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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四川,绵竹山,道家人间七十二福地之一,地仙真人琼华夫人所治。据说琼华夫人乃是昆仑山瑶池西王母之女。(作者按:5.12地震,绵竹是重灾区之一。)

唐时吴融,有《绵竹山四十韵》:“绵竹东西隅,千峰势相属。崚嶒压东巴,连延罗古蜀……纫兰以围腰,采芝将实腹。石床须卧平,一任闲云触。”单说这绵竹山千峰连绵,仙草遍地。

叶落之走在乱石崎岖的山道,仰望峭壁天松,听着远处猿啼鹤唳,浩叹道:“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太白果不我欺!”

“难?”蓝合真诘难道:“再难还不都过去了?可见上青天呐,容易得很!”

将夸张做实处来打,叶落之苦笑道:“如果让你去当考官,李白肯定不如‘滑稽才子’孙山。”

事隔玉华山大战已经半月,叶落之与蓝合真在崖底足足休整了六天。

第七天出山,二人装扮停当,叶落之“黄袍加身”,摇身变成翩翩佳公子,手里硬被塞了把紫玉逍遥扇。时大明永乐十一年(公元1413年),此风极为流行,品格也十分考究,这紫玉作坠,颇显身份。叶落之本就有几分清骨,驾驭得起繁华贵气,看来温润不俗,可将冢里女鬼勾出魂来。蓝合真则替了冥灵的职,成了黑衣家丁,掩去了些清容丽貌,倒也不易败露身份。

丰城县客栈,本是要去打探消息,竟然碰到久违的老哥——白无剑!

这老哥又少了一位宝贝徒弟,大概是死于那日乱战。但二人言笑自若,白无剑好脸不减当年,弄得四座无不侧目,偷偷骂起疯子。

“师父定做的宝剑就要出炉啦!嘿嘿。”白无剑捻须得意笑了起来。

“哦!”白痴徒弟作惊讶状,恭喜道:“师父您老人家为本门增添一宝,功德无量,我看其他那几个老顽固,以后还敢不敢对您说三说四的?”

白无剑嘿嘿耸肩而笑,故作深沉。蓝合真看得连叹息的气力都没了。

食客们翘起耳朵等半天,却没有下文,刚开始举筷要吃,就在这时,久经训练的徒弟又开口道:“师父,不知宝剑可有名字?”

白无剑一瞪眼,喝道:“财不露眼,宝剑不可现名。你难道没有听说过?”

徒弟吓得噤若寒蝉,暗叹师父功力果然无人能比,那些食客被玩得浑身不自在,真个食不甘味,当即有一座摇头低骂,群起离席。

蓝合真偷偷笑道:“‘财不露眼,宝剑不可现名’。你听说过么?跟你那个什么‘绕梁三日’,可以一拼,你倒是遇知音了。”

叶落之连连叹气,哭笑不得。

不久,师徒二人终于卷包袱走人,往南而去,看样子要离开丰城县。蓝合真跟叶落之商量了一下,还是偷偷跟上去看看。

丰城古镇,人来人往,跟叶落之初来的萧瑟完全两样。两旁奇货待沽,吆喝之声不绝于耳,车辚辚,马辘辘,偏偏没盖下师徒二人的高谈阔论。

徒弟道:“师父,那名剑坊不是因为掌柜的重伤,停业了吗?您老人家订做的宝剑,今天真的能拿?”事实上,这名剑坊借丰城的光彩,所锻造的以工艺收藏为主,想赚武林中人的钱?只怕早就闭门思过了。

白无剑吹须道:“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笨徒弟?欧阳世家什么来头?家大业大,能轻易失信于人吗?那天欧阳承澄清盟主被害之说,纯属谣传。半天之内,就将名剑坊掌柜换了,一切如常。你后来居然没听说过?”

