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目望去,只見垂杨蘸水,煙艸鋪堤,清景無限。有一人披蓑戴笠,一竿在手,垂钓其中。若說這清景如画,這垂钓之人便是此画中的點晴之笔!
看了半晌,只覺這山水林間,渔父高士,让人不禁生出歸隱之意。只是似乎哪里不對,蓦然想起,這里是皇家禁苑,并非山林!且是没開放的時候,這人是如何进来的!心下不由駭然,欲假做不知,移開目光。低首間,目光扫過他的脸,一時如遭雷殛!
远隔濛濛雨雾,雖然并不能看的清楚,但那温润的眉眼,和煦的目光,飘逸的長須,潇洒的身姿,纵使過了三生三世,我亦不會认错!
手上的一枝梨花滑落水中,泛起细细涟漪。對岸的他抬首望過來,一時间,这细微的雨瞬间失聲。天地间,唯剩他一人,隔水相望。半晌回過神来,不顾一切的冲进了漫天匝地的细雨中……
驼虹向身後退去,他的面孔越來越清晰…下橋登岸,反倒不敢近前了。只站在萋萋艸色中,低下頭去,脸却渐次染上红暈。
或許是走得急了,或許是淋了雨,但更多的是因心里的激动,輕咳起來。
他皂纱春衫的衣裾出現在我低下頭的视线里,缓步走近,挟着他身上獨有的沉水香氛。
白罗大袖拂過我衣袂,沉水香氛更加濃郁,身子旋即落在他温暖懷抱中。他展了展身上的蓑衣,將我裹紧。
埋首于他胸前,感受着他的體温。那温暖如春、郁烈如酒的男子气息,濃郁的令我難以呼吸,心似要跳出來一般。
半晌,他方低首顾我。隨着他的動作,五绺長须輕輕拂在我颈中。霎时天地万物,為之銷聲退色!不由抓紧了他的衣襟。
這個举動亦令他渾身一紧,懷抱亦由温暖缓缓变得火热起来。他白皙脩長的手指划過我的脸颊,停在下颌上,微微用力,迫我抬起頭来。
他深情的凝視着我的眼晴,揽在我腰间的手渐渐加紧,那温润的眉眼越来越近…
不敢再看他,我闭上眼晴,心中却有些害怕,今日的他,如扶頭烈酒般让人沉醉,又有些霸道的不容人拒绝,我不敢亦無力反抗,只能偎依在他身上,任他予取予求…
水色芳唇如蝶般吻落在我的額頭、唇上,渐次輾轉至颈间、鎖骨畔,他的呼吸渐渐灼热急促,探手至我夹衫的罗带间,熟稔而又自然的解開!這情形,像極了那些尋花问柳的浮浪子弟在向青楼女子求歡!默生的让我有些害怕。
他拉開我的衣襟,霸道的吻挟着粗重的呼吸繼续落在我的鎖骨上,與往日的謙和儒雅判若两人!
心里害怕極了,又不敢推開他,死死的攥住他的衣襟,眼中有珠淚滑落,一顆、两顆…
覺察到我在落淚,他犹豫狐疑着停了下来。為我掩了掩半敞開的衣襟,温和的聲音傳来:“玉娘,你…你是不是不愿,不愿與我做娘子?”
聽了這樣的話,淚水奪眶而出,蔌蔌洒落,使劲捶着他胸口,嗔道:“你這個狠心,短命的!两三月不見,不說說知心話兒,見了面便欺負人家!只當我同你相好的那些娼婦、粉頭兒一般,那薛夫人才是你正经的娘子呢!”
見我這般,他抚須大笑道:“你說了這樣多,可是在吃醋么?”
