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深渊之中，佐隆在无穷无尽的泥沼中拼命地迈出脚步。
“啊……啊……”每迈出一脚，都无法抑制住喉咙中软弱的声音，踉跄的脚步试图远离那步步逼近的恐惧之源。
“你永远无法再摆脱我……”鬼神的低吟仿佛来自四面八方。
“滚！”身处黑暗中的鬼剑士拼命向前伸出手，期望着只要再前进一步也许就能触碰到光芒。
“你亲手解开了锁链……”沼泽之中伸出了带着红色烟雾的手，无形的铠甲发出了幽灵般的暗红微光。
“呃——”佐隆被抓住了脚踝，不可避免地被绊倒在地。支撑身体的双手陷进了沼泽之中，艰难地将右手拔出，却怎么也无法让左手也从泥沼之中脱离出来。
“该死……”右手握住了左臂，拼命地将左手一点点地从沼泽里抽出，耗费了不知多少时间，左手才终于从不可见的泥浆中脱离。
然而连喘一口气都没来得及，一只赤红的爪子从沼泽中毫无阻碍地窜出，死死地扣住了佐隆的左手。佐隆发出了惊恐的声音，想抽刀砍断那只散发着恐怖红光的爪子，摸索了几下却什么都没能摸到。
他挣扎着站起身，想将手从爪子中拔出来，但烟雾缭绕中，那只爪子纹丝不动。
“那是让你存活下去的力量……”鬼神破开沼泽，身着铠甲的身躯散发着让人窒息的气息，粗壮的手臂溅起了大片泥浆，以无法反抗的气势锁住了佐隆的喉咙，将他按进了沼泽之中。
“以战鬼的样子活下去……”佐隆感觉到大脑灼烧般胀痛，抓着卡赞虚幻无形的手动弹不得，“那活个鬼啊……”
“人类的贪婪无穷无尽，谎言与诡计无处不在……”卡赞的左手锁住佐隆的喉咙，而右手将佐隆的左手按进了沼泽，“我和兄弟奥兹玛，用生命证实了这一点……友情亲情皆为虚幻，唯有压倒的力量能战胜一切阻碍……”
他的话语恍如地狱之音，控诉着数百年前那人类最强的第一勇士，在屠龙归来之后所遭受的一切苦难；他的双手释放着愤怒与憎恨，想要将背叛他的佩鲁斯帝国捏碎一般锁紧了佐隆的咽喉；他的身躯仅剩一半却仍存于此，仿佛复仇的愿望强烈到即使肉身已尸骨无存，灵魂也不愿就此烟消云散。
“当与世间万事绝缘之时，卡赞将支配你心。”
佩鲁斯帝国流传了百年的格言，仿佛诉说着卡赞的末路，也预示着终有一天，毁灭之神将会再度降临，被卡赞瘟疫附身的人将会成为他的军队，携手混沌之神奥兹玛向帝国发动永无止境的复仇。
曾经的人类第一勇士，似乎早已被复仇蒙蔽了双眼，眼前被他选中的人类躯体，正是承载他重临世界带来毁灭的绝佳容器。
应该是这样的吧？在很多人的认知之中，卡赞正是给这个世界带来无数灾难的鬼神之一。
“与我合为一体，以力量主宰世界，审判所有背叛你我之人……”
“不对吧……”本该气绝的佐隆发出了嗤笑声，他嘶哑地笑着，抓着卡赞手臂的手也渐渐失去了力气，“我在教堂听过你们的故事……我认识的卡赞……可不是这么软弱丑陋的家伙……”
仿佛示意他说下去一般，鬼神的低语戛然而止，模糊了生与死的无边黑暗中回荡着的只有这个被压倒的人类的话语。
“佩鲁斯帝国已经灭亡了几百年了……由你的好友奥兹玛亲手摧毁……”佐隆被扣住的喉部快速地颤动着，吃力地将话语一字一字地挤出，“你们的复仇……早就结束了……”
“皇帝的后人依旧存在，愚蠢的人类不断重复着同样的悲剧，只要有人被加害，只要有人在哀叹，我的复仇就绝不会停止……”卡赞的力量不断增大，仿佛想徒手捏碎佐隆最后的意志。
“以加害被害者的方式……报复加害者……这话……不太对吧？”似乎感觉不到从喉部传来的力度，佐隆的话语仿佛闲谈一般逐渐轻松了下来，“在我听过的故事中，卡赞从未参与过奥兹玛的计划……他拯救过世界，无论好友怎样诱惑，他都驳斥着，哪怕被迫成为鬼神，也只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流浪……他的丰功伟绩，至今还写在史书里为人们传颂……”
