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被夏侯元超四周散发的冷意凝滞一般,再如何催促也无法流淌。金玉堆砌的华堂,映照着姚后摇摇欲坠的身影。
姚后又惊又惧又怒,急促喘息了几下,才道:“好,好一个楚王,你难道不在意沈妙莲的生死了吗?你想看着她死在你面前吗?你不要她的命了?”
夏侯元超大笑起来:“皇后,本来我是想要,不过你老是推三阻四,毫无诚意,反正都得死,我何妨怕你!只可惜反到给他老四做了嫁衣。”
“好,你说你不在意,我倒要看看是真不在意,还是依旧嘴硬!”眼见他仍然如若未闻,直到又在沈妙莲胳膊上割开一道伤口,这才止住他的脚步。
她冷笑着:“楚王,我要虎符——”说着又要伸手去割沈妙莲,突然听到夏侯元超说:“你再割一刀,这事情就再没有商量的余地。”他额间隐约有汗,显示他并不如外表看起来的那么洒脱。
沈妙莲知道姚后是在以自己来要挟元超,显然元超一意顾及自己,但这么下去他必然受制于人,她拼劲全力尝试发声,想让元超不必理会她的死活。她不能再一次让他身陷险地,再一次一手把他推入绝境,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异常的疼痛。
姚后看着元超,又低头看了眼痛苦不堪的沈妙莲,突然嗤笑了一声。她就知道楚王元超永远成不了气候。一个始终为情所累的人,想击垮他,太容易了!
她嘴角泛起了淡淡的笑容,刚才对这个人的惧意,突然间就散了,她突然发现站在她面前的不过是个身陷情网的普通男人,身上所有的破绽,都赤裸裸的露着。
她低笑起来:“也好,我就做一次好人,还你她吧。反正今日我也不怕你反悔。”说着就把沈妙莲往前一推,沈妙莲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推的滚下玉阶。
夏侯元超见状忙上前几步,把那下坠的身体接入怀中。一低头,就见到那双蓄满泪水的双眼。她抬起手,触摸上那张俊美的容颜,眼里含着彻骨的悲意。
元超看着她,似乎苦笑了一下,“相信我,我自己也想不到会是这个结局。”
姚后偏着头,看了良久,最终叹道:“老三,人已经到你手上了,现在你该兑现承诺了吧。”
元超从衣襟里摸出虎符,神情复杂,似乎在做着剧烈的争斗。正在这时,一双柔荑盖住了他的手。她眼里充满乞求、也充满决绝,只是不说话,双颊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元超握住她的手,长叹道:“妙莲,什么也别说了,即便不是你,我也只能交出虎符。”如他所愿,赵王和姚后真的反目成仇了,如果不是妙莲,如果不是子建的失踪,也许现在兆京已是他囊中之物了,可惜呀——
事事没有绝对。
姚后把血琥珀做的虎符拿近眼前仔细端详,然后笑了起来,吩咐之前被元超扔进来,现在仍然有些狼狈的禁军头领道:“萧统领,本宫命你火速拿着这枚虎符去兆京城外调令楚军,本宫——要平乱。”萧衍仍旧是有些狼狈,但还是忙领命退下。
吩咐完后,转过头看着殿下的夏侯元超和沈妙莲,姚后笑问:“楚王,现在你觉得我该怎么处置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呢?”
元超冷眼看着她,然后淡淡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没想到事情刚办了一半,皇后就等不及杀我了吗?”
