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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

从此你在清风

我在明月

便是清明

1

母亲走的那天,是春寒料峭的三月。

三月十二日,阴历正月廿二,元宵节后的第七天,也是公历的植树节。在人类漫长的时间史上,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但却是我与母亲的断代史中最不寻常的一天。

这一天之前,她还是母亲,我还是孩子;这一天之后,她飞天,我孤零。

我知道从此以后,我的人生更换了景致与轨迹,一切都将不复从前。

这也是我所在的岁月里,最迟迟暖和起来的一个春天。

2

母亲走后的第十天。

我像往常很多个早晨一样睡醒,在卫生间刷牙洗脸,在餐厅吃早餐,把被子抱到院里长满植物的花坛旁的衣架上去晒,坐在客厅打开电脑浏览网页。

独自一人在房屋里的各个房间走动、环顾、张望、整理、收拾,有条不紊地继续活着,像一具行尸走肉。

每个房间与角落都有你的气味,每一件布置与摆设都保留着你在时的老样子。

我觉得我好了。我觉得我没那么伤心了。

3

前几天走在大街上,路过从前与你一起逛过的许多小店。

我们一起吃过饭的餐馆。骨浓坊火锅店、安乐鸭血粉丝汤馆、吉祥馄饨、福润早点,都是些平民的小吃店,但当时你总舍不得花钱。我哄骗你说我有折扣券,不用的话就过期,浪费了可惜。你才肯乖乖跟我去。

还有我们常去的超市。每逢周末双休或者年节,母子结伴去采购,然后满载而归。

我从这些店门口路过,路过我们一起靠窗坐过的位置,路过你等我去锁电动车时驻足停留过的树荫。仿佛你还坐在那张椅子上,仿佛你还站在那片树荫下。

这么多承载回忆的小店,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想再走进它们了。

4

你在二十九岁的时候生下我,又在我二十九岁的时候离去。

我五岁时,你与那个我该叫他父亲的人离异,带着我离开小镇,去往另一个县城。我们没有房子,二十几年来先后租住在各式各样的民居。

我在纸上列出清单数了数,你带着我搬家的次数,这一生竟有十五六次。

搬家,有时是为了告别一段过往的人生,有时是你打听到另外一处房租更低廉的小屋,还有时是因为房东有了别的打算,不再继续租给我们。

瘦瘦小小的一对母子,在不停地找住所,不停地找安栖之地,不停地搬家。

你借来了三轮的平板拖车,将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搬上去,捆绑严实,在车前握着车把一步一步吃力地拉着,我在车后扶着那些摇摇欲坠的家具。在那些岁月,“搬家”两个字写满我们动荡漂泊的人生。即使不算居无定所、颠沛流离,我们也是一直在路上,一直在迁徙。

前年十一月,我们最后一次搬家,从原本两间加起来不过四十平米的平房,换到现在这有院落、有阳光的大间住宅。我们这才有了各自独立的房间,家里有了分配清晰的客厅、餐厅、厨房、卫生间、储物间、卧室。

妈妈,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家,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我们在新家里一起度过了两个并不舒心的春节。然后你走了。家,变成了空荡荡的大房子。

5

你走后的七天里,家里各种喧嚣闹腾。我其实并不喜欢那些丧葬事宜的繁缛仪式。

当着旁人的面叩拜、烧纸、供饭、呼唤你归来,像是生者的表演,我总觉得刻意了些。但我还是会按照地方风俗习惯,尽量做好你身后事的每一个细节。

只有他们都走了,留下空旷的屋子,那些我与你独处的时刻才是真实的。

你才是你,我才是我,母子才是母子。

我才能与你说说心底话,如同以往无数个母子相伴的、静谧温柔的夜晚。

6

以前听人家讲过这样一句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说的都是人生中一旦遇上便无法逃避、无法改变的事情,仿佛有种大势已去、回天乏力的壮烈感。

而现在我才明白,这两桩事,都是寻常,都是小巫,都并非切肤之痛。

妈妈走了。这四个字,才是人世间最彻骨的大痛。

才是最挽留不住的叹息。

7

你走之前那几天,疼痛反复、口齿不清、嗜睡,总是闭着眼,但神志清醒。

你不允许我再对你说任何表示亲昵牵挂的话语,你是否担心我放不下?

三月十二日你走的那天中午,我俯身浅浅地抱着你,小心翼翼地问,妈,我可以亲亲你吗?

你点点头。我低头亲吻你嘴角两边早已瘦削的脸颊。

然后你把嘴唇噘起,就像我小时候你满含爱意地亲吻我一样。

我吻你布满皱纹的干涩的暗红色的唇,我们互诉“我爱你”。

妈妈,那原来是今生今世与最亲爱的人,温柔的、痛楚的、告别的吻。

8

弥留之际,你让我抱抱你,你也要抱抱我。

你已经再也没有力气搂住我了,你让我将你枯槁的双手放进我的口袋里。

这样,在我抱着你的时候,你也好像就能使出全身的力量紧紧地抱着我。抱住,好像就可以不分开。

然后你什么也没有再说。我知道,你心里舍不得。你担心我往后的人生: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有没有好好过。

你疼爱了二十九年的孩子,怎么舍得丢下。

可是啊,你再也撑不下去了。

9

在储物间放杂物的纸箱里,找到搬家时带过来的一小袋你的黑发。

应该是大前年你在医院化疗时,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我保留下来的。当时你还是黑发,不像后来这两年几近灰白。