“卡赞是英雄，即使毁掉了我的人生，我依然相信他是个值得憧憬的英雄……”无法逃离的现状迫使佐隆不得不看着卡赞，然而随着对话的进行，他对卡赞的恐惧反而逐渐消逝，“他可以哀叹不公，对人类怒其不争，但曾身为人类为所爱之人而战，哪怕成为鬼神也拒绝同流合污，现在却跟我说想对所有人类复仇，我不相信……”
鬼神的低语再次响起，卡赞将佐隆的左手拧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直击灵魂的痛楚让佐隆再也无法维持冷静，痛苦的叫喊取代了短暂的对话。
“当我重临世界之时，你就会明白，时间可以改变任何人……”卡赞似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巨大的鬼手开始收紧，“恐惧我吧，憎恨我吧，承载我的愤怒，汝，即为毁灭之神……”
“呵呵……我怕了你十年了，现在亲眼见到，反而觉得不过如此……”鬼剑士的脸上挂着凄惨却嘲弄的笑容，“我和你不同，我的朋友从来没有背叛过我，我很感谢他们愿意把我当作伙伴，所以我没有需要复仇的对象，而且……”
佐隆的右手松开了钳制住自己喉咙的鬼手，以出乎卡赞意料的速度掐住了他的咽喉。
“我听到了外面那小子的声音……所以这里是我的梦境对吧？既然如此，只要我不被你唬住，我就有把你压回去的机会……”佐隆拼命将卡赞推离自己，甚至慢慢地起身站了起来，局势突然出现了反转，他和卡赞之间，竟从被完全压制的状态转变成了势均力敌的互角，“连刚认识不久的家伙都还没放弃我，我凭什么放弃……”
被卡赞钳制的左手也开始迸发出力量，颤颤巍巍地将卡赞反推了回去。
“背叛……终会来临……你终有一天……会被力量蒙蔽双眼……”卡赞的气势渐渐被佐隆赶超，连鬼神的低语也变得断断续续。
“等有那么一天再说……我还没活够呢……”鬼神与人类互相扼住对方的咽喉，仿佛地狱的画卷，却又好像记载中无数次人类与强敌对抗的史诗，“卡赞……在你贬低人类的同时，你忘了一件事……那就是身为第一勇者，你也曾是人类……你自己的事迹，就是我可以战胜你的最好证明……不要太小看人类啊……”
“还有人等着我回去，还有很多约好的事情没有做……你有过老婆，老子却甚至连恋爱都还没谈过……”佐隆的左手挣脱了卡赞的束缚，散发着赤红火焰的鬼神再也无法压制鬼剑士的气势。
“卡赞——”拳头紧握，冲散烟尘，冲破火焰，狠狠地一拳打在卡赞脸上，鬼剑士的咆哮撕裂了无尽的黑夜，“休想夺走我的身体！”
随着佐隆的拳头捶在卡赞的脸上，眼前的一切瞬间消失不见。刺眼的阳光照亮了大地，即使明知此刻处于幻境之中，佐隆依旧无法睁开眼睛，不得不抬手护住了视线。
等他勉强适应了阳光，他才看清，才意识到眼前是多么波澜壮阔、任何诗歌用尽词藻也不如亲眼一见的史诗场景。
一望无尽的广阔平原，已然成为了狂龙赫斯与人类军队的决战之地。巨龙的黑翼遮蔽了天空，炽热的龙息吞噬万物，狂龙之吼以翻江倒海之势瓦解着人类军队的阵型。
渺小的人类在强大的传奇生物面前仿佛不堪一击，战线随时都可能因为巨大的缺口而溃败，然而在这压倒性的力量差距面前，指挥军队的将领却身先士卒，屹立不倒。
他袒胸露臂，一手执斧，一手提刀，腰间佩戴着投斧，无休止地战斗着，在狂龙如钢铁般坚硬的身体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数不清的伤口。狂龙有着仿佛无止尽般的恢复力，他就有着仿佛无止尽般的战斗力，在巨龙陨落之前，他从未停止过战斗。
