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大军凯旋而归,京城中百姓夹道欢迎,皇上也亲自携文武大臣出城迎接,京城中一片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百姓们争先一睹龙颜与大将军的飒爽英姿。
随皇上出城的一干朝臣中,独缺宰相高贤业,从皇上口中得知,朝中闻知劫粮之事后,高贤业引咎归罪,自降三级。此后由于心中抑郁,一病不起,一直在家休养,皇上见此,也并未另行惩罚,还曾亲自探病宽慰他。
齐涵锋心中冷笑,高贤业不愧是老奸巨猾,自降三级便可脱罪。我回来之后,你就不会再有安心养病的休闲日子了。只是一想到那白色绰约的身影,心中便蒙上一层隐忧。
只是两天,他便很想她,现在她也应该回府了吧。
向皇上托词身心劳累,才免于立即进宫,得以抽出时间回府。
风尘仆仆的踏入府门,不顾下人佣仆的齐齐跪地相迎,便一口气的走进中庭。此时已是初秋,树叶变成了斑驳的黄色,在那棵黄色的树叶纷纷飘落的树下,便看到一个白色高挑的身影,站在叶雨中,手中捏了几片树叶细心的观察,那仔细的神态,就像在探索什么有趣而深奥的事,如瀑的青丝垂在背后,有两片叶子挂在上面,像两朵美丽的花。
眨眨眼睛,眼神落在那不知已站了多久的高大身影上,嘴角擒上一抹微笑,轻启朱唇,“你回来了!”
这句你回来了,竟然让他好感动,感觉好温馨。
走上前紧紧拥住。不知为什么,他心底很担心回家时看不到她的身影,担心那一路的情思缠绵终归空,所以才这么急切的想回家看看,幸好,她在!
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要一辈子都象刚才那样,一回府便看到她美丽的身影。
阁楼之上,二人倚窗而立,身影沐浴在夕阳中。
齐涵锋几次欲开口,最后终于道:“霜星,马上我就要到皇宫中参加庆功宴,我会在今晚向皇上揭发高贤业的罪过,他是个危险的人物,我不能对他宽容。”高贤业老奸巨猾,他担心他落跑,他身为东唐的皇族,绝对不允许严重损害东唐利益的人存在,而且那个人,也是曾严重伤害了他心爱的人的人,这使他一刻也难以容忍!
沈霜星抚平他拧着的眉毛,“我知道这是你的职责,我不会怪你,你也不用担心我。我也知道现在的情势已不是我能改变得了的,我也不想去改变它,义父的确是做错了,这之间的轻重,我晓得。”
齐涵锋轻吻她光洁的额头:“我尽快回来,等我!”语罢便下了阁楼。
沈霜星一直目送他出了府门,之后也下了阁楼,从后门跃出。
义父毕竟养了她二十多年,要她眼睁睁的看着义父被处死,她做不到。所以,尽管知道高贤业曾有心杀她,却还是难以割舍那一缕亲情。
亲情?她至今被人称作无情的暗夜妖姬。暗夜妖姬,这个名字,突然觉得好陌生,是我吗?我若无情,怎会爱上齐涵锋,怎会舍不得义父死,怎会知道义父要杀我时而心痛?我若有情,那我怎么会杀那么多人,在过去的十年间,我怎会镇定如夷的看着看些活生生的生命在我面前结束而毫无恻隐之心?
宰相府。西北角的柳园。
此时柳园中也飘落了满地的落叶,更加显得衰败,孤寂。
沈霜星找到柳园的时候,打开门便看到高贤业坐在当中,神情颓丧,脸上皱纹横生,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眼睛也似睁不开的半眯着。
义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以前从未觉得义父老了,或许,是因为她从未注意过。十三岁以前,义父当然没有这么老。但是十三岁以后呢,义父是什么样子?她竟然想不起来!难道是真的没有注意过么?那她的一双眼睛,一颗心都看了些什么呢?没有,什么都没有!在这十年间,她的一颗本应年轻快乐的心便似死了般古井无波,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看不到。
这一段空白在遇到齐涵锋后结束了,她可以清楚地记得这段时间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原来是空白了十年的时间,所以才会在此时突然发现义父竟已经这么老了。
轻轻地走上前,“义父。”无论他多么坏,甚至要杀她,在面对他时,却还是硬不起心肠恨他。
高贤业的眼睛睁大了些,一如平常的道:“星儿回来啦。我还以为星儿不知道有这个家了呢。”
沈霜星扑通跪下,“对不起,义父。星儿我……星儿不想再过杀手的日子了,杀人很痛苦,星儿不想做,求义父原谅。”
“愿不原谅还有什么关系呢。你自去找你的王爷,我已是老态龙钟,一个糟老头子,谁还会在乎呢?唉,是我的错呀,不应该派你去杀他,七王爷果然是厉害,竟能让你置义父于不顾,心甘情愿的留在他身边!”