感激涕零。这是此生你的血肉发肤留在这世间的依然鲜活的一件证物。

也是如今我唯一能拥有的,来自你本体的肉身的维系,就如同我曾脱胎于你孕育十月的母体。

我将这袋头发捧在手里轻轻握紧。我会珍藏着它们,一直陪我终老。

10

她就躺在那儿,躺在客厅布置的灵堂中间,寿衣穿戴整齐,一动不动,像个安详睡去的大红胖子。我有些走神。我幻想她只是睡着了,我仿佛能看到盖在她身上的红布随着小腹的呼吸而微微起伏。四周花圈陈列,挽联上写着奠辞,以及我与亲戚们的名字。

望着亲戚们匆匆找人写好的白色挽联,我心想:花圈上的毛笔字好丑啊,妈妈看了一定也不喜欢。

我守在母亲身边时,亲戚们不让我再触碰母亲的身体。“会让她走得不安稳。”他们说。可,那是我的妈妈啊。

母亲走的那天夜晚,我没有守整夜。前一晚在医院通宵未眠,加之那段时间身心俱疲,舅舅们提议轮流守夜,只让我上半夜陪着母亲。也许真的是脑中的弦绷得太紧也太累了,后半夜我回了房间迷迷糊糊倒下,果然睡熟了。

上半夜守灵的那晚,我摸了母亲的手指。并非想通过摸她的手使自己得到安慰,而是幻想着想要验证她的手指还是热的、还有温度,那样我就可以告诉自己:哈,母亲还活着,她只是难受和疼痛得不想动弹,她只是睡着了。然后她还会像之前很多个深夜那样被我的轻微声响弄醒,看我一眼,喃喃地说:怎么还不去睡觉呀,我先睡啦。接着她稍稍侧转身子,继续合上双眼睡去。

于是我偷偷摸了一下母亲的手——可是我没摸到一只温热的手,只有微凉、坚硬、光滑的手指,握着一束香。我沮丧地站起身来,被周围布置的灵堂、烛火和哀乐拉回现实。我知道了,她不在了。

11

我摸着母亲的手,并不觉得特别难过,也不觉得冷。仿佛母亲还在我身旁,还会用手温柔地摸摸我的后脑,像从前一样。

那是抚摸着我长大的温柔的手,是以前我握过无数次的手,虽然因为长年的辛涩操劳而皮肤褶皱、指甲生硬,甚至手心生茧、手背皲裂,并不是一双明润如玉的光滑的手,但这双手很温暖、很有力量。摸着母亲的双手,这些年因为频繁扎针输液而损伤的血管与青筋此时此刻也变得平和。

母亲的手,在她走的两天前,最后一次抚摸过我的头发。

那时母亲已坐卧难安,整日闭着眼,昏沉嗜睡却无眠。有一天她坐在床边,低头弓着腰身,呼吸短促艰难,手脚和腿臂都在打颤。母亲喃喃说:“我怕是不行了。”我伏在母亲腿上搂住她,想给她一点稳定气息的力量。

母亲垂着头坐着,微微眯着眼,早已全没有了精气神,这时却抬起手,轻轻为我掸去头顶一小片不知从何处沾染来的毛屑。

然后母亲又坐着闭上眼,恍惚睡去。她太累了,却仍顾及要为孩子擦去最后一点尘埃。

12

几年前出版第一本书,书里写过一篇《我的母亲》,一直不好意思拿给母亲看。

其实在写作之初,我曾有一次对母亲说:我要把你写进我的书里。她好似作不情愿之势小声念叨了一句:写那些做甚。但心里也许多少有了几分期待。

其实在书尾最后一句,我郑重其事地说:谨以此书,献给我的母亲。但直到我拿到样书,直到它出版,我也没有把这本书、这一篇,拿给母亲看。

也许每个孩子在母亲面前,都羞于表达自己的爱、负疚与忏悔。我遮遮掩掩,把书藏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后来我才知道,孩子藏的东西,有什么是母亲不知道的呢。我能预感得到,其实母亲早已在某天我出门去上班后,偷偷地读过那一本书了。

13

母亲从未当着我的面夸过我,数落倒是不少。

她或许在别人面前吹嘘过自己的儿子,也听不得别人讲半点我的不好,却从未在母子独处的时候表扬过我。

我刚升初一那年,九十年代末,在一本叫《中学生博览》的杂志上发表处女作,得到第一笔稿费,好像记得是三十块钱。那天母亲陪我去邮局兑现汇款单,路上遇到熟人阿姨,母亲大声地打招呼、告知因由,眼角眉梢全是喜悦。

后来参加市级作文大赛拿奖,母亲说要看看我得奖的文章。那是一篇议论文,母亲胡读一遍,挑刺儿似的指着一行笑着“揶揄”我:瞧这词语用的,啥“恶劣”不“恶劣”的,这词儿多土呀,压根儿不美。我老羞成怒,与母亲嘻嘻哈哈回嘴一番。再后来,这次作文里的“用词事件”成了母子俩之间一桩时常被翻出来说笑的旧故,每每被她拿“恶劣”来“揶揄”我,我俩都哄笑一番。

