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被年轻男子拽着后颈衣领,倒拖着前行,她把两只小手环在胸前,长吁短叹道:“大师兄,行走江湖,不能做烂好人的,这件事情,明明就是那个叫王锦羡的不对在前嘛。”
年轻男子深知小姑娘的思维,天马行空,与她扯不清这些道理,干脆默不作声,只是前行。
小姑娘嘟起嘴,任由年轻男子倒拖着自己,其他宗门的大师兄,都是风流随和,且帅气多金,每次出宗门都要带着师兄弟姐妹们,到处去吃喝玩乐,花和林间过,片叶不沾身。
自家大师兄呢,就是个榆木疙瘩,方脑壳儿,满心尽想着温养剑气,恨不得一剑把天都戳个窟窿眼儿出来,心思也不能稍稍活络些,真是让我陆某人操碎了心。
年轻男子突然正色道:“玉曲不是寻常地方,处处有玄机,大到小镇西边的那条污秽街道,方才出现常人不得见的虹光异象,似是有人在借山水气运,推衍天道轨迹。小到那孩子递给你的糖,其上有丝丝缕缕因果缠绕,种善因结善果,所以要去与那孩子致歉。”
小姑娘抬头望了眼大师兄,气呼呼道:“我陆某人,最擅眼观他人心境气象,那王锦羡天生异象,碧眼重瞳,堪称洪福齐天,但心术不正,走商家小道,这是我白玉京修士大忌。”
年轻男子哑然失笑,无可奈何道:“这话我说可不算数。”
夜色渐深,行人稀疏。
虽说玉曲镇并无夜禁,但正值深秋,尤其大晚上的,更是寒冷,再加上现在不逢年不过节的,也无花灯庙会,连大多数店铺都收摊打烊了,百姓们就更不愿出来白白受冻,在家中躺在榻上,裹紧被窝,亦或者坐在炉火边,休歇取暖,岂不美哉。
年轻男子与小姑娘,在一座极大的宅院外停下脚步,还没踏上阶梯,大门便已经悄然打开,无声无息。
开门者,是一位青衫俊雅的少年郎,笑得儒雅随和,正是唐初礼。
其身边则站着一位少女,年龄大致与唐初礼相仿。
面呈质傲清霜色,衣着白云罗雀裳。
眸上连娟细扫眉,波拂柳絮轻飞扬。
少女迅速上前一步,率先登下台阶。
唐初礼落后约莫半个身位,随后跟上。
这位李家当代家主嫡女,此刻罕见的神情紧张惶恐,一路小跑而来,面对年轻男子与小姑娘,竟是当场便要行肃拜大礼。
年轻男子一手虚按两下,示意无需如此,他微笑道:“何需如此大礼,林某人惭愧,抛开各自身份不谈,不过徒劳虚长几岁而已。”
说不尽的温良恭俭让,道不尽的谦和儒雅礼,年轻男子反而比时常没个正形的唐初礼,要更加像是一个读书人。
小姑娘撇撇嘴,要是大师兄一身剑气也如这般温良多好,我爹把我扔进洗剑池悟剑的时候,我陆某人就能悄悄咪咪地打个盹啦,何至于被勉道楼的掌令老头儿嘲笑,说洗剑池每次有个女侠被扔进去的时候,就像寻常门户过年杀猪一样热闹。
少女显得忐忑不安,坚持施了一个万福,语态恭婉道:“老祖本应亲自前来,只是现在匡机巷还需要留神镇守,恐怕一时脱不开身,还请林公子莫要怪罪。”
年轻男子微微摇头,笑道:“李掌令日理万机,林某实在不敢苛求李掌令做得更多。”
一行四人步入宅院之中,就连平日里满肚子墨汁,聒噪不净的唐初礼,也知道轻重,只是在前方默默领路,微微弯腰以表敬意。
玉曲镇上最受尊崇的李家大宅,已有将近二十年未开中门,上一次听说还是某位从学宫,山水迢迢而来的外乡仕子,不知因何缘由来李家大宅内登门请罪,李家家主以礼相待,破格开了次中门。
除此之外,就连其余显赫家族的老主人,前来拜访李家宅院,也从没享受过这等殊荣。
走侧门儿进去,能有个老管家给带带路,不在这七进大院落里,各种名花贵草,珍山秀水间走失,就已经是天大的牌面。