徒弟嘀嘀咕咕,不知在牢骚什么。叶落之与蓝合真二人,也算知道了一点情况,估计听下去也听不出什么,不再耽搁,掉头回到北街车行。雇车便投四川绵竹县。车行老板望着远去的马车,总觉得似曾相识,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摇摇头,芸芸众生去了……

如今,二人攀山越岭,少不了饥餐渴饮。叶落之武功已无,走起来相当吃力。摸了近一天的路,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眼前是难得一见的十丈平川,一面绝壁拦腰矗立,底下裂出一个三丈口子,呈锥形,窜上十余丈高,深不见其度,气魄非凡!壁缝前两间草屋,齐整对立,分列两边。叶落之微吸口气,猛然看去,竟有天子早朝的架势!

二人向壁缝走去,不知为何,越是近时,叶落之越觉沉重,有点喘不过气来,看看那漆黑一片的洞内,隐隐渗出湿冷的鬼气,似有一双阴鸷的眼睛。突然,里面传来一把苍老低哑的声音:“是蓝儿回来了?”

蓝合真雀跃地跑去,喊道:“义父,是我。”

不知为何,叶落之差点有将她拉住的冲动。为什么会这样?会有这种感觉?本不该啊!叶落之百思不得其解。

那幽深的冥府似在冷笑!

蓝合真到得洞前,却如临雷池,不敢再越半步。

“咳咳咳!”里面突然传来好几声沉重的咳嗽,贴着岩壁传来,愈加的苍凉,让人不免担忧会不会把心肺也给咳出。

“义父!”蓝合真神色慌张,有些儿无措,却是不敢进去。

“没事,没事……”老者空吞了几口气,这才缓了过来,“老毛病了,过会就好。”随即听到乒乒乓乓的器皿相击,窸窸窣窣的抚胸摩挲。

叶落之心情当即沉寂下去,不再胡思乱想。面对这样一个沉疴久病的老人,总会生出几分恻隐。

“义父,我进去帮你吧。”蓝合真恳求道。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声音略带躁促。

叶落之暗道:“想必蓝姑娘极少入洞。”

这半月来,二人少不了谈心说笑,情思愈加精致,但称呼上仍是客客气气的,谁也不愿去破坏这份陌生的神圣感。

洞内忙乎了一会,似乎吃了些药,传来道:“蓝儿,那位公子请来了?”

“请来了!”蓝合真招呼叶落之走近。

比及近时,绝壁凌顶,越显得压迫。关于蓝合真义父为何请自己来,叶落之倒也试探过,但似乎连蓝合真都不知道!

“老先生千里迢迢让晚生前来,不知有何见教?”叶落之先尽了礼节。

“不敢!不敢!”洞内声音惶恐道:“公子怕是不惯在荒山野岭闲住,请恕老朽直言不讳。”

叶落之轻轻一笑,自己在姑射崖一住二十来年,怎会不惯?便道:“老先生但说无妨。”

“好。好。”洞内长叹了口气,寂落道:“老朽有一事相求!”

语虽平和,叶落之心头一跳,暗忖:“白莲堂主亦有事相求,同样的千里之外,是巧合,还是必然?”虽心思九转,脸上仍是安详道:“晚生与蓝姑娘已是至交,但能用得上之处,岂敢推辞?就怕力有未逮,反而越帮越乱。”

蓝合真投来感激的目光,那“至交”二字,也算是他半月来最显温存的话了。叶落之却不敢正视于她,其实那话中玄机,全藏在“越帮越乱”四字上。

“唉——”洞中人一声长叹道:“我们都是萨迦教徒,想必蓝儿已经对你说了吧?”

“义父恕罪!”蓝合真脸一热,低下头去,竟然被一猜就中。洞中人呵呵笑了起来,又伴了两声轻咳。

叶落之为免她尴尬,忙道:“蓝姑娘与我虽然一见如故,但千里而来,并非相强,自然得让我知道一些原因。”

“嗯!好!”洞中人赞许道:“这个忙你应该帮得上。”

“原来义父是这样猜到的。”蓝合真暗责自己怎么突然笨了起来。

叶落之面含莲花,冷静地看着洞内,本该答“晚生尽力而为”,但他没有,选择沉默。

苍老的声音,便如一棵蹒跚的枯木,随时都可能“嘎”的一声,中道断折。洞中人深远道:“公子稍待,先听老朽说一段往事。”

