩子的欢心,所以他们的铺子总是最容易被围得水泄不通。
除了这些之外,看花灯这件事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不能骑马也不能坐车,只能走着看。
之所以会有此惯例,是因为很久以前的某年灯会上,有人纵马过市,却没想到马匹受惊发疯,乱跑乱撞,死伤了不少人。所以后来,走路游灯会就成了大家默认的规矩,倘认真算起来,还包含着官民同乐的意思,尽管“官”是不会真这么想的。
右相府众人是申时一刻才出府的,来到街上时,已经热闹非凡了。
晏雪歌走在齐楚和萧雅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佯装很新奇的模样四处张望。她今日仍是一身如雪白衣,只肩上多了件藤萝紫的兔毛披风,是红叶在没找到合她身的披风之后,去云锦楼找墨锦衣现拿的。
“还好我们墨家有个云锦楼,否则你今天非冻出病不可。”红叶帮她系披风带子时连连感叹,“啧啧啧,我的眼光果然不错,姑娘穿这件披风真是好看。”
想到这里,晏雪歌没忍住笑了,就听旁边立时响起一道娇滴滴的声音,“三姐姐有什么开心的事吗?说给我听听可好?”这个熟悉的声音,无疑是与她同为嫡女的齐嘉雨。
“好几年未曾看到过这样的盛景了,觉得挺好看的。”晏雪歌挑眉,随口胡诌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她这四妹妹,在齐楚同萧雅面前装得一副乖乖女的样子,一到她这儿就全露馅了。过去几年还不止一次领走她的例银和冰炭,要不是有杜嬷嬷和墨家帮着,她这个相府嫡小姐怕是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还记得去年看到齐嘉雨身边的丫鬟偷拿她例银后,莲华和忍冬实在气不过,天天念叨着要她报复回去,但是她们不懂,即使斗赢了齐嘉雨也没什么用,因为这丫头上面还有萧雅,还有齐楚,甚至可能还有晏珏。
她今日报复回去,他们明日又会给她找麻烦,如此来来往往空耗时间不仅没有意义,还会打草惊蛇。她装了这么多年的病,为的不就是蛰伏于暗处,悄悄布置自己的势力,若事情未定便主动打破这份平静,岂非功亏一篑?
再者说,对这些人而言,小打小闹是没有用的,要斗,就要斗得他们再无翻身之机,要他们彻底输掉一切——她晏雪歌可是将门之女,怎会软弱胆怯只知退让?
这几年里,她只不过是蜷缩了起来,专心等待那个一击必杀的时机,而在此之前,所有可能让事情偏离预定轨道的动作,她都不会做。
“三姐姐你是第一次见,自然觉得好看,我却见过许多次,早就不觉得稀奇了。”齐嘉雨昂着头,语带炫耀。可她似乎没注意到,“多年未曾”并不等于“从未”。
晏雪歌无心反驳,只随口应和道,“正是这个道理。”
“三妹妹可有觉得冷?若是冷的话,我可以借你一只手炉暖暖。”走在齐嘉雨身边的齐嘉舞也凑了过来。
晏雪歌这才注意到这两人今天都穿了粉色系的裙子,连披风都是差不多的月白色,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用了,”她将身上的披风拢紧,笑着拒绝,“此处人多,我不觉得冷,谢谢二姐姐了。”
她话中暗藏的疏离之心可谓溢于言表,齐嘉舞却浑然不觉,仍旧极为热络,“那真是可惜了,我本来想着妹妹怕冷,出门前特地吩咐人多带了一只手炉呢。”
“说到这,昨日父亲派人来知会我时,说是二姐姐和四妹妹想请我一起出府游玩?”晏雪歌状似无意地提起此事,“我还以为你们不喜欢同一个生病的人一起出门呢,原是我想错了么?”
话落,她意料之中地看到齐嘉舞脸上的笑容一僵,足足过了半晌才恢复正常,“是因为,我前几日听闻,生病的人也要多出来走动走动,病才能好得快。我把这话和父亲说了,父亲也觉得有理,所以才要妹妹随我们一道出门走走的。”
“想不到二姐姐竟还懂得医理?”齐嘉舞话中所说的道理倒是挑不出错来,但她身边好像并没有懂医术的人吧,近日也没有大夫去过韶兰院,她又是从谁那里听说的?又或者,仅仅是恰好蒙对而已?