照理说,今日来了贵客,中门大开,李家大宅内,不说一家上下亲迎,至少也该摆出个辉煌仪仗来。
可奇怪的是,除了抄手游廊里有灯光通明,其余各处皆是一切静谧。李家宅院内上下百余人,抛开一双少年少女不谈,上到家主夫人,下到杂役伙夫,尽数被下了宵禁,半步也不允外出,以免搅扰贵客,浊人眼舌。
而能下此令之人,自然唯有端坐云顶观人间的李家老祖。
一行人走得沉默寡言,兴许是觉得气氛尴尬,年轻男子没话找话道:“来的时候便听说,玉曲李氏这一脉嫡系,出了两位天资极佳的修行美玉,虽未曾见过令兄,但今日得见李姑娘,确实不凡。”
年轻男子神色真诚,目光澄澈,显然没有意识到,任何人都可以夸李出岫天资卓越,唯独他不行,因为那样未免有讥弄讽刺的意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出岫羞愧难当,深深埋头,俏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世人都道,白玉京有一个林岸渊,便足以稳稳扎根在当代山巅,只他一人在,清白天下所有天骄都要黯然失色。
同辈之中,无人可与之同境。
同境之中,无人可与之同敌。
同样的,只要他林岸渊在,任你天资卓绝,天赋异禀,至少在句垚洲,便无人敢称天骄。
见堂堂玉曲李氏家主嫡女吃瘪,满心苦涩,却有苦说不出,唐初礼忍不住笑道,“小生久闻白玉京掌教亲传大师兄,天资与智慧并重,修剑与修心齐行,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小生敬佩之至……”
李出岫猛然抬头,脸上绯红一片,狠狠刮了唐初礼一眼。
唐初礼话还没说完,骤然而止,毫不吝啬地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笑容讪讪。
小姑娘到底是没探出这里面水有多深,兴高采烈地挥手问道:“我呢我呢,这位兄台,你有没有听说过我陆某人的大名啊?”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世人从来都只会关心山巅的风景,哪怕只是遥遥而望,也会因此而模糊了山腰的记忆,更何况,双方根本就不在同一方天地间,知道林岸渊,也纯粹只是因为他的光泽太耀眼,太刺目。
唐初礼神色不变,投其所好,向小姑娘伸出大拇指,“但凡闯过江湖的人,谁人不知陆姑娘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嫉恶如仇,扶危济困,古道热肠?小生虽远江湖久矣,但陆姑娘之名,仍是如雷贯耳啊。”
小姑娘乐呵乐呵,笑得合不拢嘴,扯了扯年轻男子的袖口,一本正经道:“看到没有,大师兄,就让你别老是待在锁剑阁观剑,现在别人都只晓得,你空空剩下境界高,修为深,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她左右摇晃着脑袋,得意洋洋道:“你看看我陆某人,经常下山降妖除魔,名声都传到玉曲境内来了,修士上山修行,或是闯荡江湖,图的不久是个声名远,远,远什么来着?”
小姑娘脑壳儿卡壳,习惯性地咬起指甲盖儿来,呆萌呆萌。
林岸渊无奈笑道:“声名远扬。”
李出岫绣眉微蹙,有些困惑的望向唐初礼,意思很明显,玉曲境内消息闭塞,你是从何处知道人家小姑娘的信息?
唐初礼缩了缩脖子,摊开手来,如小姑娘这般活泼可爱的年纪,谁还不上山撵撵狗,下水摸摸鱼,美其名曰降妖除魔?