家里有一摞我参加省市各类作文大赛的大红丝绸面儿的证书奖状,母亲都细致地用薄膜纸包好。我在外念书而没有陪她的那四年,她把它们一字排开挂在墙上。

还有我前年参加一档综艺节目夺冠,那天录制完节目已至夜深,我一回到宾馆就忙不迭第一时间给母亲打电话报喜。母亲在电话那头听了也很高兴,语气里满是沸腾——那天深夜,那个在电话那端语气兴奋的鲜活的真实的母亲,怎么现在就不在了呢。这期节目播出后,母亲逢人来家里做客就打开电视找那期节目播放给人家看,还领着去看摆在家里至今未拆封的万元家电奖品。

嘴角漏笑,神采飞扬,是母亲抑制不住的满心骄傲。

而我再回头看,却都是些微薄的、渺小的,抵不过辜负了她太多的骄傲。

14

小时候,我是性格孤僻的孩子,喜欢沉默地站在一旁。

每次我受了委屈,母亲总奋不顾身冲上去保护我。我是如此依赖她。相反,成年后,一定是我不够保护母亲,才没有留得住母亲在我身边安享更多年月。

念小学时,有一回因为抢玻璃球跟邻居家的小孩扭打,我扯着嗓子对着家门喊:妈妈,快来帮我打。母亲不明就里,真的火急火燎地跑出来了。

去年有一晚坐在老去的母亲身边,我们聊到这件小事,都笑了。母亲说:现在还会喊我帮你打架么,妈妈打不动喽。我又笑了。

扭过头去,眼里不知道为什么噙满了泪水。

15

留着四组票根,是带母亲去电影院看过的四场电影。

第一次带你去电影院,是看《钢的琴》,电影里的父亲要给女儿做一架钢琴,但还是没能留住女儿。人生有很多事,即使没有抵达圆满的结果,至少也用力去做过。那天你在给我织一条围巾,随身怀揣着毛线团跟在我身后迈进放映厅。在黑暗的座椅上,你一边盯着大银幕一边双手穿针引线盲打不停,好神奇。

第二次是去看《北京遇上西雅图》。进场之前,我微微担心你不喜欢汤唯饰演的小三角色,但我知道你很喜欢吴秀波。他满脸白花花的大胡子装扮,让你辨认了好一会儿,才高兴地说:嗯,不错,是他。

第三次是看《归来》。当巩俐跟陈道明在天桥上遥相呼喊却不得靠近触摸、相见相拥时,我偷偷望向你,你眼中噙满了泪。最后一幕,两个老人并肩倚靠着,在风雪茫茫的天地间站成两座雕塑,就像我在电影院里倚靠着你。我在你耳侧说,陆焉识可以这样一直陪她到老吧。你轻声说:是啊,他们就这样到老吧。

最后一次带你去看电影,是在你去世的五个半月前,我们一起看了《亲爱的》。你很喜欢这个讲述亲情的故事。直到走出电影院,你还仿佛没有回过神来,惋惜地感叹道:唉,为什么就不能把那个小姑娘给赵薇收养呢?

那个时候你的病况就已经暗暗加重了,常常受不住放映厅里轰隆隆的音响。

而我以为是我在带母亲去看电影,其实也是你在陪着我,你想多给我留一些彼此陪伴的美好回忆。即使你身体不舒服,气力衰退,也一路陪我看完了这四场悲欢离合。

16

以前我做的家务活太少了。每当我抱着电脑在桌前写稿,你总是一手提着拖把一手拎着水桶走进我的房间,唠叨着说“你啊,房间乱得像狗窝一样”,从我的床下扫出好多毛绒灰尘,将我的房间打扫得明亮清爽、一尘不染。

以前你总是闲不下来。每次我把才穿过两三回的衣服挂在衣架上想隔几天再穿,回到家却总发现被你洗干净了,摇摇晃晃地晾在日光下的衣绳上。那时我还有些埋怨:明明一点也不脏啊,明天还要穿呢,湿嗒嗒的怎么办。

以前你一直催促我早点睡。当我在房间里熬夜写稿或者观影看剧到夜深时,你会佯装生气地冲我喊:又朝着十一点数啦,又朝着十二点数啦。你心疼地说,丢下稿子睡吧,明天再写。或者你用商量的口吻说,今天别写了吧,身体吃不消,快些睡吧。我嗯嗯啊啊、支支吾吾地答应,又继续磨蹭许久。直到你真的生气了,黑下脸来,我才乖乖听话,关机,起身,上床睡觉。

你走以后,我却不再熬夜了。有时看着电视或者翻着几页书,早早地就睡了。

我想,我是想念你的唠叨了。

17

我与母亲之间,有两个“五年”。

我在外念书四年,留在南京工作一年,加起来,这是母亲最孤独的“五年”。

独自抚养大的孩子要飞,把她一个人丢弃在小城。只有寒暑假才能团聚。在那五年里,她在苏北的小城,我在南京的郊区,我们之间隔着由一条长江和无数的高楼大厦、村庄田野切割开来的一百七十公里,坐车要四个多小时,不是太遥远,但也不算切近,我们被分隔在这不远不近的苍茫空间里。

时间再往前推,我念高三那年,母亲刚做完第一次手术、结束第一期化疗,本该休养,却在之后这五年里为了我即将需要的大学费用没日没夜地操劳。

后来听邻居奶奶说,那些我不在家的日子,母亲做好几份工。她白天在工厂或者医院辛苦打工,晚上在家接外贸手艺私活劳累到深夜,睡眠很少,饮食也敷衍。别的大人上班就算再辛苦,还三班倒呢:白班,夜班,休息,可她却完全没有。除了胡乱扒几口饭、短短睡几个小时,其他时间她就一直在奔波劳累,压根儿没“三班倒”,她是“三班全上”。母亲是心里有甘愿有期盼有寄望:等我好了,她也就会好了,苦日子总会熬到头的。

