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月一直在城里长大，接受新思想和新文化，她对于农村教育，一直都有些想法。她毕业的那一年，主动提出去乡下支教。
云月妈妈自然是不同意的，于是云月提出去老家四县，就当是体验生活，顺便看望外婆。
那大概是七九年，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的出行还没有太大的改变。那个下午，云月蹬着自行车不知道骑了多久。从原野到山坡，淌过小溪，又到沟壑不平的泥路上。
赶到四县小村里，天都快黑了。
云月走在泥土路上，骑了几公里，她的腿都快没有知觉了。那里的黄昏总是那么纯净，尽数洒在脸上，眼睛里。
等到了外婆家，云月累的昏昏沉沉，再醒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外婆在院里坐着，云月自己出去打算走走。
那时候的天空还有很多星星，月牙很细，村里家家户户都是土建房，灯火点点，云月路过一家很普通的土屋，院子里传来小孩子的笑声，云月从大门口往里看，一个模样七八岁的小女孩坐在板凳上，笑的很开心。小女孩面前蹲着一个青年，他背对着她，看不清高矮胖瘦。
他们在放烟花。
小女孩脚边窝着一只狗，滴溜着眼睛看着他们。
云月想，这可能就是最普通的情景，最纯净的生活。
她围着村庄转了转，就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一大早，云月就去了村里唯一的小学当任课老师。她一直都很憧憬在乡村支教的生活，大概是因为在城里长大，她对于小时候在四县的日子一直都很怀念，所以她很早以前就想毕业后去乡下做教师。现在改革开放时期，提倡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云月觉得乡村开发教育的意义一定是很大的，所以她坚持来到乡下。
四县毕竟是小农村，七八岁的孩子灰扑扑的，桌椅都是破旧的。
云月站在教室门口，突然注意到坐在窗边的小女孩，大大的眼睛，穿着旧衣服，脸上却是干干净净的，她就是云月那晚看到的放烟花的小姑娘。
见云月一直盯着小女孩，村里的老师介绍道，“那个是佳佳，常三娘家的。”
“这姑娘看着八岁，嘴上那是巧。”那老师说着说着笑了。佳佳见云月在看她，睁着圆圆的眼睛冲她就是一个笑。笑容干净，笑的云月一愣。
她倒是不怕生，云月被逗笑了。
简单的交流过后，一节课很快下去，云月坐在台阶上，佳佳凑过来。
她很活泼大方，聊了一会以后，云月就喜欢上了这个大眼睛的小姑娘。
她给人一种很干净的感觉，对，是干净。
“月月老师是不是喜欢我呀。”她眼睛大大的，能看到人心里去。
云月笑笑，“对啊，月月老师喜欢你。”
“老师从城里来的吗？”
云月思绪飘走，拉着佳佳坐下。
“对啊，老师家在北京。”
“哇——北京，”佳佳看向天空，“那老师看过天安门吗。”
“嗯……看过。”
“天安门是不是很大很大——语文课本上说，能容得下几万人呢。”
云月笑了，“很大很大——以后佳佳可以去看看啊，很大——很大——”
大得能容得下一个新的时代。
放学的时候，佳佳跟着云月后边，在学校门口张望。
“你爸爸妈妈来接你吗佳佳。”
佳佳摇摇头，头顶小丸子一晃一晃的。
“佳佳。”
云月直起腰，小姑娘一下欢呼起来，跑到那人跟前，一下蹦到他身上。
“哥哥！”
“哎呦！”
他连后退好几步。接着扭头看向云月，那时候的她，双麻花辫，齐刘海，乍一看，还像读高中的学生。他弯下眼睛，冲她一笑。
那笑容同她早上见过的女孩笑容如出一辙。很纯粹，很干净。
这就是那日同佳佳一起放烟花的青年吧。云月低头，礼貌性的笑笑。
“月月老师再见！”
“佳佳再见。”
他抱着佳佳走了。
云月转身回教室去，第一次见佳佳，她的眼睛又大又圆，看的人心都能化掉。那时候云月忍不住就想过，这样干净的孩子，该是怎样纯粹的家长。直到刚才领略了那个清澈的笑容，云月才明白了。
院里，常三娘在烧饭。
“三娘~”
常三娘笑意盈盈，“佳佳回来了。”
常安径自坐下砍木柴。
三娘拿来凳子，“常安，我听杨杨妈说，小学里会开设夜班的，她已经给杨杨报名了，你考不考虑让佳佳去啊？”