李出岫眉头皱得更紧,哦了一声,好啊,你还蛮懂女孩子的嘛。
唐初礼略显无辜的眨了眨眼,脖子缩得更紧。
小姑娘还自顾自地沉浸在“声名远扬”的喜悦之中。
至于林岸渊,常年端坐锁剑阁,领悟剑道,或是盘膝冥想,温养剑气,是个不通人情事故的,愣是没看懂这双少年少女,是在练何种古怪功法。
一行人穿过抄手游廊,宅院极大,各种名贵花圃在夜色中,好似望而无垠,以至于曾经有个还称不上少年的少年,绕着宅子外面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方才堪堪走完一周,满心想得都是里面的花园小道,会不会比枣花巷还要来得宽敞?
再往前走,则是一方演武场,玉曲镇豪宅大院不算少,虽比不得李家大宅这般奢华气派,但绝对也与寒酸窘迫毫不沾边,只是其他院落里边,还真不会如此煞费苦心地打造出演武场来。
小镇民风淳朴,并不推崇武力,是一方面原因,其次,就是想要家中子弟学些武艺傍身,找遍玉曲,也寻不到个可以领进门的师父来。
自游廊拐入演武场,直望过去,一直到可以隐隐看见另一头的抄手游廊,中间起码相隔百丈距离。
唐初礼突然停下脚步,沉声道:“小生一身气机杂驳,如今不过坐照境而已,便已经在体内经脉窍穴之中,堵塞开来,无法融会贯通,以至于修为难以精进寸步。四方守门人碍于身份与辈分,不能对小生出手,故而今日可否斗胆,请林公子出剑,如疏通闭塞渠道般,为小生疏通一二。”
年轻男子还没说话,小姑娘就已经挑眉开口道:“这位兄台,你既然知道我陆某人的威名,那大师兄既然是大师兄,肯定暂时比我陆某人都要强上许多的,他的佩剑虽留在境外,不过仍有万千剑气萦绕于胸,你真的想好要与大师兄决一死战了吗?”
唐初礼摇了摇头,拱手笑道:“并非如陆姑娘所说那般慷慨决然,连寻常切磋也比不得,无非就是小生唤出气机,请林公子破法而已。”
林岸渊揉了揉小姑娘脑袋,“话都被你说完了,叫我说什么?”
小姑娘两只小手环在胸前,天经地义道:“大师兄只管打架。”
唐初礼向林岸渊深做一揖,神情肃然道:“小生体内气机斑驳古怪,连小生自己也琢磨不透,既然林公子被誉为‘同辈之中,无人可与之同境’,想来修为已入元婴,但仍是恳请林公子,莫要掉以轻心。”
小姑娘小手一挥,豪气干云道:“无妨,兄台只管倾力出手便是。”
林岸渊与唐初礼捉对走入演武场,相隔十余丈,各自站定。
唐初礼一身修为迅猛攀升,很快便登顶,坐照境,又有一股极其斑杂古怪的气机,如洪水般倾泻而出,与其坐照境的修为,两相映衬,相辅相成。
年轻男子略有讶异,不过是坐照境的修为而已,体内气机却浩荡如江河翻滚,杂驳如其内水怪精魅,五花八门,“浩然气,书卷气,正气,蛟龙气,阴秽气,邪祟气。”
唐初礼闭上眼来,就地盘膝而坐,浑身气势转瞬之间到达巅峰,最终竟以区区坐照境的可笑修为,于身后凝练出一尊高约丈许的圣贤法相!
