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一样的走出昔日的楚王府,直到回到落霞宫,一路上都昏沉沉的,二人都再没有开口说话。最后还是沈妙莲打破沉默。她盯着他一直还在流血的手,轻声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吧。”
刚才夏侯元超情急之下抓住剑身,掌心被割出一刀血口。其实伤得不重,他不傻,当然知道如何抓能不伤筋骨。听她坚持只是淡漠的看着她。
她伸手去抓他的手,“我帮你,若伤了筋骨,一辈子会握不了笔,拉不得弓箭的。”
手刚碰到他的衣袖就被他如触到烙铁般甩开。
她苦笑,“你不想让我碰,但总要包扎下吧。这里有伤药,有干净的布,我只是希望你的伤口别严重了。”
她难得固执的抓住他欲的手。
其实,他若真想挣开怎么会挣不开?
只是看着她嘴角边的那缕苦涩,在一瞬间竟有些不忍拽开她。夏侯元超突然有一种错觉。他们依然互相喜欢,可这一枝,在崖壁上生长出的摇摇欲坠、绝望而美好的毒物,怎能称的上爱情?
她低着头的样子很温柔,眼帘低垂着,微微颤动,仔细的看着自己的伤口,元超不觉安静下来,怔怔的望着她素净柔和的脸。温暖的阳光把她白皙细腻的皮肤晕染成一种暧昧的颜色,蜜糖一般,又甜又腻,仿佛能在手的触摸下慢慢融化了。
鲜红的血自伤口处潺潺流出,沈妙莲将伤药小心地洒在伤口上,随后从衣袖中抽出手绢,为他包扎好方道:“幸好口子不深,过两日便会好。记住了,在伤口没愈合之前千万别沾水。”
殷殷关怀,淳淳叮嘱,她以为她是谁!
元超默然收回手。视线不经意扫了一眼包扎在手中的那方手绢,然后就再也移不开了。绢布的一角上,绣着枝红梅,娇艳妩媚,傲洁冰霜。旁边用红线绣上了字。他扯开手绢,方见是人为绣上的两行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两句话出自他的手笔,想来有人怕墨被洗干净了,所以按着字的样子用红线绣上了。
原本洁白的绢帕已经隐隐泛黄。是啊,也过了十几年了,就是保管的再好,白绢也难免泛黄。
这首《桃夭》他现在看来只觉得苦涩和无奈,可谁又会知道当年他写下此诗的思慕和怜爱呢——
“这不是我的手绢吗,怎么跑到你身上了?”2
元超笑而不答。
“还笑,笑什么笑,还不还给我。”沈妙莲急着起身去抢,夺过他手中的手绢,“咦,怎么还写了字?”
“别看。”元超有点恼羞成怒,仿佛被人窥视到了心中秘密。
“哼,我偏要看。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才念了一句,便哑然止声。
元超抿着嘴嘴角,露出一个揶揄的笑:“你念啊!你不是想看吗?为何不大声地念出来?”
她红着脸,气恼道:“你没事写这个干嘛?”
元超一把抢过手绢,看着她面红若李的脸颊,故意大声念下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沈妙莲面色红若滴血,恼羞成怒地抢过他手中的绢帕,道:“满肚子花花肠子,还是个王爷呢,也不害臊。”
元超捏着她细巧的鼻尖笑道:“少装了,看你欢喜的,嘴都合不拢了。”
“谁欢喜了!谁合不拢嘴了。”她拍开他的手,又摊开那方丝绢,自己又叨念了一遍:“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念了半句,看到他的笑,越发念不下去,气恼道:“笑什么笑!还不是你在思慕我,相思欲狂,你还有脸笑,不要脸!”
元超的笑意更浓,“咦,你怎么知道这上面写的就是你啊?”
沈妙莲脸顿时红了透,口中却逞强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分明就是写给我的嘛!”