龙息与龙鸣收割着士兵的生命，弓箭与魔法也在蚕食着狂龙的生命。最终，在漫长的战斗之后，帝国第一勇士卡赞携手帝国最强魔法师给予了横行阿拉德五十年的狂龙赫斯最后一击。
那就是人类时期的卡赞，在挚友和部下的欢呼之下，他光芒万丈，意气风发，仿佛只要他屹立于此，佩鲁斯的荣光就将永世长存。
然而就是如此耀眼的勇者，却和奥兹玛一起被曾并肩开疆拓土的皇帝以谋反罪名灭门流放，最后死在了挚友手中，化身为鬼神徘徊世间，散播着诅咒永世不复。
佐隆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那是卡赞的记忆，他看到了这位勇士传奇而悲凉的一生。在斯特里山脉，这位失去了一切的传奇将领，就这么孤身一人死在了无边的荒野之中。
也许只有亲身经历之后，才会理解奥兹玛为何要引发那场动荡了人类数百年的“暗黑圣战”，才会理解卡赞即使身负血仇也不愿与恶魔同流合污的大义与悲壮。
他看向了身旁，卡赞和他一起坐在了山脉的最高处，眺望着无边的帝国疆土。那是他战斗过的地方，他带着荣耀降生于世，带着凄凉的结局埋身于此。他的嘴角带着笑容，亦如他征战沙场之时，亦如他离世之时。
“猴子——”佐隆从沉思中惊醒，希恩的声音从天边传来，试图将他唤回现实之中。
“听得到的话……从高处跳下……依靠失重感脱离梦境……”看来希恩已经注意到他深陷于梦境之中。他看了看身旁的卡赞，下定了决心，向身后的断崖跑去。
跳下之前，他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眼卡赞，那位英雄偏着头，用余光注视着他，却没有任何挽留。
咬紧了牙关，他从万丈高崖一跃而下。
高速下坠时，云朵与崖壁快速地从他眼中闪过，连悬崖上的树木和鸟巢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当他觉得自己即将从梦境中归来的时候，他看到了——
当奥兹玛为祸世间，用血之诅咒夺去了无数生命的时候，是卡赞，将奥兹玛带去地狱看管了起来。
佐隆彻底理解了。
卡赞从未想要重临世间，即使早已化身鬼神，他依旧不负英雄之名，亲手将恶魔奥兹玛从世间封印。
“如果没有我的力量，你现在已经死了。”身处地狱的卡赞，仍是那副凶神恶煞的鬼神形象，“奥兹玛随时可能再次降临，真的要拒绝我吗？”
“拒绝谈不上吧……”佐隆仍然在下坠，而卡赞也依然背对着他保持着相对静止，“但我现在开始明白，该如何对待这股力量了。”
“毕竟……”眼前出现了一处亮光，佐隆向着那道光芒伸出了手，“这是我的命运，我要尽可能接受它，并将它握在手中！”
“我会变得更强，强大到足以承载你的灵魂……”
“哼……那我就放心了。”伴随着一声轻笑，卡赞的身影消失了。
传说，每一个鬼剑士都可能在幻境之中与卡赞对话。有的人会被夺去心智，陷入疯狂，被卡赞综合征彻底侵蚀，而有的人，会超越鬼神，成为掌控鬼神之力的传说级剑士。
而佐隆，正是其中之一。通过了卡赞的考验，他的命运，注定从这一刻起不再平凡。
“我……活下来了吗？”赤红色的鬼手向天空伸出，仿佛要将初升的星星握在手中。
苏醒的佐隆气咽声丝，高举的鬼手摇摇欲坠，在脱力落下的那一刻，希恩抓住了他的手。
夕阳沉入地平线，落幕前最后的光芒将天边照得火红，也为紧紧相握的双手镀上了一层赤金色。
“是啊，你活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