那尊圣贤法相虚实不定,时而凝实如真身,时而虚浮若幻影,身泛淡淡金光,隐隐可见数百条金色丝线,环绕于其身侧,盘旋似游龙。
圣贤法相一手摊开在身前,幽芒大放,有厚重响声回荡,沉闷如洪钟大吕,久久不去。
再观法相之手,其上赫然手捧一本圣贤书籍,书纸呈深幽之色,不见字迹,但见有悍猛似黝玄恶虎之兽的头颅,从其间一探而出。
环绕法相身侧的数百条金色丝线,竟是齐齐发出龙吟之声。
那黝玄恶虎方方探出头颅,痛苦哀嚎一声,再次潜藏回书籍内里。
“以心境圣贤书,镇压阴秽邪祟蛟龙气。又以阴秽邪祟蛟龙气,滋补浩然书卷正气。”林岸渊神情始终平静,不过却是发出一声叹息。
“气机实在太过驳杂,书卷气,正气也好,阴秽邪祟蛟龙气也罢,你只纳不吐,反而不如单单留下自身浩然气,去芜存菁。”
唐初礼似乎并未听见林岸渊的话语,他身上倒映着淡淡金光,衬托得他本就俊雅秀美的脸颊之上,都有一种宝相庄严之色。
他微微睁眼,抬首望天,一手轻拂,“我盘膝坐于天地间,云勿来,风勿忘,天地不相干,万物不可扰我。”
圣贤法相随即睁眼,一手翻书。
于是天地间,以唐初礼盘膝而坐之地,方圆十数丈内,上至云巅,下达地底,便真就没了风来,没了云往。
仿佛在小天地中,又隔绝出一方小天地!
横炼真丹,且即将凝华的李出岫,牵着小姑娘,不自禁后退。
她感受到一股极其强烈的危机,若是将她置身于演武场内,那方小天地之中,即便她真丹已然凝华,即便她一只脚堪堪迈入元婴,也毫无作用,动辄就是,当场斩杀而已!
小姑娘瞪大眼睛,惊呼出声,“那尊法相,竟然真是一尊昔日圣贤?!”
唐初礼四周早已是寂静一片,或者说是死寂一片。
天地要遵循他的法则运转,天地未开,他不念风,便不可有风,他不念雨,便不可有雨。
浩荡气机如大浪在其身侧翻涌,悄然无声,连一身灵气修为,在不知不觉间,都被那股气机吞噬殆尽。
“且看天上明月起,广寒宫前吾伐桂。”
唐初礼再次开口,他说要看月起。
身后法相翻书,天地之间,便当真有明月升起!
于是在旁观者看来,加上天际那一轮被密云遮掩,若隐若现的浅薄荧轮,此刻已有一高一低,两轮明月,高悬于空!
只是看似一片天,实非一片天。
银辉洒满一方天地,寒芒贯穿一轮圆月。
一道寒芒遮天蔽月,在月上绽放开来。
寒芒瞬间舞荡而来,扩散而开,最终在一方小天地中,炸出一团洪煌大亮。
李出岫忍不住去想,即便真是广寒宫前,那棵高达五百长,即砍即合的祖宗桂树,挡在那方小天地之间,是否也要,首尾两断?!
寒芒璀璨,扎眼,而又刺骨。
李出岫弯腰侧身,挡在小姑娘身前,以灵气遮蔽身遭所有气浪翻涌,灵气沸腾间如壶中开水,滋滋作响。
演武场大亮,刺目难耐,以至于连真丹境的李出岫,都不得不闭上眼去,运作修为在身前形成冲阻,挡住那一道光泽大放的寒芒劈砍。
直到周围逐渐变得风平浪静,李出岫再睁眼时,那尊法相闭目而灭,化作金幽二色的点点光芒消散,被唐初礼重新纳入体内。
而天际间多出的那一轮明月,亦是灰飞湮灭。
演武场重归平静,一切如常,好似从来没有过一场,令人骇然的斗法。
场中两人,一人口含天宪,隔绝出一方小天地,言出则法随。
另一人,身如青松,从开始直到结束,皆挺拔而立,任你坐镇一方天地,如同圣人,任你口含天宪,可于无中生出有来,我只此一人看天地崩陷,我只此一身青锋剑气,绞杀天地而已。
他手上无剑,但胸中剑意重如山岳,便自有万千剑气。
唐初礼面色惨白,踉踉跄跄站起身来,摇摇欲坠,尽管明知自己会败,却如何也想象不到,会败得如此干脆利落,从始至终,那人只出了一剑而已。
他神情苦涩,“原来已是金身元婴境,刚才还让林公子莫要掉以轻心,现在看来,倒是小生说笑了。”
这是最好的年代,因为众生可见,林岸渊如大日悬空。
这也是最坏的年代,因为芸芸众生,大日只此一轮。
其下,是众生匍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