大学毕业回到小城、回到母亲身边,是另一个“五年”。我们终于重新朝夕相对,不再被那一条长江和无数的高楼大厦、村庄田野切割开来的不远不近的一百七十公里分隔开来。我们共同度过了相爱、争吵、亲密的五年,也是最后的五年。

妈,我现在一切都渐渐好了,可是再也没机会对你好了。

18

母亲走前第二十二天是大年三十,她给我做了一顿年夜饭。

那时她的身体已很虚弱。我说自己可以炒几个菜,但她还是执意爬起身来进厨房帮忙。炖三黄鸡、土豆烧肉、红烧鲢鱼、烧杂烩汤,都是母亲在忙活。我在一旁做冷菜拼盘。

烧菜过程中,母亲几次体力不支、难受得想吐,伏在厨房案板上喘息,歇息片刻后又起身继续。我推她去休息,她不依。等忙完这些菜,窗外别人家已是鞭炮礼花齐鸣。母亲支撑不住了,回房间躺下休息,饭菜都没吃上几口。

我从不知道一大家子人一起围桌吃饭会是一种什么感受。我只知道,此前很多个除夕夜,即便家中只有我们母子两人,但她有我,我有她,便是团圆。母子二人,吃团圆饭——很多年,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这是母亲做的最后一顿年夜饭,也是她与我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夜。

19

年夜饭里有一道菜——炖三黄鸡。

除夕前几天,我去巷子里的生禽摊买了只宰杀干净的鸽子,想着可以给母亲炖汤喝。母亲几年前刚做完手术后,也喝过亲戚们炖的鸽子汤,所以我以为鸽子汤能大补,也以为母亲只要多喝汤,身体流失的营养、脂肪还会复原。

母亲躺在小屋,见我买了鸽子回来,愠怒地责备我。她挤出力气喝令我去换一只三黄鸡回来。母亲其实是心想着鸽子又小又贵,不划算,不够两个人吃;三黄鸡也可以炖汤喝;更重要的是,母亲记挂着她的孩子喜欢吃炖鸡。

后来我又买了一只三黄鸡回家,那只鸽子偷偷让舅舅带回去煲好了汤重新送来给母亲喝。我们哄骗母亲说,这是野鸭汤,母亲才乖乖地喝了几口,又沉沉睡去。

20

我从未带母亲出门旅行过。

相反地,是她带着小时候的我辗转迁徙过好几个小城小镇。

成年后,我与母亲仅有的几次出行都不是旅行:十年前,念大一前那个暑假,我们去南京,为了我即将开始的大学专业课程申请转系。我们坐在破旧的夜班慢车上靠随身带的泡面和煮鸡蛋果腹,困了累了就蜷缩在车厢狭长空旷的座椅上打瞌睡;深夜到了南京,赶夜班公交,没有座位,急刹车时,刚做完手术化疗才一个月的母亲没有抓稳扶手,一个踉跄回旋重重摔跌在地;第二天从校办离开,我们摊开报纸,坐在天桥上,看喧嚣嘈杂沸腾的人流车流,等下午返程的火车。四年前的冬天,我们去上海给母亲做骨扫描、找专家问诊,舅舅接我们借宿在莲安路的狭小巷弄里。两年前我们去南通,也是看病。

除此以外,再无一起出行,更谈不上旅行。

大四毕业第一年,我留在南京租房、工作。母亲想过来,一是不放心,要来照料我,二是也想出来散散心。她一个人蜗居在小城太寂寞了。可我觉得我那时候连养活自己都很困难,硬是没肯让她来。

这两年,她偶尔会半开玩笑地念叨说:“你瞧人家孩子都带妈出去玩,现在我自个儿腿脚走不了了,也不想那个心思了。”我安慰她说:“妈,等下个暑假,我带你去就近的哪处景点转转。”——这终究成了谎言。

21

这么多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是母亲掐着手指、精打细算过来的。

哪里的商场有打折促销,哪里的卖场有清仓甩卖,哪里的超市上午有限时抢购,哪里的菜市傍晚有买一送二,母亲全都计算在心里,飞奔而去。无论是早晨排在大润发门口等候开门的长长的老年队,还是一袋一袋运回家的一块九毛九一斤物美价廉的大米,货比三家,不嫌劳累,也不浪费每一分不该多花的钱。

很多次,我跟在母亲的身后都会觉得很难为情。母亲也让我不要陪着她排在那条长长的、都是些老爷爷老奶奶挤在一起的队伍里,叫我站远一点等她,或者是先到别处转转。等她买完出来,我们再在超市里的某一处拐角会合。

母亲还乐此不疲地办理了各种超市、商厦、卖场的会员卡,就为了图有优惠换购、积分抵现这样的小便宜。那些精美的塑料卡堆起来,能有厚厚一摞。

又有时,超市卖场搞活动,购物小票只要满多少元就能抽奖一次或者低价换购。母亲和我像一对“小市民”一样,在出门前就盘算好要买的生活必需品,甚至细细罗列写在纸上,以凑足“达标”金额,期待抽奖时会有好手气。