常安动作停下，笑着说道：“这你问我可没用啊，你得问佳佳。”
三娘叹了口气，“我还是忍不住说几句，你娘走的早，你一个人带着佳佳，”三娘犹豫着，“说难听点，佳佳她就是你的拖累，你从大城市里上的学，却在这小山村里待着，你完全可以去城里啊，你……”
“哎呦三娘，不是说夜班吗，你怎么又扯到这儿了。”常安无奈笑。
三娘面上担忧之色，“真是没法说你了。”
翌日，佳佳报了夜班。到了晚上，常安去接她的时候，云月正坐在台子上出神。
远处走来一个身影，云月起身。
“来接佳佳啊。”
“是啊。”他笑道。
云月瞅了眼屋里头，“嗯……这个点佳佳应该还得待几个时辰，时间还早……”她看了眼常安，“不然我们去逛逛？”
“好。”
教室后面是一条小土路，周围是一大片杨树林。小土路有石头铺垫着，四下寂静。
一条细月牙挂在天上，繁星点点。
云月常安并肩走在林子里。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云月扭头，笑道，“我叫云月。”
“云月，”常安笑了笑，“你名字真好听。”接着他抬眸望那条月牙，眼里繁星点点，说道，“皑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嘛。”
云月失笑。
往后的几日，他们常常走过这片林子，看天上挂着的月牙。
第二天，云月和佳佳玩的时候，偶然问道。
“你哥哥比你大多少岁呀。”
佳佳睁着大眼睛，“嗯……十几岁吧……”她眼睛转了转，又说道，“我跟哥哥关系很好的，只是他平时都在县里教学生，没时间陪我玩——唉——”
“你刚刚说什么？”
佳佳歪了歪脑袋，“我说哥哥教书呀，不太有时间。”
云月睁大了眼睛，“你哥哥……是教书的？”
“对呀，哥哥在县里高中教学生。”
云月其实是没有想到的，她潜意识里的教书先生该是那些戴着圆框眼睛，拿着戒尺的死板老头，若是年轻一点的话，也或是那些说话温文尔雅，谈吐雪月风花的孺子先生。这几天他来接佳佳，云月不难发现，他是一个很爱笑的人，内心应该是活泼的，热爱交际的，这样一个热情的人，居然是教书的老师。
佳佳耷拉下脑袋，“说起这个，我就觉得哥哥好可怜呀——”她垂下眼睛。
“其实三娘每天说哥哥的时候我都听到了，哥哥也是在城里读的书，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爸爸妈妈了，那个时候哥哥还在城里，哥哥得照顾我，就回来了。”
“哥哥很厉害的！他可以自己去大城市里上学，然后在大城市里当老师，如果不是我，哥哥就不会只待着这里，待在小山村里——我就是哥哥的拖累——”
云月听得出神，她不禁心疼这个八岁的孩子，更惊叹于他们的经历。他笑得合礼，举止大方，连佳佳都是干干净净的，一点也不像山村里的孩子，原来他也是城里的。
她摸摸佳佳的头，“想什么呢，什么拖累，你哥哥听到了他该多伤心呀——”
佳佳低下头，“可是这是实话呀——我希望哥哥可以一直跟我在一起，但是我觉得，他更应该去更远的地方，做别的事情。”
闻言云月把佳佳推进教室，“好好上课吧，别想了，哥哥做什么都是他自己的决定，跟你没有关系，知道吗。”
云月呼出一口气，她坐在老磨坊上想了很久，佳佳的话好像还在耳边，她没有想到他的经历居然这么坎坷。想着，天就黑了。
常安总是很早就来，云月笑了笑，他们坐在林子下的石板上，云月偷偷瞅了眼旁边的人，天色暗下去，隐隐约约还能看得清脸，云月不禁开口，“你……”
他闻言转过头来，晚风吹起云月鬓角的头发，她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你是在……城里上的学吗……”
“嗯。”他转过头，“你听佳佳说的？”
“嗯……佳佳说的，”云月犹犹豫豫，还是问道，“她说……你没有去城里，你为什么留在这里啊……”
他低下头笑了声，过了很久才说道：“城里太乱了，这里清净。”
“你是舍不得佳佳和三娘吧。”
常安扭头看她，表情深杂，云月吓得闭了嘴。他没有说话，云月分明看到他眼里有落寞。
“你家在哪儿啊？”
“北京。”
“北京……”他声音放缓，“以前在那里上学，我待过一段时间。”