被他說中心事,不由又羞又恼,一下挣脱他的怀抱,系好衣带,拭淚道:“那個吃醋了?你是玉堂學士,我還是禁中的夫人呢!那个又比你低贱些?且是犯不着吃醋!你有你的魏晋风流,我比不得你,只有一顆孺慕你的真心,現被你活生生挖了出来,扔在尘埃里踐踏!只管这么闹,倒不如撂開手!我还能多活些日子!”一壁說一壁流下淚來。
見我真的恼了,他有些手足無措,拭探着去拉我的手,被我批手打開。半晌無話,只听得我低低的啜泣,和着淅沥雨聲。
他终放不下士大夫的尊嚴,也有些着恼了,冷了面色,拂袖道:“也罢,从此往後,我们就不必再見了!你這样的性子,那里像個養在深闺的女子,自恃有些才華,便目無師長了!是我沒教好你!”
自與他相识已来,从未見過他這般疾言厉色,心中痛楚難當,只是再無淚水落下,抬手拭了拭眼角的一滴殘淚,敛衽上前一福,道:“學生無狀,冒犯恩師,求恩師原諒!重愿師福泽绵長,仕途順遂。不肖弟子拜别,从此後,重重禁門,無缘再見,恩師善自珍重!”说罢起身,只覺着这春雨凄寒透骨,一時竟不知该往哪里去,沿着垂杨水岸,漫無目地的走着,缓步踏上虹橋,只覺着天地都在旋转!心下烦闷欲呕,似有人扼住我的喉咙,再也無法呼吸!
在这窒息中,渐渐渾身無力,踉跄几步,再也支撑不住,一口接一口温热猩红的液体涌出,落在衣袂上,柒红了那绣工精致的海棠!身子無力的欹側,那矮得過份的朱漆栏木盾堪堪掠過我的香色罗裙!整个人自虹橋坠落池中!
挣扎浮沉间,似有破水之聲传来,是他自西岸分水游來。又有二三破水之聲挟着張琼聲嘶力竭的呼聲传来。是几個會泅水的皇城司内侍赶來救人。不過我渐惭的听不真,看不見了,身子缓缓的沉下去…沉下去…這,是地獄嗎?!
醒来後,一簇跳跃的灯焰映入眸中,床屏上是他清隽飘逸的文字,一阙蝶恋花。
画阁归来春又晚。燕子双飞,柳软桃花浅。细雨满天风满院。愁眉敛尽无人见。
独倚阑干心绪乱。芳草芊绵,尚忆江南岸。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
細細读来,不由愁肠寸断,輕咳出聲。立即有一双鬟女童走至榻前,脆生生呼道:“大官人,林夫人醒過来了!”
聽了這女童的话,不由心中骇然,暗想這里并非禁中,亦不是他宅里,若說是落在歹人手中,床屏上又如何能有他的文字。若說是他外宅,這女童所呼之人又是誰?我在金明池落水,又是如何到的這里?!
正狐疑不定間,他匆匆自堂中进来,行至榻前,握住了我的手,一向清朗的眸中布满了血丝,鬓髮亦有一缕散落下来。
聲音依舊温和,只是带了些沙啞疲惫:“玉娘,你可覺着难受嗎?我令萍姐儿去請王医官来。”
看着他這樣子,想是不曾好好休息過,心中酸涩难當,想劝他回去休息,動了動唇,聲音嘶啞的連我自己亦吓了一跳。
清了清嗓子,用力道:“永叔,這是那里?内人外宿官員私宅,被御史知晓弹劾,輕則貶放!重則下獄!莫為妾壞了大好前程才是!”
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他满目痛惜道:“要是没了你,我要前程何用!”
有淚奪眶而出,我啜泣道:“今日…今日里是我不好,不该對你使那小性儿的,我…我心里日夜想着你,只是不好意思對你說得。你是如何把我送到這里來的?”