正是这样一个过完今天筹谋明天、会计算生活的妈妈,一点一点把我养大。

22

母亲爱吃蛋糕上面那一层又甜又厚又滑又腻的奶油。

她生病后,我告诉她:那种人造脂肪啊,对你身体不好,要少吃啊,要少吃。母亲就乖乖听话,很少再吃了——现在想来,这却也是我“部分剥夺”了母亲对她所喜爱的美食的享受。

最后那几天,母亲像是惦记奶油蛋糕。我跑去超市买了一个小小的蛋糕杯。

心里想着,等过几天再买一个大点的圆形多层蛋糕,上面有厚厚的奶油,回来跟母亲一起吃,也当是提前过生日。明年我三十岁,后年她六十岁。

后来没等到大蛋糕,母亲就走了。那只小小的蛋糕杯才吃掉一半,还搁在冰箱里。

再后来我独自吃完剩下的半杯小蛋糕,就好像我与母亲提前给彼此过生日了。

23

母亲的手机号码至今还保持通畅,我舍不得去办停机。

以前我在南京念书,开通了与她的亲情号码业务,这几年我在她身边,每天都能见到面、说到话,我也没有关掉。虽然每个月我们都有五百分钟的免费通话时长没怎么使用,可这让我安心。

妈,往后我的手机不会再亮起你打来的未接来电,你的手机不会再收到被我设置成奶声奶气搞怪地喊你一声“妈妈”作为提示音的短信了。

可是啊,我不想去停掉你的手机号码。

24

每个孩子小时候总是容易生病的吧。母亲说,要把一个小孩养到大,多么不容易。

她说我小时候有天深夜发高烧,病情危急。

她无人可以求援,抱着我冲出门往医务室跑。一路要穿过小镇长长的斜坡和长桥,跑了好远才到小镇另一头唯一的医务室。那时候,她抱着的是她全部的生命,她的整颗心一定跳得汹涌而剧烈。

而我愧疚,在母亲这几年病痛缠身时,我却未曾像她那般赤诚热烈相待过。

25

我童年时,母亲在小镇家里开过一个小商店谋生。

是那种玻璃柜台垒起的小卖部,陈列着各种零食、糖果、玩具、日用品,从一个侧门走进去,身后是木质橱柜,摆放着待售的烟酒、饮料和油盐酱醋。

有时她去批发部进货,有时她被邻居们喊去帮忙剪裁衣服,有时隔壁小阿姨小姐姐过来,叫上我们一起去小镇上唯一一家影剧院看诸如《妈妈再爱我一次》这样的大热催泪重映片子,我都主动“请缨”说要留在家中看店。她不在家的那些“黄金时段”,就是我的辉煌时刻。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偷吃货架上的零食:蔗糖、椰子糖、话梅糖、山楂片、火腿肠、虾条、果冻、神龟粉、萝卜丝、雪饼和仙贝,或是为了凑集一整套金庸人物卡而拆开好多包小浣熊即食方便面,以及那时在班里风靡一时的“九五神雕”“九七天龙”画片。

家里有一张白色的棕绷床,母亲摆在小店门口当货架摊用,上面堆满各类零食。有一次我背对着门口正吃得津津有味,没留神母亲回来了,站在我身后逮了个正着。我佯装辩解,却很快投降认错。母亲“不屑”地说:“你呀,还穿开裆裤时,要是突然站着不动,表情奇怪、神色慌乱,我就知道是要屙了。你还能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我顿时语塞。真是“知子莫若母”。

再后来有一次,我偷偷从柜台上母亲专门用来收支的那只木头抽屉里拿了几块钱硬币——不是像小伙伴们一样去买烤串或者去泡游戏厅,竟是去买喜欢的明星卡片。这一次又被母亲发现了,被她一路打着哭回家。

这是母亲的严厉,她绝不允许她的孩子在做人品质上养成陋习。

妈妈,我想再做错一件小事,会不会“逼”你回来骂骂我?

26

家里有一只巴西龟。几年前母亲带它回来,暖和季节水养,寒冬时把它埋在罐装的黄沙里冬眠。在母亲走后第十六天,小乌龟也走了。

母亲爱惜过的小生灵,母亲带回家无微不至养了五年的小生灵,我没留住。

也许是母亲寂寞了,担心我不会把乌龟照料好,便把它带走,到天堂陪着她。也许是乌龟通灵,它找不到女主人了,就用这样寂静的方式与我告别,与母亲重逢。又或许,母亲其实很希望我能把她留下的乌龟养好,我没有做到,我辜负了她。

后来我将小乌龟埋入花坛边上一只深黑色的花盆里。

爱过的人,中意过的事,喜欢过的物件,都是这样一点一滴从身边消失的吗。

27

工作后的四五年,我给母亲买过很少的几件衣服。

买回来她都会生气,责怪我花这些“不必要的钱”。她虽然很少穿,却都细致地收放在衣柜里。

有一套深紫色的M号保暖内衣,买回来一直到她过世,都没穿上过。她这一辈子,宁愿每年冬天都穿那种老式的棉毛衫、棉毛裤。

即使夏天,母亲也穿不惯那种“袒胸露背”的圆领短袖衫。给她买过两件有衣领的长袖方格衬衫,一件深蓝格,一件绛红格,母亲很满意。她常穿深蓝格那件,绛红格那件一直舍不得穿。如今,我把这两件衬衫还整整齐齐地挂在母亲的衣橱里,干干净净,看起来像是崭新的一样,闻起来却有母亲的味道。