他怀中的沈妙莲连忙惊恐地抬起头。
姚后笑着:“三弟,我也不是等不及,但只恐夜长梦多。”说着打了个手势,殿内所有的侍卫都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近,逐渐把他们围堵在包围圈内,封死他们可能逃生的所有出口,但同时却又都畏惧着夏侯元超,谁都不愿先出手。
沈妙莲的喉咙里奇怪、嘶哑的声音响起来,眼里蓄满了痛不欲生的眼泪,她双手死死抓住夏侯元超,几丝细细的、诡异的血迹顺着嘴角缓慢地、缓慢地滴落下。
元超瞬间怔在那里,突然发现了什么地方有古怪。他颤抖地扮开她的嘴,隐约明白了那几丝诡异的血迹代表着什么。那是因为喉管被封住,又被人为的硬生生撕裂开了。可她还是不知疼痛一般,用力的,拼劲全力的尝试发声,一次一次张开嘴,却只能发出那样微小的嘶哑的声音……
只有一声一声凄厉的“着……着……着……”嘶哑的响起来,泪水更象是止不住的溪流一般顺着异常白皙的消瘦脸颊滑落。
夏侯元超愣在那里,看着怀里的女子拼命抓紧自己的手,尝试着发音。他听明白了,她说的不是“着”,而是一个“走”字。
“走……”
“走……呀……”
“走…………”
过了很久,元超才把女子被泪痕沾湿的脸用力压进自己的怀中,轻声说了一句:“别说话了,今日,我夏侯元超,虽死无悔……”
姚后看着他们相拥的样子,忽然又改变主意了,“三弟呀,说什么死呢,多扫兴,你们历经苦难才得以团聚,嫂嫂怎舍得杀了你们。”说罢轻击双掌,吩咐左右道:“替本宫看好楚王夫妇。记住,要好生款待。”
她含笑走近元超,压低声音道:“老三,我知道你和老九手足情深,向来谁也离不开谁。嫂嫂我顺便再做个顺水人情,等抓到老九后,再送你们兄弟夫妻一同上路,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到时就是一家团圆啦。呵呵。”
元超冷眼看着她:“成王败寇,我夏侯元超今日饮恨,虽是不甘,但终究不怨。我劝皇后尽早杀了我,要不然夜长梦多,我怕到时皇后就是想杀也杀不了了。”
姚后摆手道:“无妨。本宫做事向来知晓如何拿捏准人心。老三,本宫不杀你,你越这样说,本宫越不会杀你。你在害怕,呵呵,你在害怕本宫会利用你做诱饵匡了你的宝贝弟弟?呵呵,本宫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本宫确实有这个打算。”
她走回凤榻,缓缓落座,手温柔的抚摸着金漆把手,就象是在抚摸手下蜿蜒连绵的锦绣河山。“诛除杨氏,灭了燕王党,消了楚王党,我再折了他的双翅,何愁这万里河山不乖乖向我俯首?”
夏侯元超长吐出了一口气,将沈妙莲发髻松散披落的发丝挽到耳后,淡淡笑道:“我只怕将来并不如皇后的意。往往凡人都想的太过美好了,可最终胜不过天意。”
姚后看到元超眼里的嘲讽,在侍卫们重重叠叠包围下,他再前进不了一步,敌我悬殊,他仅剩的所有,却只有怀中的一个巨大累赘。
于是,姚后嘴角都是胸有成竹的笑容:“楚王,我现在只知道一件事。这一次我赢了,我还将赢来一次又一次的胜利,而你,不仅输了,还是我的阶下之囚,就连死活也要听我吩咐。”
姚后说话算话,并没有亏待他们。这也许是向来狠毒的姚后最后的一点仁慈,鱼饵只有喂肥了才能钓到大鱼。
外面的世界最终会怎么样,夏侯元超不知道。无外乎两个结果,姚后胜了赵王,或者赵王胜了姚后。
只不过,他们的胜利又能持续多久呢?
一面巨大的描金花棱铜镜里,映照出沈妙莲苍白的面孔。她对面是手拿一把匕首的夏侯元超。手指微微勾偏她的美颜,看到她同样苍白的脖颈上有一点微红的圆形伤疤。他明白那是姚后为了不让她开口坏事用银针刺入她的喉咙,封死了她的声带所造成的。
元超顿了一会儿,拿起刀,放在一旁烛台上烤了一会儿,然后刀锋碰触到沈妙莲轻轻起伏的颈项肌肤上,用力。
他握刀的手很稳。
刀锋划破粉嫩的肌理,带出女子颤抖地呜咽,也许很疼,是无法忍受的疼,她的身体克制不住的颤抖着。
元超眉微蹙,按住她的颈项,用身体压制着她不断颤抖的身体,轻声道:“别动,你一动,我没法取针。”
但是太疼了,这样钻心的疼痛连最强壮的男人也忍受不了,何况一个弱女子呢?
