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宫是当今皇后为了嘉奖勤王有功的楚王特意准备的宫殿。其实夏侯元超筹谋已久,这几年虽然远在北地,但在兆京,甚至兆京的皇宫内早已安了眼线细作等。这些人在宫里已经蛰伏良久,就等楚王举事,好一展抱负。趁着赴宴前的空挡,夏侯元超已命之前安在皇宫里的细作将所知道的原原本本的报告上来。
最让他吃惊的一件事是燕王完亮真的“消失”了。
一朵墨花染上宣纸,他皱眉,又添了两笔,一副青山美人图瞬间变成了飞花美人图。
燕王真的消失了?就在诸王即将抵达兆京之际,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为什么呢?
难道是怕了?
不会。虽然他不知道燕王为何会一反常态冲进兆京杀的血海尸山,但以夏侯完亮的性格,绝不会逃,除非——
除非死了。
但是谁能杀了他?在当时已完全被他控制的兆京,谁有能力杀他?
难道是先一步入京的赵王应伦?
先皇到底给他留了什么秘密军备,能让他一举除去夏侯完亮?
不。
他不信夏侯完亮死了。
姚后和老四囚禁了跟随完亮一起返京作乱的老八。若是完亮死了,他们一定会杀了老八,而现在老八还活生生的被囚禁在大相国寺里。这样看来完亮没有死,只是失踪了,也许,是为了某个更大的目的。
又一朵恼人的墨花。
好好一张飞花美人图,美人的额间却又被弄污了,他没多想,随手又添了两笔,美人额间的墨瞬间变成了一朵柔细的花钿。
笔顿住了,再也画不下去。
他搁下笔,盯着纸上的画恍恍出神。明明他用的是墨,画的是一朵花钿,为何瞧在眼里却染了血?
他记得她好像伤了额。
喉际极度焦渴,象是咽下了烫喉的火融焚浆,蜿蜿蜒蜒地下了腹,一路窜烧至他的腹里,再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热、无一处不像被焚蚀,烧得他无法自抑那来得莫名却又残留不去的愤火,更无法将它排遣而出。
她是故意的。
她以为为他挡了那一刀,他就能。。。。。。明明是她负了他,何况他不需要,他根本不需要!
但她破了相。
那血染红了额间。。。。。。
他想起多年前他晨起为她画眉,也曾用朱笔在她额间画过花钿,那时她笑靥含嗔:“你画的哪里是花钿,分明就是来破我的相。”
混账!
他责令自己不许再想。想些别的。
魏王止于许昌,隔岸关火。皇帝困于禁宫,生死不知。韩王被囚于大相国寺。蜀王至今未出蜀地。越王含有深意的眼。根据探报他已知今日行刺的主使者是谁。他紧攒着眉心,面色阴沉,如今这情势正应和了子建的话:凶险重重、危机四伏。他要想想这些。。。。。。
“元超,元超。”一声声恼人的喊声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啪’的一声,他一下子捏碎了手中的狼毫。
深吸一口气,努力按下腾升的怒火,再次逼着自己去想正事。
比预期中更快,不愿让他进入兆京重心共享政权的赵王应伦,派西禁军细作渗透了姚后所属的东禁军,打算让他在有机会踏进大明宫前,便先一步地决定提前在皇城外将他铲除掉,就算失手也可以把一切推给姚后,但是老四也许没有想到他的细作也在同一时间浸透到他身边。所以,老四的计谋注定胎死腹中。
夏侯元超扬起一抹冷笑。
他就说老四怎么敢孤身一人进京,原来大明宫的西禁军已经被他所控。多好的一个父皇,即便死了也那么担忧自己的儿子。可惜,他只是夏侯应伦一个人的父皇!
耳际又响起那绝望的悲泣:元超,救救我爹!
他愤怒地扫空桌案上的一切。
爹?
又是沈相!
可恶啊,她何来面目再来求他!?
“王爷?”身后叶问小声唤了声。
他伸手握住桌角,森森问道:“沈思明还在牢里?”
“听说是的。”
他伸手抹了抹睑,丝丝冷静又溜回到他的眼底:“那,定罪了吗?”
“沈相并未招供,不过皇后的意思是谋反。”叶问看着他的脸色说道。
“谋反?”他一愣,而后拍掌大笑,目中似大喜又似大悲:“哈哈,谋反!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没想到他沈老贼也有今日!”摆手让人退下,他闭上眼,想起当年她云鬓花颜,心中突生一股倦意。
妙莲——
说来有些好笑,庆朝几百年的历史,只有如今的几年算是‘人才辈出’,估摸后来庆史用来记载这个时代人物的故事,可能会写出十几本传奇野史。
当今的皇后也是个人物,算是几百罕为一见的皇后。夏侯元超看着姚后看不清真容的精致妆容:“皇嫂看来无恙?”