终于入了正题,叶落之一凛,遂道:“晚生洗耳恭听。”

“唉!”洞中人又一声无比沉重的叹息,犹似困在陷阱里多年的猛兽,发出哀怜的求救。隔了半晌,似乎陷入悲痛的回忆不能自拔,良久才道:“皇天不佑!自圣朝衰祚,迁往圣都哈拉和林,我教不忍迁移它地者,约有六七千信徒,只得流落民间,另图生计。朱元璋那赖头和尚,小人得志,搅得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但我萨迦教徒都是信佛之人,向来与人无争,倒也还勉强扎住了根脚。二十四年前,二十四年前……”洞内声音越显沙哑,隐隐传来一阵抽泣,不能再言。

蓝合真紧张道:“义父,保重身子要紧!”

叶落之却也不胜嘘唏,先民后民、顺民逆民,所思所念,想法竟然如此之大!

“二十四年前,”洞中人似乎怕思路中断,没有理会蓝合真,继续道:“我教与自命正义的中原武林人士,共万余人,在洛阳北邙山对质。事因那些愚昧的正义者,强加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给我教。想那时的北邙山,天日无光,看来薄如苍纸,四下里鬼气弥漫。双方本是质对,不愿惊扰世俗。带那么多人,以备不测的成分不大,主要是壮壮声势而已。我萨迦教清者自清,以为不需舞刀弄枪就可以点化愚钝。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又说不下去了。

叶落之倒吸了口凉气,欧阳迟曾说,当年误信谣言,莫非真的是这样?若是,那这北邙山,岂不平添了万条怨灵?想到一方心怀坦荡,全没有准备,结果被人屠杀……忽心中一突,不对!忙问道:“不知原来萨迦教中高手多少?”

老者道:“会武者两千,精锐五百,算得上高手的,也有十来个。你或许误会了,我话还没说完。”

“哦?请说。”

“当时我们齐聚北邙山翠云峰下,不料有人在峰上安置炸药。那一炸,真是天崩地裂,山河失色。遭此殃及,峰上那上清宫,至今仍是一片瓦砾。你可以想象,那一炸的威力究竟有多大!”

叶落之动容道:“老先生是说,有第三方势力趁你们对质时,设下埋伏?”

洞内一声叹息道:“当时对质双方,死者不计其数,尤其是那些自命正义的家伙,被活埋了一半。因此火并了起来。那些人确实强悍,尤其在糊涂蛋欧阳迟的带领下,单靠三千人,就几乎将我们灭教。不过他的二儿子就是死在那一役中,哈哈哈——咳咳!也算……也算大快人心!”

“义父!”蓝合真急躁不安。

“我没事!”洞内人似乎心情畅快,道:“今天能将这么多年的心事诉说出来,义父我甚感解脱,解脱啊!哈哈!”

叶落之见他如此激动,暗叹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犹可叹‘自做孽,不可活’。但这无妄之灾,转眼便是二十四年,恐怕这二十四年间,都不能见到天日。天作孽啊!哼!真的是‘犹可恕’么?又有谁来恕?”

苍天无眼,贼人有心;有心捉贼,反作贼抓。自古贼喊捉贼,屡见不鲜,但将这手段隐匿来用,又有多少人看得出?永乐大帝的一出“靖难”,正是如此。

由于七色幻蛊的作用,叶落之常会一经牵动,便联想到许多藕断丝连的东西上去,且一发不可收拾。

蓝合真见他竟然呆住了,忙一拉扯,才将他唤醒过来。此时洞中人感慨稍定,叹道:“或许公子会奇怪老朽为什么会躲在洞里。”

叶落之道:“想必是那一战受了创伤。”

那声音又转苍凉,尤其在洞壁中激荡回旋,如泣如诉:“老朽身受四十九处创伤,致命有八,脚筋被挑断,面目如鬼谱,是以不愿见天日,不愿近人气,连蓝儿多次相央,也都被拒之洞外。公子见恕,如若担忧老朽所言有虚,老朽可以破例一次,出洞以证。”

叶落之微微一笑道:“看来老先生所求并不易与,说不好晚生真无能为力,还是先请明示再见不迟。”

不知为何,洞中人一阵沉默。蓝合真心中忐忑,既怪叶落之没有直言不见,伤了义父自尊;但也没说要见,说不好义父一出来,以后就不用封闭自己。暗叹:“他如此轻轻一推,究竟在作何打算?”