“是我把你救起来的,你昏睡不醒己有三曰了!當時我請來了王医官,他施針灼艾均不能令你醒来,說脉像沉細,能不能醒只得…只得聽天由命了!林夫人着急回宫,叫了皇城司的人把你送去了先皇後郭氏曾居住的瑶華宫。我與那里的提舉官相熟,才將你接来休養。這是相蓝北邊小甜水巷,我的几间屋子,平日少有人来,最是清静不過的,你只管安心住着。”说話間,他数次哽咽。
聽他講罢,我心里竟生出几分歡喜来,這真是祸兮福之所倚呢。不覺微微含了笑意。
正說话間,那女童己請了王医官来。
他进得屋中,一言不發,快步行至榻前,执了我的手腕细诊。半响才放開,面上的血色似退去一层,映着跳跃的灯焰,透出几分慘淡来。
轉向榻边静待结果的他一揖,压低聲音道:“欧陽學士,請借一步說話。”說罢起身,去了堂中。
他亦隨了過去。
有極輕對话聲,片段傳来。
“只怕不好,如今…如今又落水受寒,竟至阴陽两虚了,若是…若是能逃過這一遭,最多也不過…王醫官欲言又止。
“不過怎样?”他焦急追問。
半晌,方傳来幽然叹息:“哎!造孽啊!可惜了這样好的人品、才華!天不假年,好生保養也不過三五…三五年光景了!你又不是不晓得他這证候,最是生不得氣,又何苦去怄他!”
半响無话,他極力压制的啜泣隐隐傳入。案上一灯如豆,簌簌跃動着,無論怎样努力,亦無法照亮這無邊暗夜!
不知過了多久,我渐覺不支,冷汗涔涔而下,身子却渐次火热起来…似堕炼獄,烈焰滾滾,燔肤灼體!
欲呼人救命,只是說不出話来。
昏沉中,又覺刀剑加身,斷臂裂骨,其苦難當,忍不住呻吟起来。
他的聲音似从很遠的地方傳来。
“惟德,请你…请你輕些,他受不住的!”
疼痛過俊,烈焰渐渐退去,朦朦胧胧的看見他的面庞…眼尾挂着晶莹的淚珠!
挨過昏沉,清醒過来,只見窗纸上明晃晃的透进亮光来。垂目间,見他换了公服,伏於榻邊,沉沉睡着!
見我醒来,書案邊椅中支手假寐的王医官快步上前,扶了我起来。关切道:“你可算醒了!要不要吃些汤水?”話還未說完,一側睡着的他猛然惊醒,看向我的目光欣喜不己,柔聲道:“玉娘,你略等等。”說罢迅即起身,向外走去,微晃了一晃,他扶了扶額角,旋即转過屏風。半响,手中执了一定窑白磁小碗转来,晨光熹微中,他一袭绯衣,衬得面色苍白如纸,几缕斑白鬓发落下来,零亂的粘在頰上。
見我凝視,他快步上前,坐於榻旁,用那双秉笏执笔的手执起汤匙,舀了碗中的百合清粥细细吹着!
見他如此,心下不忍,挣扎着欲接他手里的碗,他微微側身避開,舀起一匙,就唇邊试了温度,旋即將汤匙递到我唇邊。我欲伸手接過汤匙,几次用力,颤抖着抬起手臂。
見我這樣,他的目光中透出些許責备!聲音沙啞不己:“你都四曰不曾吃東西了,再這么着,我如何能安心趋朝入對!”說罢,不由分說,直送了汤匙至我面前。
不忍亦無法违逆,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下去,脸上却热起来,微微垂下頭,不敢看他的脸。只是將递来的粥一匙匙吃下…
待我吃完,他自袖中取出一方洁白绸帕,輕輕為我拭了拭唇角,柔聲道:“玉娘,這會子時辰不早了,我得去上朝,等一會儿把药吃了,睡一睡,醒了便又能见着我了。”
我微微頜首,他扶了我躺下,拉過被子與我盖好,仔細的卷了卷被角儿後,才起身對一旁的王医官和女童萍姐儿道:“我出去這會子,還得勞煩两位替我照看着。”
萍姐赧然一福,伶利道:“怎敢當大官人勞烦二字!這是我們做奴婢的本分。况這夫人生的這樣好,我心里亦喜歡他的。”
医官王惟德一揖,笑道:“你只管去,有我在,只怕比你管用些。”
他亦释然一笑回禮,启步離去时,仍频频回首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