姚后红唇勾起:“三弟是个有心的,皇上真是幸运能有你这个弟弟。”那张似画皮一般艳丽妩媚的脸叫人自心底泛起一丝寒意。
“元超不敢当。若说有心,听说四弟是第一个进京救驾的,元超哪比得上四弟。只是为何如今不见四弟?”
姚后掩唇笑道:“我也正奇怪呢。当年先皇非要你们去封地,还永世不得入京,弄得众兄弟多年没见。照理说你们兄弟多年不见,应该想得慌啊,可他偏偏不来了。”
“四弟长途跋涉,再加上勤王灭燕多靠四弟,实在辛苦,若是再劳累反倒是我这做哥哥的过意不去。”他淡淡又问起另一个人的去向:“只是为何圣上也不在?”
“圣上龙体违和,哪能如此劳累?我也要为圣上着想。你说呢,三弟?”姚后抚弄着坠马髻边的金凤,露出一截雪藕般的胳膊,那风流姿态完全不似一国之后。
不过,大庆既能有个傻皇帝,也不怪会有个妖皇后。他心里冷笑,继续问道:“如今燕王乱党已平,不知皇嫂今后如何打算?”
姚后又是一笑,有些意味深长,答非所问道:“我听说三弟进城时,在城门口似乎生了一些波折?”见他不语,她继续道:“我这痴妹妹这么多年,日盼夜盼不就等着你来接她吗?三弟,先皇的旨意虽然重要,但活人总比得过死人吧。你就真狠心一去六七年不管不顾?”
元超面无表情:“不知皇嫂所言何意?”
姚后娇笑着:“三弟别装了,你知道我说的。”她伸出一个手指头,“你,”又伸出另一个对在一起,“和她。”
他丝毫不为所动:“两不相干。”
“两不相干,喔?当真?”姚后一双妙目扫过去,目光包含玩味和一丝隐藏在其中的试探。
冰冷的目光配着嘴角若有若无的冷笑,在优美的嘴角一丝丝渲染开来,元超轻声道:“自然当真。”
“呵呵呵,”姚后笑着笑着,似乎不可抑制,止不住的笑,“老三,本宫记得进宫前,常听姐妹们说起你,她们爱慕你,因为楚王不仅俊美,而且长情。原来你也是个狠心的,也好,反正你们这些姓夏侯的本就是一个样。”
那张完美无缺的俊颜始终面无表情的听着。
他,也有过长情的时候。
他愿意在月老庙前,不顾身份亲自攀上最高的枝头,挂上柑橘,再写上伊人的名字;在伊人的绢帕上写下一首《桃夭》,述说自己一片情意;他也愿意与那人一起,在远离尘世的地方,辟一田地,开一荷塘,种上一池莲花,花开时无忧无虑,花谢时满心期待——
那些仿若情窦初开般的情深意重,若说情痴,无人可比。
太多久了,他早记不得了。
对面殿门口的飞檐上雕着一排排纹丝不动的异兽,他表情默然而清冷的静视着比黑夜更漆黑的远方。
只是姚后说错了一句。
他心都没了,何谈狠心?
走出皇宫,已到了晌午时分,可兆京却依然被一片暮霭笼罩着,似乎又要下雨的样子,夏侯元超望天冷笑,突然想起了要进城时夏侯向阳的那句话。
“人生若只是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虽然向阳说着那句话似笑非笑,暗藏玄机,也许还有危机,但是元超依然记在了心里,虽然他根本不想记着这些,但是有些事、有些人,尽管他想方设法的想忘记,却总是事与愿违。如果世上真有一种药喝下去就能忘了一切,那么他一定会一饮而尽,哪怕那是入口烧喉、穿肠肚烂的毒药,他也会眼也不眨的喝下去。
旧人?
他冷嗤一声。这个旧人直到今天他还是无法忘怀!
叶问见他走的路不是回去的那条,不由上前问他,“主子,您不回去?”
他微微摆手,轻声道:“我要去个地方。”又嘱咐了一遍,“一个人去。”
为他安全着想,叶问刚想劝阻,就听夏侯元超的声音微带倦意的传来,让他听的心中一颤,无法再说出什么劝谏的话。
“让我独自待一会儿。”
叶问愣了愣,知道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于是只得道:“那主子自己多加小心,毕竟这里处处都隐藏着危险。”
夏侯元超点点头,“我有数,你去打点一下。”他想了想又道:“去打听一下赵王的动向,再设法打听一下皇帝的情况。”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最想要知道的是燕王完亮的去向。”
叶问领命而去。
“据说兆京里有一处佛堂,里面有一女子,遗世独立,美若天仙,引得众人窥婪。这乱世女子如浮萍,特别是貌美女子,小王我是惜花之人,早已仰慕许久,如果三哥有机会得见不如——”
夏侯元超独自一人向记忆中的那个地方走去。
佛堂?
过了这么多年,看来她还是喜欢这些。
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佛!
她还是那么天真。
他自嘲的笑了笑。
难道得的教训还不够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