前年冬天,给母亲买过一件喜庆的红色唐装棉衣,有着好看的盘花纽扣、灯芯绒的袖口与立领、中国风的牡丹花图案。母亲很是喜欢,憧憬地说等我将来婚娶时,她就穿这件棉衣。最后这个大年初一的早上,母亲主动提议说,想穿上这件棉衣——那时她已气力虚弱,也许是想到以后再没有机会穿上它了吧。穿上它,到底也算一种夙愿的慰藉,可以给孩子留下一眼她穿过它的样子。穿上这件棉衣,母亲的脸上仿佛也映出一点鲜活的光泽。可才穿了片刻,母亲又不舍地换下了。走的那天,我将这件棉衣给母亲穿在了寿衣里。

无论是母亲年轻时候珍爱的衣物,还是我工作后给她买回来的衣物,她生前几乎都没怎么穿。打开母亲的衣柜,好多件衣裤都崭新如一,被妥帖和爱惜地折叠、悬挂、收藏着,她甚至连一次也没有穿上过。回想起来,黯然失落。

28

以前很多次,母亲好好儿的时候,跟我说过:

以后不管我怎样了,就算有一天不在了,你都不要哭,不要把自己弄得可怜兮兮地给人家看,你还要好好地过下去,晓不晓得?

每次我都嗯嗯啊啊地答应,然后说:还早呢,不说不说,还有五十年,这是五十年之后的事。母亲带着笑说:好的,好的,五十年之后。

然后我们都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不提及,也就好像真可以再有五十年。

29

母亲满脑子机灵,比我的“榆木脑袋”聪明多了。

比如打扑克牌,母亲会的玩法比我多比我全比我精通。这么多年,我的牌技一直停留在一种叫“跑得快”的玩法上,而母亲会各种玩法,比如“八十分”“斗地主”和后来风靡小城的“掼蛋”。母亲还会打点麻将,我却一窍不通。

“姊妹对”“三带一”“三带俩”“炸弹”“疯子”……母亲教我这些扑克牌里的术语。我手拙,抓牌握牌时,扑克牌松散掉落是常有的事。一副牌还好,能抓紧;若是两副牌,早就手忙脚乱。每当此时,母亲就会大笑着教我拿牌的手势。和母亲一起打牌,偶尔我赢了,便忍不住心浮气躁;母亲赢了,总是不动声色。

这几年,家务事多了,母亲很少打扑克牌了。我能想起的最后一次与母亲一起打扑克牌的时光,还是在老房子里。那一晚,我们打了四局老式的“跑得快”,两两输赢成平手,皆大欢喜,然后洗漱去歇息。

我好想回到那一晚,回到那样奢侈的时光里面。

30

从小我就是安静的小孩,太乖,太闷,不好动,也不爱打游戏,一个人能下整盘四色飞行棋;最怕体育课,家里有母亲给我备的双喜乒乓球拍、李宁羽毛球拍,我也从不去碰,更别提运动;唯有在高三毕业之后那个漫长的暑假,每天早上被母亲以锻炼身体为名“逼迫”着晨跑。但我格外爱看书。

自然是看连环画、故事集这类“闲书”。母亲在我幼儿时就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本薄薄的彩绘版《成语大全》让我读,绝对是不大赞成我读“闲书”的。理由也很充沛有力——影响视力、影响身心,更重要的是影响学习成绩。我就自作聪明,要么更换书皮,要么在上面压放一本课本,变着法子偷偷看。

若是母亲带我去探望外婆,我可开心了。因为外婆珍藏了一箱小人书,都用手帕包裹着,每一本都是手掌大小,除了封面彩绘,里面全是黑白的。什么《西游记》《西厢记》《珍珠塔》《杜十娘》啦,应有尽有。我会翻箱倒柜,偷偷捎几本带回来,又嫌黑白画风不好看,就用水彩笔给唐僧师徒四人细致地涂上颜色,果然精美多了。我才涂了一两页,没几天就被母亲发觉了。这些可是外婆的“宝贝”啊,母亲连忙一飞身把小人书都收了回去,等下次再给外婆妥妥地送还过去。

有一段时间,班里的小伙伴热衷交换各自心爱的连环画看。我央求母亲给我也买一本,未得应允。母亲反而鼓励我说,你去书店跟那卖书的阿姨请求,借一本看看。我当真傻傻地去了小镇上唯一一家新华书店,当然借不到。正当我羞愧地转身要走,看到母亲笑着站在身后,原来她是要锻炼我的胆量与交际能力。那天,母亲后来还是给我买了一本漫画,我记不清是《唐老鸭》还是《机器猫》了,后来骄傲地带到学校与小伙伴们交换着看,很快失传,下落不明。

还记得有一回放假,母亲某天突然递给我一套三本的崭新《故事会》。我瞪圆眼睛,不敢相信地想:妈妈怎么会如此“大赦天下”?真是破天荒的事情。我立刻如获至宝地捧到一边,一头扎进去。