——恼人的记忆啊。
当年他写下、她吟唱的《桃夭》,依稀犹在耳边,待嫁女儿心,当时自己又是何等期待和欣喜地等待着她每一岁的增长。终于等到她长大了,终于父皇下了旨,终于她成了他的王妃,终于啊。
可如今——
东墙挂着一幅画。
穿越窗棂的阳光,丝丝温柔的光影洒落在上面。
滔滔江水汹涌澎湃,使天地一色,直吞山河。好一幅长河落日图。
沈妙莲抚摸那张画,满怀惆怅:“这张画在这里啊。”
那是他从方丈的佛堂要来的画,那天他看着只觉惆怅,可要回来后又后悔了。本想随手扔了,但终究还是不舍。
元超道:“你画的很好。”画的是曲江大潮。
是那年他带她去曲江看潮的情景。那一年他刚刚封了楚王,十六岁,正是冲动好胜的年纪。朝堂上高高在上的父皇虽然不亲,但还没有流露出他隐藏的心机,待他也不算太坏。母亲依然是父皇后宫众多佳丽里最最光彩照人的女子。顽皮的弟弟刚刚学会拿起宝剑到处耀武扬威。皇兄弟们还离那场纷争很远很远。身边自己喜欢的女孩,刚刚初露少女的窈窕身段和明媚风情。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美好。他带女孩去看曲江的水,拍岸的浪涛汹涌澎湃,奔腾的吼出少男少女心中的渴望。水天一色,水天一色。
莲花池边小亭上的匾就是他那时提下的字。
“什么时候画的?”他问。
“是燕王入京后。”她答。
“最初的两年最不好过,不过后来就好多了——”申侯是个好色贪新的男人,绝美的女人固然好,但看多了还是会腻味,更何况一个一碰就浑身僵硬的女人?所以熬过他的新鲜期也就好很多了。“不过真正让我解脱的是燕王。”
“夏侯完亮?”
她这一生最爱的是他,最恨的是自己,那么燕王充当的是什么角色呢?如果不是燕王他们不至沦落至此,可若不是燕王,她还会是那个生不如死的沈妙莲。
入了京的燕王疯了一般,一头杀进皇宫,杀的血海尸山。
是燕王替她杀了申侯。
“后来,方丈收留了我。”
外面的世界一天一个样。
燕王杀了杨骏。
燕王杀了太后。
燕王杀了一万九千名杨氏余党。
燕王要杀皇帝。
燕王要谋反篡位。
然后,各地藩王砺兵秣马,竞相而起。她就开始在心中期待着倒数她行将结束的生命。
再然后,城门前,她终于看见了梦里几度青山的男人,带着仆仆风尘重踏兆京。背后是千军万马。她在人群里远远看着,看不清面容,只看得见他肩甲上张着血盆大口的狮虎图腾。
“在这段时间,我梦到最多的,竟然是那一年曲江的大潮。”那时,她还没有自私的干预他的思想,非拉着他脱离那个是非圈。他年轻、磅礴、充满朝气自信、也许还有野心,还不是那个佛口佛心,仿佛看淡名利,一意置身朝堂外的大庆楚王。
方丈问她:“如今可明白了?”
是的。
她彻底明白,她错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是她的自私,是她的私心。她口口声声求的是佛,她口口声声说是为他好,其实是为了她自己。她忘了最初的曲江大潮。忘了那个时候的他,脸上壮志凌云,洋溢着属于自信的微笑。那个时候的他,才是真正的他,才是真正的夏侯元超。是她折了他的一双羽翼。
她的爱太自私。
所以,之后种种都是她自食恶果。
这辈子,她最对不起的人,谁想到竟然是最爱的人。
走到夏侯元超面前,沈妙莲轻声述说自己的心愿:“我什么也不要、我什么也不求,你恨我也好,想杀我也罢,我只求陪你到最后。”
空气中凝聚着紧绷的气氛,沈妙莲可以感觉到他在她颈子上摩挲的手,只要一使劲力——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他淡淡道。
“我明白。”
“我不会再爱你。”
“我不值得。”
“你知道我是一个没有明天的人。”
“我不在意。”
“我不杀你,不表示不恨你。”夏侯元超忍不住以指腹摩挲她细致的脸颊,缓缓开口。沙嗄的声音在黑夜中象是叹息。
二十八年的岁月里,同自己纠缠最深的是她,私心里想要否认,却还是不得不承认,到最后他最希望陪在他身边的人,还是她。
窗外池塘上一只水鸟掠水而过,衔起一只池鱼,扑腾着翅膀冲上云霄,略有灵性地回过头,好奇地看着屋子里的男人扬起一截青色的袖袍。
然后,
死死地抱住了一个人。
其实,
得与失,往往全于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