“以公子智力,绰绰有余!”洞中人竟然十分肯定,大有赞赏信任之意。蓝合真略感欣慰,没想到义父不怒反喜,又听得道:“其实——老朽这二十四年来,无一日不想着复仇,但转念一想,就算将中原武林尽皆歼灭,又能如何?一代江湖一代事,正如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么多年来,可苦了蓝儿……”

“义父,别这样说!”蓝合真眼中盈盈,大是感动。

“此故!”洞中人凛然决意道:“若能还我萨迦教在江湖的清白之誉,让下一代过上常人的生活,老朽愿意让这些陈年旧怨,尽皆尘封!与天下武林,化干戈为玉帛!”缓了口气,“公子想必与欧阳世家渊源甚深,自身又是局外人,学识不凡,心思过人,正是成全老朽最后一点冀望的不二之人。幸勿推辞!”

叶落之望了蓝合真一眼,近日谈心,知她为复仇之事所困,苦于不知如何是好,怎能让她错下去呢?但现在是她义父主动希望化解上一代的仇恨,岂不是大好良机?忙道:“晚生不才,尽力为之!”虽觉做点刻意的事有违本性,但也是无可无不可而已。最重要的,能为蓝合真解开心结,是他万分愿意的。

洞中人长吁了口气,似放下心头大石,道:“老朽这便出去。”

叶落之劝道:“还是等晚生办得到再说不迟,否则无面目见老先生。”

洞中人似乎很不愿意被人看到他那个样子,不勉强道:“也罢。若有云开日出之时,老朽还怕这副样子吓到别人不成?届时还望与小友痛饮三百杯!”

叶落之一笑道:“晚生酒量平平,只怕扰了老先生雅兴。倒是晚生心中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老先生可否赐教?”

“但说无妨!”洞中人似乎恢复了往日豪气,可想他当年也该是意气风发。

“江西吉安,至四川绵竹,千里之遥,不知老先生如何识得有晚生这么一个人!”这是叶落之大惑不解的地方,尤其他认为白莲堂主也是这样。

洞中静悄悄,全无声梢。蓝合真欲言又止,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

就这样,寒凛之气又悄然蔓延,从洞中铺展开来,一股冷意直袭叶落之!

蓦地——

一双眼睛!

一双冷峻而充满杀气的眼睛!

叶落之没有回头,他知道,这双眼睛的主人,若是想取他性命,不过是举手之劳。

如今,这双眼睛没动,叶落之也不动。

动,很可能意味着逼对方来杀你!

这样一双眼睛,会很敏锐,敏锐到刺穿你的心!

杀气顿消!

空气一下子温暖起来,周围山雀啾啾,仿佛瞬间解封的冰山。

叶落之知道,背后那人,已经警觉到他被自己所知——

“是我请你来的。”身后五丈外走出一个人来。

“哥!”蓝合真欢欣雀跃,迎了过去。

八思巴!

寄予了萨迦教所有希望的八思巴!

叶落之按捺不住,缓缓转过身去。但见来人眉毛极浓,那双大眼,呆板中藏着深沉,深层中藏着锐利,叶落之心中一跳,暗叹:“以拙藏厚,以厚藏锋,一旦显露锋芒,该是何其了得!”再见他方面阔耳,脸色犹如钢铸,凛凛然不怒自威。身着棕色猎衣装,背挂钧天角端弓,悬凌云箭。全身散发一种力量,由里及表,俱显刚猛本色。尤其一双肉掌,让人觉得无坚不摧。

八思巴面无表情,径直来到洞前,躬身道:“拜见义父。”

“嗯。来了就好。”洞中人语气一般。

叶落之眉头微皱,同样是收养的孩子,为何洞中人对待蓝合真那么亲近,对待八思巴那么冷淡?而蓝合真那样的随意,八思巴却那样的拘谨?