成年以后,有一次我跟母亲聊起这件事,问怎么会给我一套《故事会》看。母亲想了想,笑着说不记得了。

31

家中到处都是母亲的物件。

洗手台上母亲的漱口杯与牙刷,卫生间池子旁用来擦拭水迹的毛巾,才抹掉薄薄一层的保湿面霜,洗澡时喜欢用的还剩小半瓶的沐浴乳,洗衣服用的薰衣草味的洗衣液,衣柜里围过的深蓝底碎白花的丝巾,餐厅橱柜里习惯用的小黄碗与木筷子,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时用的粉红猪靠垫,戴过的一枚翡翠色的小玉佛,给我写过的留言便笺……我都好好地收着,保留着它们原本摆放的样子。

有一天我坐在床沿,抱着仍留有母亲气味的衣物发呆,用力地深嗅。当我摸着母亲的衣服,就像摸着母亲的手臂一样;摸着母亲的鞋,就像摸着她的双脚一样;摸着母亲的毛巾,就像摸着母亲的脸颊一样。我却不知道可以怎样保存气味,让它不随时间挥发,我怕自己有一天忘了母亲的气味,再也闻不到了。

亲戚们跟我说,该烧的烧,该扔的扔。所以我将能烧给母亲的衣裤鞋帽烧了,入泥入土;将不能烧也不能留的物件扔了,入河入海。更多物件,我偷偷留了下来,藏到我的衣柜里,发肤里,灵魂里。

32

以前家里常年只有我们母子两人。买肉,两斤足矣;买鱼,一条大的回来够吃。

母亲很会烧鱼。若是炖鱼汤,她总能将汤汁炖得乳白,撒上切碎的蒜花,喝一口特别鲜美。母亲跟我说了好几次,以后做鱼汤,记得冷水下锅汤才会白,千万不可图省事加开水。

若是做红烧鲫鱼,母亲的汤汁也总是收得浓稠香郁刚刚好。母亲烧完用两个圆盘装盛,却不是她一条我一条,而是鱼头、鱼尾两段盛放进她的盘子,肉质饱满的鱼身两段盛放进我的盘子。我若是要与她换,或是夹一块鱼肚肉给她,母亲总要佯装愠怒挡开不依。这是她“强势”的爱,也是她最柔软的爱。

即使我“公正”地盛上两盘对等的红烧鱼,母亲也总是用筷子夹下她盘里的整片鱼肚肉,来换我盘里的鱼头。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长到多少岁,在她心里都是被疼爱的孩子。她用鱼肚肉换鱼头,她这样表达她的爱。

33

最后一两个月,母亲“逼迫”我独自做各种饭菜。

我手拙,写得来三流文章,却烧不出一等好菜。比如焖大米粥时水放少了,烧青菜烧黄了,明明晓得胸腹水患者要尽量不吃食盐,却还是把汤烧咸了,像是故意跟母亲的口味对着干似的。每次饭菜做得不好,母亲尝了两口,便忍不住唠叨地数落起我来。我想,是病魔让母亲变得暴躁易怒脾气差。我安慰自己:假如这个时候病人不怨气多,还能什么时候怨气多呢。

母亲过世后我才想到,也许从很久以前开始,这么多年,母亲其实一直受抑郁症困扰。我们都忽略了这一病症,我也忽略了对她的疏导、陪伴与开解。

又过了很久,有一天我仿佛突然明白过来,最后那一两个月里母亲的“苛刻”,是她在逼我学着独立,学着过好我自己以后要面对的人生。

她用这样看似生硬决绝的方式,要我学会自己烧饭做菜给自己吃。她要把孩子逼到墙角,然后爬着站起来,强韧地活下去。

34

我与母亲都是标准的“电视迷”。

五岁时,我们租住在别人家,没有电视机,母亲有时领我去隔壁邻居家串门,看一集《小龙人》。后来上了学,我每晚“霸占”电视遥控器,母亲就只好随我看各种古装武侠神怪剧。《还珠格格》《新白娘子传奇》《粉红女郎》《神雕侠侣》也是我们如数家珍的居家必备剧。有一部叫《纵横四海》的港剧,叶德娴在里面演一个伟大的母亲,赚足了我与母亲的热泪,现在想来她与母亲眉眼竟有七八成相像。念高三那一年,紧张地复习备考,但母亲也格外开恩,准许我在吃中饭时陪她看两集诙谐轻快的情景喜剧《闲人马大姐》。

童年的每个周末,我与母亲守着电视机一起度过那些欢愉时刻:《综艺大观》里端庄大气的倪萍是我们喜爱的女主持人,载歌载舞、诙谐幽默的各种节目给我和母亲孤零零的周末时光带来许多欢乐;《曲苑杂坛》《东西南北中》编排播出时,我们意兴阑珊,仿佛那个周末少了些什么;《非常周末》里那个能说会道的小胖妞“南京秦虹村一枝花”深得母亲喜欢;《正大综艺》的“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带领我们用眼睛满世界旅行,那句“爱是正大无私的奉献”仍声犹在耳;《正大剧场》让我们第一次看到外国电视剧,印象最深刻的是中央电视台引进的一套墨西哥长剧《野姑娘娜塔莉》,我和母亲念着剧中长串而新鲜的人名打趣,是在那些泛黄的年岁里,简单、纯真和美好的记忆。

回到小城后这五年,我们一起看《李春天的春天》《请你原谅我》《幸福来敲门》《风车》这类优秀国产“良心剧”,也喜欢蒋雯丽、小宋佳、海清、许亚军这些演员。如果说倪萍、刘晓庆、宋丹丹、蔡明这些人名,我都是从母亲那儿知道的,后来一些港台明星的名字,母亲也都是从我这儿知道的。有段时间我沉迷港剧,《金枝欲孽》《火舞黄沙》《珠光宝气》翻来覆去看,黎姿、蔡少芬、佘诗曼、邵美琪这同一批女演员在戏里时而古装,时而现代装,时而又民国装,母亲靠在沙发上陪我看,深感脸盲。她抱怨:香港女明星都长得一样啊!