“妙莲,我知道你疼,听话,让我取出来,我还想听你的声音。”元超制止住她虚弱的,他的眼睛清亮如刀,但是非常温柔。
听到他这么说,她就没再了,只有两扇紧闭的眼帘微微抖动,像一对濒临死亡的蝴蝶翅膀。
元超眸光微冷,他必须非常小心、非常冷静处理她颈项里的那根银针,因为只要手稍微抖动一下,可能划破的将是她颈项中的动脉。所以,他绝不能分心,绝不能手软。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将刀尖抵在那带血的雪肤上,冷汗却淌落他的面颊。刀锋从外延剜起,血很快就涌了出来,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他小心的避开筋脉,伤口逐渐大了,顿时感觉到她痛得浑身僵硬,他的心也随之被猛的一揪。
他唇紧抿,眸色越发冷冽,手却越发沉稳。他看着那血红,强忍着越来越强烈的晕眩感,将两根修长的手指探进伤口之中,手指捏紧了深埋进沈妙莲喉间夺走她声音的银针,他紧闭眼睛,将那根针迅速的拔了出来,血液飞溅而出,铜镜上,脸上,地板上到处是点点滴滴的鲜血。
元超立刻伸手点了伤口旁的几个道,血渐渐缓了下来,用牙撕下袖角,简单替她包裹住。
沈妙莲流了很多血,又被割开喉咙,以她的身体早该昏过去了,可她没有,她美丽的眼眸,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他俊美的侧面,仿佛只有这么看着她,她才会忘记那刀割的疼痛。嘴唇轻轻动了动,急促的喘息,似乎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模糊的说了一句:“原来又是我累了你。”
“是啊,又是你。”元超只觉得喉咙里一片嘶哑,对自己愤怒和无奈交织缭绕,让他再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抽回手去。
谁知沈妙莲如同空气被人夺走了一般,猛的睁大了眼睛,努力用消瘦苍白的手去拽他的袖袍,好不容易拽着了,然后死死握紧。她低下头去,整个寂静的密室里都是她嘶哑欢喜的呢喃:“虽然知道不应该,可是我好高兴。”
她笑着,笑的绝望而美好:“我好高兴,你还是来了……”
听她这么说着,那样美丽的笑容似乎是在他心里打上的一根钉子,在一瞬间狠狠刺痛了他,夏侯元超几乎要咆哮起来:“是啊,我还是来了!我还是放不开手,你满意了?”
沈妙莲眨眨眼,双瞳漾起水汽,雾气湿润。“我不骗你,我真好高兴,可是,我又好心痛,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他原本也不打算理会她的死活的,可最终——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再次平复下来,轻触着沈妙莲汗湿的额头,叹息道:“妙莲啊,你就是我头顶高悬的刀,一个不小心就会要了我的性命。谁会喜欢一把刀?我偏偏就喜欢上了。自己明明有脚可以避开,可偏偏就定在那里等死!”
他看着她孱弱的身影,长叹:“你真是个累赘。”虽是这样说着,可他的眼睛里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可沈妙莲只听到了他这句话,更没有勇气抬头去看他的眼睛,所以她颤了一下,用手肘擦了一下脸上的斑驳泪痕,犹豫了一会,还是放开那人的衣袖,向一边缩去。
元超下意识的抬了下手,似乎要去抓什么,最后却只是握了一手空气。
他突然放低声音。
“妙莲。”他轻声道:“我梦到你了。”听着沈妙莲模模糊糊的哽咽,他继续道:“我其实……你做得那么过分的事情,我永远忘不了,可是当你真要死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过来,人心都是肉做的。就算伤害你我可以报仇,可你若死了,我又要杀谁去替你报仇呢?”
沈妙莲转过脸来,那双湿润幽美的眼瞳和他对望。狭窄的陋室里,烛焰闪烁,他们缄默的凝视着彼此,仿佛置身梦寐。这一刻,语言似乎变得多余。
自从那些事后,她再没有听过他这样的低声细语。她说不出什么,只能这样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
元超用一种很温柔的目光望住她,“我曾想过杀了你、杀了所有仇人,我也曾想过亲手摸一摸帝王朝天冠下的那一帘东珠,但其实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带着一个人找一处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归隐。其实那一年,那时我已经隐约知道那些罪证是你——但只要你不说出真相,我也会只当没有。我说的那些桃源憬愿都是真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相安无事,一眨眼,一辈子就过去了。”
他看着她一笑,笑容充满伤感,很温柔的伸手轻轻为她拂去腮边的发丝,“只要是碰到你的事,夏侯元超就一如既往的软弱啊。”在他温柔的掌心下,她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只能死命眨着眼,眨出了莹莹的泪。
这一刻,她很幸福,很快乐。她觉得这一生,佛主是眷顾她的,不管她多么的无用,不管她是多么愚蠢,佛主依然把一个如此俊美、如此优秀、又如此情深意重的男人带进她的生命。
恍惚中,一双用力的臂膀不知何时将她紧紧牢牢圈入那人壮阔的胸前。他的呼吸沉稳有力,那规律起伏的胸膛终于令她安稳和放心。
烛火在他的眸中闪烁,夏侯元超俯来,刀一样的视线暗了,眼中那始终很深很深的恨意淡了,腾生出了昔日很浓很浓的相思。
沈妙莲垂下美丽的眼睫,做梦一般看着他优雅的唇覆上来,她细细的、细细的品尝着自重逢以来他的第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