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之后,当是白昼永喧。
等到第二日,我惶惶然从黑夜无边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的一瞬间望见自己熟悉的窗幔,发觉还是在自己的府邸之中。
虽然没有在大牢中醒来,说明昨日冯全想杀我之计并没有成功,尽管如此,可关于宇文邕的疑问与猜测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那些忧虑也并没有减少分毫。
我撑起来,脸颊处那抹刺痛提醒着我昨夜之事并没有过去。心中一沉,我扶着案头,下了床,觉得大脑还是有些昏沉。我俯身想去找镜子,刚坐好,镜中,螭纹印还在,而我的右颊那道划伤正有些泛红,我有些颤抖地伸手触上了铜镜上的人,五味杂陈,难道到头来谁也没有入局?反倒令自己破了相?我攥紧了拳,想再试试法术,却很快无力地喘起气来,胸中发闷似有人噎住了我的呼吸。
离妆台不远的地方的一个香炉徐徐冒着淡烟,我走过去,一股很浓的香味忽然冲了上来,靠近了还有很刺鼻。我徒然反应过来,一把拂开了那瓷白香案,被压实了的香灰洒了一地,想来这么紧要的关头,我睡得如此沉,大抵也是多亏了这东西。
许是听到了声响,门外的脚步声紧凑起来,隐隐约约我听到的竟然不是仆人的声音!那是盔甲相撞的摩擦声!我大惊,冯全的人难道还没有走!?难道我是被囚禁在了府中?昨晚在我昏迷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国师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州兵的声音贴近了门框。
“无妨,不慎洒了茶水罢。”
我抓紧时间将洒了的香灰处理掉,正当我拨开那上面一层时,一个纸条生硬地埋在了里面,展开一看,书的不是汉文而是鲜卑字,只见上面写了八个字,只有八个字:釜底抽薪,卿为上谋。
顿时,我不由得有些可悲地笑了起来。果然,城府如他,这般局势之下,宇文邕怎么可能会与仅有几州州兵的冯全合作来压制晋国公,昨夜发生的一切确实是他首肯。釜底抽薪,如此看来冯全已然败了啊,一箭双雕,连我都排斥在外了,不知情,更是天衣无缝地配他演好了这出戏。
我把字条往烛上一放,刚刚烧尽,又听到外面的传令声。
“大人,晋国公要您速到廷尉一议,马车已经为您备好了。”
我郑重应了,看来事情发酵,远在京外的宇文护都赶回来横插一脚准备分冯全的羹。我依旧穿了官服,唯一不同的是脸上多了条面纱。
牢狱之冷远远不是指里面的空旷与阴森,更多的是里面的人的颓废,对此生无望的倦怠与绝望。那种腐朽的死亡气息侵入每一寸肌肤,渗入骨髓,时不时还能隐隐听到哭嚎的呜咽声,永无止境精神折磨,是对罪恶之人最高明的惩罚。
其实我去和不去都是一样,原本我爱好看着对手在脚下匍匐落败,可当我站在这里看着牢中一身囚服,蓬头垢面的冯全,我顿时兴趣全无。
宇文护先对我交代了几句,要我拿到冯全所辖的州县布防图,说是事成之后,将治伤之药给我。
“您知道这翎箭上的是什么毒?”我有意无意地抬手将要触碰到脸的时候,宇文护拉住了我的手,“暗门中擅制毒,解毒的都是佼佼者,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一愣,不由得惊叹,暗中布局之人何止宇文邕一人。原来宇文护早派人在翎箭上换了毒。
“为了自己的容貌,阿嫣明白。”我颔首道,顺便接过了他递过来的食盒。
宇文护点点头满意地离开。
一直背对我的冯全转过了身,他很是平静,上下打量我一番,沉沉道:“你来了?”
“是。”
“你被我毁了容,还能如此平静?”
我迈入门中,俯视他道:“您不也一样,被设计沦落至此也是面不改色。”
冯全大笑,这种笑让他看起来好像仍是个强劲的对手。
“我不是输给了你。”他再道。
我点了点头,要说官场之道他比我更加明白。
冯全看着斑驳发霉的木桌,自顾自地说起来,“只是我没想到小皇帝会是如此毒辣的对手,竟然敢把所有的筹码全部抛出去赌,这种气量与格局,是我小瞧了。想我冯子岸一生戎马,前为大魏,后效高祖,也曾是建功立业,本以为会是个封疆大将。不想深陷权谋,此生大憾便是走了官场这条恶道。”说着,那双精明的眼睛失去了光亮。
我收了袖摆,拎起旁边的食盒,摆了杯清酒在前。
看着眼前这个发鬓在一夜之间微霜的老人,看见他虎口处一处刀戟伤口,我尊重开口,叫了他的爵位。
“赵公可有什么想问的?”
冯全注视这着我,神情微恙,也明白了这酒的含义。
他见我还没有倒酒,便笑道:“此等关头,何必打哑语,我这里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赵公是爽快人,妘嫣直言了,我要你的州兵布防图。”
我以为他会直言拒绝再谩骂我痴心妄想,谁知冯全表情一僵然后好笑似地盯着我,从怀中扯了半截绢帛出来,再一把扬起,似要把酒倒下来。
“等等!”我连忙去拉他,“你干什么?”
“皇帝也想要我这图,他的筹码是保我一家老小的安平,我应了,给了他一半。那你呢?国师,你能给我什么?”
“一半?不,”我笑了,“我要的是全部。”
“全部?呵呵,”冯全不屑一顾,“你能拿什么来换?”
“甘州,肃州,合川,巴州的寒门将士都是跟着您起来的,他们能否洗脱谋反的罪名,全看赵公你的意思。”
“妘嫣!”冯全顿时急了起来,他怒拍了桌,掌力差点将那桌子砍成两半。“你竟敢损耗国之兵士来要挟我!”
“或是怎样,全在赵公的一念之间。”我冷漠了声音。
“……”
“赵公的选择,妘嫣明白了。”
“留下,换!”
想不到,纵然冯全如何挑战皇权,如何在京城耀武扬威,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在意和他一起打仗的那些将士,愿意拿他一生的心血来交换他们的清白。其实,我根本没有想过拿这些州兵作要挟,原本想的便是他家人都的平安,没想到宇文邕先一步允诺了。
“何以为信?”冯全咬牙,再攥着手中的绢帛,又撕了一块囚服。
“此处无笔,妘嫣会以神族血书为证,赵公当以血图为易。”
“好个善谋大才,若一心为周效力,是大周之福。”冯全说得意味深长,再而摆了摆头,“可惜啊,可惜…你不是北朝之人,你没有这个命数。”
我咬破指尖,方才写了两句,便听到冯全的续言,以为是他故意挑拨激怒之言,也不甚在意。
“与虎谋皮,今日的我便是明日的你。”
这是冯全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