这时八思巴对蓝合真点一点头,算是对刚才的回应,转向叶落之道:“是我自作主张,让妹子带你来的。我事先已经飞鸽传书给义父。”

叶落之暗忖:“看来他倒是早知道他义父的心思,但从亲疏看来,蓝姑娘为何反倒不知?”猛然省悟:“这八思巴果然被寄予了全部希望,连一言一行都受了规范!”顿时敬意油生,这样一个人,诚不容易!遂点头示意明白,道:“听说是兄台对欧阳迟下的手,不知是否属实?”

蓝合真又一次脸红,歉然地低下头去。

“是。”八思巴没有看蓝合真,答得很简洁。

“欧阳迟死了没?”叶落之略显慌张道:“那晚事情是怎样的,能否具体告知?”

“不清楚。”八思巴见题拆题,道:“那晚,我躲在院中,你们走后,欧阳迟窗前看月,被我一箭射中胸口。突然有人一搭我手,我看时却不见人影。知道遇到绝世高手,我便走了。”

绝世高手?叶落之打量了八思巴一眼,武功似乎还在冥灵之上,当世会有人一搭他手,却连影子都没被看见的?

叶落之暗暗讶异,心想:“或许他所藏处地形复杂。”接着问道:“即使欧阳迟被暗算,你也不一定能射中他。”

“他没有躲。”八思巴答得很干脆。

蓝合真大疑,如此说来是欧阳迟有意求死,世上会有这样的人?但她向来不敢乱问,何况此时。

一幅“推窗望月图”的场景,在叶落之心中铺展开来,不禁内里兴叹:“虽则说服了他,但终究不避一死,可见独处时,心境依然茫茫。人之心病,能说服一时,若要根治,还有赖于在现实中去琢磨。”

“他可能还没死。”八思巴突然道:“但也未必活得长。”

“此话怎讲?”叶落之一拍折扇。

“我那一箭射偏了。”

射偏?以八思巴的能耐及复仇心理,是决不可能射偏的!为了消泯仇恨留一手?不可能!当时无人知道,射杀欧阳迟没有任何后遗症。因此,问题还是出在那绝世高手上。叶落之求证道:“你说他未必活得长,指那一箭仍然射中了要害?”

八思巴点了点头。

叶落之一声低叹,决定理清前后思绪,遂低头沉思,一时间神色如痴:

假定真是慕容世家假扮的萨迦教,那么,当欧阳老先生死讯传出后,慕容世家马上采取行动,或许已经早有准备,在某种利益勾结下,暗中知会鲁先达和肖百纳来推波助澜,也可能还有许多小角色呐喊助威,于是慕容轩有一夺南武林盟主的可能。

失败后,进行第二步计划,假扮萨迦教出现,埋伏炸药——可能当年北邙山的炸药,正是慕容世家的杰作!而“银剑仙”慕容寿假扮锦袍老者,持剑青衣便是他的儿子“一剑断魂”慕容绝崖。另一个青衣也可能是某高手——说不好就是白莲堂主!但从后来肖百纳挟持被嘻哈佛搅和看来,此人又不像白莲堂主,除非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嗯,这点倒是没想到。这么看来,青衣人确实很可能是白莲堂主。只是,慕容绝崖为何定要使出寒月剑法?与那锦袍老者又似乎有些隔阂。或许又是一套虚实交替的遮掩戏法,用意正在于防止被人猜想到时,真假难辨,得小心去求证,而他们已经争取足够多的时间举办武林大会!