云月斜了斜身子，语重心长的开口，“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在北京，就像我们那儿学校很多，你可以去那里教书啊，就算不做老师，也有很多别的可以做啊，总比待着这里好吧……”云月停了一下又说道，“我小时候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后来去的北京，我知道从这里能够出去，去到北京上学的人一定是有能力的，就像你……你……”云月挠挠头。
她接着说道，“就算是为了你妹妹，你完全可以带着她，带着她一起啊……”
她始终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放弃自己，走最低的路。
“我觉得在这里很安全，很安静。”至少没有外面那么乱。
他突然笑了，“你别说我啊，你从北京上的学，来这儿的小学当老师……？”他打量着她的神色。
云月僵了，她缓缓直起身。
“我……我……”
“我这是致力于乡村教育，现在改革开放了，乡村是一定要发展的，我……这是为革命献身……”
“那我也是为革命献身啊！”
“可是你不觉得遗憾吗……”
他抬起头看月色，那只细细的月牙依旧挂在那里。
“你看这月亮。”
云月追随他的目光，打量夜色。
常安看了看她的脸，笑着说，“等到秋天的时候，整个一圆月挂在天上，到时候都热闹起来，这里灯火通明，坐在门口聊天，吃月饼，看月亮。”
“这些在城里，都是没有的，看看这样的月色皎皎，还有什么遗憾啊。”
他望向星空，“而且我觉得你说的很对，乡村的孩子需要教育。”
云月望着那个月牙，突然间想到很多事情。
她在来这里之前，她口中的乡村教育一直是不被理解的，她的同学们都劝她不要来这种地方，很苦的。
“今年秋天，你就可以看看这月亮，很美的。”他笑着说，“你听没听过余光中先生的一句话。”
“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云月接道。
周末的时候，云月收到了信，学校有事需要她回去一趟。云月坐在院子里洗衣服，她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她还赶不赶得上八月的月色皎皎。
门口突然出现一只小小的身影，佳佳跑过来。
“月月老师。”云月回过神来。
云月放下手头的衣服，“怎么了。”
佳佳滴溜着眼睛，“你可不可以帮我去县里给哥哥送东西。”说着，递给云月盒饭。
“送饭啊。”云月接过。
佳佳点点头，“你有自行车嘛。”
云月答应了，她骑上车出门。
县里还是很近的，她到了县高中，这里的设备也是破旧的，不过明显比小学里宽敞。
她把车停在墙边，就开始一个一个教室的找人。
这里教室不是很多，云月找到第二座土屋的时候，学生都坐着安静的写，他就坐在讲桌旁边，盯着窗外。
很安静。
云月悄悄地咳嗽了一声，他扭过头来，看到云月的时候眼里有些惊讶，起身走出来。
云月递给他盒饭，“这是佳佳让我带给你的午饭。”
他接过来。
云月掐着手心，开口道，“那个……我娘托人给我捎信说，学校里有点事，让我回去一趟。”说完云月打量他的神色。
他抬起头来看云月，等她把话说完。
云月匆忙解释道，“你得等等我啊，我今年秋天一定回来！”
他突然笑了。
“诶。”
后来云月走了，路上她的思绪还停留在那个小县城里。
他们都是普通的学生，都是为乡村致力的普通人。
她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梦想，说是想做的事，那就是去乡下教书。
她知道条件很艰苦，所以她的想法一直不被很多人理解。乡下学校落后，桌子椅子都是旧的，孩子们都是脏脏的。地理位置不好，吃不好睡不好，路都是泥泞的。
她现在发现，原来有人和她一样，在乡村教育上坚守着。
做着很多事。
车淌过溪水，水珠溅在她的裙子上。
她还很期待，期待他口中金秋的月亮。
那是一定不能错过的月色。
她骑得更快了点。
一定不能错过的月色皎皎啊。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