不过晏雪歌怀疑归怀疑,此问倒也的确是顺嘴而已,并未抱着对方必须回答的想法。
然而齐嘉舞却忽然显得心情极好,笑着解释道,“我其实也不懂这些,只是因为三妹妹病着,所以听人说起医理时便留意记了下来,想着或许对三妹妹有用。”
她话音未落,二人中间蓦地响起一声微不可闻的嗤笑,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齐嘉舞显然没注意到,耳力极好的晏雪歌却不会错过。
齐嘉舞回答时的积极情绪足以说明她不是蒙对的,那么可能的确是她从某个人那里偶然听到,觉得可以用来堵自己才记了下来。但齐嘉雨这声嗤笑来得实在莫名,晏雪歌一时竟想不明白她是在笑什么。
就在她想着回府之后要让杜若和红叶想办法查一查齐嘉舞最近都见过什么人时,齐嘉雨就不嫌事大地开口了。
“你是为了三姐姐么?你是为了苏太医吧?”那日她在路上巧遇从韶兰院那边出来的几人,却被齐嘉舞黏在苏闲身上的目光弄得一身鸡皮疙瘩,所以匆匆问了个安就走了。
呵,果然是没眼界的庶女,区区一个太医也能看上眼,像她这样的嫡女,若是嫁人,就至少得嫁个亲王或皇子,这才不算丢了右相府的脸面。
想到这里,齐嘉雨满含嫉恨地看了晏雪歌一眼:凭什么这个连庶女都不如的废物姐姐有个王府世子做未婚夫,自己的婚事却连个影子都没有,父亲和母亲甚至没有半点要给她物色人家的意思,明明她跟晏雪歌才差一岁而已!
晏雪歌当了世子妃,那好,她就要当太子妃,当未来是皇后的太子妃!
“四妹妹你别乱说!我哪里认识什么苏太医!我不认识他!”齐嘉舞一听到齐嘉雨的话就激动起来,语无伦次地反驳。
“苏太医?”晏雪歌疑惑,她怎么没听说太医院有位姓苏的太医,是前不久刚刚加入太医院么?而且,听齐嘉雨话里的意思,是齐嘉舞喜欢这位苏太医?可她哪来的机会见到太医?
“苏闲不过一介太医,无权无势,无钱无名,除了长得好看之外有什么优点?再说了,我看苏太医怕是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吧?”
齐嘉雨一抱臂一昂首,卯足了气势道,“哼,我可没有你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姐姐!”
“雨儿!你在说什么呢!”前面传来萧雅的声音,想来是她们这边动静太大引起了她的注意,却又很可能只听见了齐嘉雨说的最后一句,这才不轻不重地训斥一声了事。
齐嘉舞和齐嘉雨一听到她的呵斥就瞬间安静下来,走在晏雪歌旁边不再说话,约摸已经意识到此事不能摊在现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讨论。
而晏雪歌的注意力却早就被这位名叫苏闲的太医牵了去。她清楚记得,年前,太医院里还没有这么一号人,但现在,齐嘉雨却说齐嘉舞却看上了他,这至少说明这对姐妹是见过苏闲的。那么问题来了,他们是在哪里见的面?
这两人从年前到年后都没有出过府,这一点,晏雪歌可以完全确定,也就是说,他们是在右相府里见的面。
那便只有三种可能,一是萧雅请太医来看病,但若是如此的话,齐嘉雨的反应对不上。二是齐楚身体不适,可太医总归也能算是外男,极端在意名声的右相大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叫女儿出来。这最后也是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是在王氏的韶兰院里见的面。
晏雪歌很清楚,齐嘉舞没病不用看,所以太医看的人只能是院里的王姨娘。而能劳动太医入府来看的,想必是什么重病。
亦或者,他看的不是病,是胎。
晏雪歌玩味地笑了笑。想不到出门一趟居然收获了这么大的消息,看来这个险冒得值。
至于齐嘉雨知道此事的途径,大概要么是齐嘉舞不小心露了馅,要么是更直接的,她遇见了送苏太医离府的齐嘉舞。不过,照齐嘉雨的性子来看,她拿住了齐嘉舞偷见外男这么大的一个把柄,却竟能忍住不告诉萧雅,实在是很奇怪。
莫非她以为苏太医是去给齐楚看病的?还是收了齐嘉舞的东西?
这对姐妹这么多年一向一个鼻孔出气,齐嘉舞能哄得齐嘉雨为自己保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说到底齐嘉雨年纪还小,哪里想得到这么多。
虽然她现在仍旧不明白这对姐妹非要拉自己出来赏灯的理由,但此刻倒是很想为她们送了这么大的礼给她而谢上一谢。
想来,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有多少文章可做,想必现在的萧夫人,一定比五年前更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