那三人出现的目的,是挫败在场高手,一网打尽。先是“阔和尚”鲁先达故意被打伤,既乱军心,又耗欧阳承内力,还趁机避战!果然毒辣!只是万万没想到,欧阳老先生没死,而且还来了少林两大高僧——本因方丈和了改大师。那么,那些炸药,究竟是谁破坏的?很可能是白莲堂,否则谁能知道,谁有那实力?也就是说,白莲堂不甘屈尊在慕容世家之下,内里很可能有什么别的动作。对啊!肖百纳请我去白莲堂,或许就跟对付慕容世家有关。

大战之后,慕容世家虽然失败了,但目的已经达成——弄出个萨迦邪教,便可以大张旗鼓地筹划武林大会!于是一帮人都从庐陵撤回姑苏,其间少不得拉拢许多人。慕容轩会跟郑仁通、莫笑及三十二寨的人一起混在青原山,就是最好的佐证。

另一方面,青原山不知发生什么变故,一目大师突然死亡,天书凭空出现。新任静居寺主持智清不请自到欧阳世家,要交托天书给欧阳老先生,没想到那时正准备祭礼,便在欧阳世家小住,不知如何是好,间接促成了欧阳夺彦与慕容轩之战。天书交托后,智清回寺,离奇失踪,至今不知生死。一目的师弟一空起贪念,诬陷我为天书杀欧阳老先生,于是有了青原山一游。不知是谁传讹,看来非那郑仁通莫属,害我们逃往玉华山。事后欧阳承否认欧阳老先生被刺,大概怕引起恐慌。

而真正的萨迦教,由于有线报,蓝姑娘早就在青原山设计,天书一出,便放出地卷的消息,诓骗愚昧的三十二寨寨主前来,目的是趁机搅乱武林,挑起厮杀。那皇陵因为她义父本是前朝皇室宗亲,在宫廷秘卷中有载。看来洞中人原本地位很是不低,居然能接触到这个。而密陵与七祖归真塔同时动工,实在可笑,不如说玄宗建七祖塔,实际上是为了掩护建密陵。这两者是否会埋下千年的秘密?并不是单为密陵这么简单?没有线索。密陵一出,三十二寨的人自然对天书地卷深信不疑。有了后来的围寺。

八思巴潜藏在欧阳世家中,事后刺杀欧阳老先生。但那绝世高手会是谁?欧阳老先生又去了哪里?当晚我三人出去,想必蓝姑娘接到八思巴消息,天书在我们身上,连夜跟随,有了第二天的假扮村姑,目的就是要用真天书来代替假地卷,将三十二寨这把火烧到静居寺。只是阴差阳错的没有成功。此后,八思巴觉得有望洗清萨迦教罪名,蓝姑娘便接到指示,请我来四川走一趟。那么,他八思巴,据蓝姑娘说,追去姑苏慕容世家,算算时日也差不多一个来回,究竟那边,会是怎样的风云变化?

叶落之想到这里,终于长长吁了口气,一切看似严谨无缺,虽仍有些疑虑,但自信也该猜到八九分。心中有底,自然敢“草船借箭”。

蓝合真见他深思的样子,本来有点着急,莫非是毒性又发作?刚要唤一唤,却被八思巴制止了。这时见他回过神来,才松了口气,山风一吹,顿时觉得有几分凉意。

叶落之暗道:“慕容世家在这一局棋中,占据了极为重要的位置。”遂向八思巴问道:“能否奉告此去慕容世家的见闻?”

八思巴面无表情,眼略微一沉,缓缓道:“慕容世家在江西似乎受到袭击,慕容寿伤得不轻,已经仓皇逃回。我追踪一路,本可在慕容世家内杀得慕容寿,结果败在一个人手下,便赶了回来。”

“败在谁手下?”叶落之惊起而问。

“慕容云衣。”八思巴眼中现出难得的温柔。

果然不差!叶落之心头不是滋味。本想打听慕容云衣究竟如何,始终还是开不了口。忙收敛心神,想想慕容世家螳螂捕蝉,有人黄雀在后,莫非就是白莲堂引人袭击的慕容世家?这倒可以说明白莲堂主分身乏术的原因。又忆起八思巴刚才的样子,只觉心头酸酸,脑中晕晕,便什么也想不出,说不出了。

抬头处,一抹雅白的闲云飘荡在天际,无拘无束,真是逍遥自在……

绵竹县“长相思”客栈。别问我为什么叫“长相思”,该去问问老板;如果你果真去问,老板会神秘一笑,低声道:“美人如花隔云端。”如果你依然迷糊,或是想入非非,要打听,不好意思,下次再来吧,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一个“长相思”,果然勾引了不远千里的相思客来一看究竟!具知情人士透露,老板每天晚上睡觉都偷笑。