“义父,你的确是错了,但不是错在派女儿去杀他,而是错在为了权势而让女儿去杀人!义父,难道您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吗?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已经知道了您与突厥通谋是要谋取东唐,这是叛国的大罪啊!义父,您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宰相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高贤业冷笑道:“错?我没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没有错!为什么?义父出身贫寒,穷人的日子是好过的么?早年仕途不顺,处处受人白眼,遭人践踏。星儿你从小被义父捧在手心,又怎会知道衣食不足,被人欺负的屈辱滋味呢。即便做了宰相,也是处处受制,献媚取宠。”
“义父,您不要再说了。七王爷已经进宫面圣,要揭发义父的阴谋,很快就会有人来捉拿您。义父,您快走吧!”沈霜星急道。
高贤业嘴角抽搐了一下,异常平静的道:“走?能走到哪里去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哇!”
“义父您隐居山林不出,一定可以躲过追捕的。星儿会帮义父出城,一定会助义父脱险的。星儿……实在不忍心看义父死于非命。”沈霜星泣道,目光中含有无限的诚恳和期望。
“那你助义父脱险之后呢?再去找齐涵锋吗?”高贤业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
沈霜星怔怔的愣在那里,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涵锋?星儿……对不起他。”虽然她奢望能得到他的原谅,但是,可以吗?
高贤业叹了口气,神情转而慈祥,“唉,你这个样子,又让义父想起你小时候做错事,义父还没责怪你,你自己就先哭了。义父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星儿哭过了,有十年了。可是,星儿今天竟然哭了,为了那个齐涵锋哭?”
沈霜星沉默不语。她无法辨别什么,也不想辨别,只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将义父救出去。
高贤业突然说起了往事。“星儿,你知不知道义父为什么给你取名叫霜星?义父是在一个秋天的早晨捡到你的,那时你身在襁褓之中,周围的草丛都结满了白花花的霜,而你就睁着大大的眼睛瞧着义父,一点也不害怕,眼珠乌溜溜的,又大又圆,就像天上的星星那么亮,好看极了,义父就给你取了名叫霜星。你知不知道你小时候多么顽皮,不要下人喂你吃饭,非要自己吃,结果摔碎了碗,又非得自己把碎片捡起来,结果割破了手指。你本来没哭的,可是一看到义父走过来,就哇哇的哭,还有,你趁义父睡着的时候,在义父脸上画了朵花,到了朝堂之上被大臣们笑话,哈哈哈,笑倒了一大片,连皇上都失仪的大笑起来……”高贤业说着说着,也‘哈哈哈’的笑了起来,老泪纵横,不知是哭还是笑。
沈霜星看着义父又哭又笑,不知所措。
高贤业笑了半天,终于顿住了,“星儿,你已经这么大了,可是义父很想再抱抱你,你能不能再让义父抱抱?”
看着义父渴求的眼神和苍老的神态,不认拂逆他意,便站起身走过去,拥入他双臂之中。
可怜的沈霜星没有看到高贤业戴着的金戒上突起的尖刺,闪烁着蓝色的妖异的光芒。
沈霜星感到左臂上针扎般的一下刺痛,随即便看到高贤业脸上怪异的满足的笑容。“星儿,义父不会让别人抢走你的。”
她惊疑的挣脱他的束缚,锊起袖子一看,大惊失色,刺痛处一片妖异的鲜艳的红,同时感到天旋地转,刺痛处灼热难忍。
此时,没有疑问,高贤业——她的义父,她一心相救的义父要置她于死地,明白之后,她便以最快的手法封住了左臂的穴道。
沈霜星看向高贤业,只见他把右手覆于左手之上,左手手背也迅速的绽开了一片血红。
一个苍老孤绝的声音传来:“星儿,你是我亲手造就的,我就有权亲手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