今天,老板白天也偷笑。

蓝合真早已恢复了女装,蓝绫衣整洁返璞,清丽得让人沉寂。叶落之倒也习惯了佳公子装束,出于兴致,自创起拨弄折扇的手法。

此时,二人对坐,倒似一对璧人。

老板看在眼里,心里当然乐滋滋,这样一对一对的人,正是他“长相思”客栈的衣食父母。

“这位公子。”老板蹑手蹑脚挪来,哈腰赔笑。

叶落之大奇道:“有事?”

老板嘻嘻傻笑道:“希望公子为小店题个对子。”原来这小子精得很,大凡见人有点像个才子,便来求对。好的挂十天半月,勉强的也挂半天,以此作为招牌。万一哪天撞****运,遇到当世大儒,或是及第进士什么的,还可狠捞一笔。故总会蔫呼呼厚着脸皮来缠人。

叶落之想起谷底那红豆粥,与这店名倒也相称,有意留个纪念,欣然道:“好啊!笔墨伺候。”

“好!好!请稍等!”老板心中乐开了花,见这般架势,该能凑出对好联,竟然自个下去张罗好纸好墨。

蓝合真好奇地望着叶落之,又是神色如痴,多见不怪,知他想得出不了窍,不禁微微一笑,看他能写出什么来。

少顷,一切准备停当,老板躬身稍待。

叶落之折扇一拍,嘴角一抿,这才施施然轻放折扇,执笔,捻袖。因见解缙题那“欧阳世家”四字,行中带草,十分潇洒,也就借那笔法,一蹴而就。见时,却是如此一联:

一席千里鸳鸯宴;

两碟百年红豆粥。

蓝合真见“红豆粥”三字,忆起谷底岁月,心中一甜。

叶落之转头见老板那尊荣,解释道:“席通‘系’,碟通‘结’。寓意‘千里姻缘一线系,百年恩爱双心结’,与你这店名相合。招徕千里贵客,可记得要弄道特别出众的‘红豆粥’作为招牌菜,效果更好。”

老板眼中金光直冒,心中狂喜,连谢谢都忘记了,三步作一,跑出去亲自挂了起来。之后对小儿吆喝道:“两位贵人要远行,看那两匹骏马吃饱了没?没有换上最好的草料,吃饱就带去遛遛。”随即又跑来千恩万谢,叶落之弄了半天才将他撵走,直呼“好人难做”,笑得蓝合真前俯后仰。

“不知冥灵到了武当山没?一路上是否遇险?”叶落之有点不放心。昨日告别洞中人和八思巴,要赶去武当山跟冥灵会合。蓝合真善始善终,护送他前去,二人刚刚休整了一夜,准备再行千里。

“放心,有欧阳姑娘在,他不会有事的。”蓝合真忙解意。确实,谁敢无缘无故动欧阳世家的大小姐?

“你——”叶落之颇感难以启齿,还是道:“你记恨欧阳姑娘吗?”

蓝合真道:“义父都说了,一代江湖一代事,我心中虽有点排斥她,但并不记恨。”密陵中捉弄欧阳蝶羽,想必就是这般心理。

“那欧阳迟呢?”

蓝合真沉默。

看来她仍解不开仇恨。叶落之心中惋惜,试探道:“不学学忘记仇恨?”

“想!”蓝合真肯定道:“其实我很想!但也正因此,常常搅得十分痛苦。”忽然希冀道:“你能帮我解开这个心结么?”

“等等!”叶落之若有所触,情仇爱恨,其根源究竟是什么?若能想得通,倒是可以一解。忽猛省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试想想你义父,将别人当成他那样,难道不觉得应该宽宥他所有罪过吗?况且,欧阳迟并不是幕后真凶,他也是被人利用了而已。你义父也不希望你今后活在仇恨中。”

蓝合真低沉下心,尝试去抓住那种感觉,按照叶落之所提示的,去联想欧阳迟的样子,去宽恕接纳他。

叶落之心中焦急,那个字其实一直存在他心中,破仇之字,但他明白,不能让蓝合真明白其间,否则她便不能停留在那个境界。要让蓝合真化解心中的仇恨,需要她自己去领悟,强加不得,跳跃不得。

叶落之又陷入了他神思如痴的样子,尝试着将自己当作蓝合真,该如何才能去接纳欧阳迟……突然一盏灵灯在心头点亮!

“你过来看看!”叶落之招呼道。

蓝合真大惑不解,看什么?奇怪地站起来走了过去。

却见叶落之手沾茶水,在桌上极小心地摹写出两字来——非斋!

——“非”字蜿蜒曲折,就如同河流一般,一笔之间或厚或薄,必要九曲而后十八弯,字型高挑而斜逸,虽延绵展开,却靡沉而重。那“斋”字却是扁平的隶书,就好像一个大汉,硬给压扁了。

蓝合真看出点韵味来,轻轻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叶落之叹了口气道:“这是欧阳迟所住竹屋的名字。”

蓝合真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叶落之复叹道:“非斋,非斋,有心则悲,无心则非。”

“有心则悲,无心则非。”蓝合真为之触动。

“你看!”叶落之指着桌上二字:“从这两个字形可以看出,欧阳迟这么多年来内心的痛苦。‘非’字,正是他内心的表现,如此的迂回曲折。你试在他所处的地位想想,有‘心’去维护武林安宁,实则‘悲’了自己;无‘心’呢?那便是‘非’!不该不允许自己那样去做!他是一个深受儒学影响的人,很难解脱这种天下大义的责任心理。可想而知,内里的矛盾该是何其激烈?看看这个‘斋’字就知道,这正是他所恪守的儒家仁义,也正代表了他自己,却被压得这么扁。难道这样的一个人,不该宽宥他不小心犯下的错误吗?”

蓝合真听得全身发冷,原来欧阳迟跟自己一样,也备受这种心理的煎熬。尤其想通他为何不避哥的那一箭,为何求死,原来活着是那样的苦!顷刻之间,心结动摇,渐渐冰消瓦解。是啊!我怎会去仇恨这个人?蓝合真微微一笑道:“我明白了,谢谢你。你真的好像无所不能。”

叶落之尴尬一笑,解了就好,自己到底能干什么?似乎一无是处呢。

爱恨情仇,其根源尽在一个“怜”字上,因怜君而生爱,因自怜而生恨,因怜万物而有情,因怜逝者不复而生仇。解“怜”还须系“怜”。

猛然间光线一暗——

举目望去,却是一个高大的身躯挡住门口!

“哥!”蓝合真一见是八思巴,迎了上去。

八思巴脸色凝重,向蓝合真点了点头,来到叶落之跟前,道:“你是不是要去武当山?你是不是还有个随从?”

叶落之看他样子,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道:“对!”

“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八思巴异常冷静,叶落之的心却吊了起来。却听他道:“武当掌门归云道长被刺身亡,凶手被困七星剑阵中,据说是个穿浅绿衣的少年。不知什么原因,竟然至今仍未被击杀。但已经确定,时限一到,就地正法,距现在还有五天。”

冥灵刺杀武当掌门?只剩五天命!

叶落之二话不说,抢出门外,跨上正被小二哥溜达的骏马,绝尘而去。

“哥所说当真?”蓝合真探眼门外,又焦急问八思巴。

“千真万确。”

蓝合真不敢耽搁,出门抢了另一匹骏马,也赶了上去。

“喂!房租酒菜钱付了没?”小二哥吆喝道。

老板探出头来喝道:“嚷什么嚷?平日上菜不见你这么大声。这样的客官,会没付账吗?”事实上确实没付账。不过这老板觉得叶落之奇货可居,怎会去计较这半点蝇头小利?暗骂小二哥道:“难怪是一辈子穷鬼。”

客栈内,紫玉逍遥扇安详地躺着。

八思巴风吹不动的脸,缓缓松了下来,看着蓝合真远去的身影,深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妹子,哥对不起你……”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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