在母亲几次放化疗间歇,各种毒副反应接踵而来,我想给母亲转移注意力、缓解生理疼痛,就给她看一部德国剧《屌丝女士》,果然,她看得很开心。她仿佛忘记了病痛折磨,指着剧中那个又二又逗的女主角叫“二女”。她又羞又大笑,惊呼:这个电视剧怎么这么“流氓”啊!

母亲也喜欢看一些竞技闯关节目。每期节目,她会屏住呼吸,心情跟随节目选手的际遇而高低起伏。若是选手落水,她的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一声叹息;若是选手闯关成功,她也会在荧幕外的沙发上发出小小的欢呼声。

《心术》《青年医生》这样的医疗剧也能让母亲感同身受。每次去住院治疗,她都很能体谅医生们的工作与难处。可惜小城的医疗水平有限,那几任诊治过母亲的主治大夫,始终都缺少了点妙手仁心与医德医术。

幼时,我不懂每部电视剧最后一幕出现“剧终”二字的意思,母亲说,这是为了告诉观众这个故事结束了。后来,新潮剧集都不像旧时那样,在结局标注“剧终”,母亲就会讶异:怎么没有出现“剧终”呢,唔,明晚一定还有得播。

从前与母亲一起看剧,后面一集开头会重复前面一集的精彩片段,倘若回顾剧情耗上三五分钟,时长“注水”、严重拖沓,母亲也会不耐烦,嘟囔着跟我吐槽道,“这个复得太长咯”。我“嗯嗯啊啊”回应,表示赞同。

母亲接受新事物的“学习能力”其实很厉害。观影看剧,也能活学活用。比如,“翻篇”不是说书本翻开一页,而是说一件事过去了或一段关系进入新的阶段;比如,“围脖”不再是一件御寒保暖的编织物,还是一种网络社交的微博客;比如,“粉丝”不只是一种食物,更是指迷恋某个偶像的拥护者——诸如此类的“新潮”词语,母亲全都了解透彻,近乎是“新时代师奶观众”。

这些年,我总是闷头写稿,很少陪母亲煲剧,母亲只好独自看了很多良莠不齐的内地情感戏,从晨昏到日暮,再到半夜或凌晨。母亲最后这两年常常彻夜失眠,我又不在身旁陪伴,她只得彻夜守着电视剧;又或者当她接到各种诈骗电话时,也能耐心地听对方边聊边“忽悠”她老半天,至少排遣她的孤闷。

母亲看最后一部电视剧时,她说眼睛看不大清了,听着也烦心。我没留心那是疾病的进展。母亲看了三四集就丢下了,像一桩未完成的遗愿。还有一部剧叫《虎妈猫爸》,我原本心念着可以跟母亲一起看。母亲再也等不到它的播出了。

这不是出差远游或暂时忙碌,等回来了、有空了还能补看得上。这是永远也看不到的空缺,是在母亲一生的断代史里,从未发生过关联的悄无声息。

35

母亲走后第六天,亲戚们叫我在酒店办了三桌母亲的告别宴。

来客中,一桌半都是我的工作同事,半桌是家中亲戚。真算得上是母亲生前好友、街坊邻居的,寥寥无几,加起来不足一桌。在她病重垂危期间,除了娘家亲戚,也就唯有两个从前她带过的缝纫女学徒来探望过她。她年轻时候的那些最好的朋友,都离开了她。这些年,母亲把全部身心精力都投注在我身上,完全放弃自己的社交与处世。有儿子在,那些人情啊牵绊啊,她都不需要、不在乎了。

我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母亲一生节俭,从未舍得这样去酒店吃过饭。母亲走后,我却要按照俗世的规矩习俗,以她的名义宴请。我心里有些不好受。当时也不太能理解,为何人走了,留下的活人反而要吃喝闹腾,烟酒团聚。朋友开导我说,也许妈妈喜欢这样呢,也许她想这样被大家怀念。

我才释然。那就借这样一个大多数出席者都在打牌唠嗑、敬酒恭维、谈天说笑而其实没什么人伤心没什么人真的在乎主题的时刻,让这个世间记得,这一晚聚集在一起,是为了我的母亲。

“让这个世间记得她来过,爱恨过,挣扎过,无悔过。”

在那晚筵席的一篇致辞里,我这样说。

36

四月三日,清明节将至。

从未想过会有一天,我只能在清明去祭奠你。早晨去花店买了一束白菊,用嫩绿的纸包扎好,系上淡黄的丝带。妈,我捧着白菊去陵园看你。

小城还是时兴烧纸、烧锡箔,我再给你带一束鲜花,也许你会觉得雅致。

我来到你的墓碑前。你入土已二十多天,碑上、墓前、台阶上落满灰尘。我在你的墓碑上浇洒从家中装来的清水,俯身擦拭干净,摆放好白菊,与你闲聊。

明明有许多话好久没有再跟你说,此刻却静默无言。只得说我一切都好,你且放心。只得说你也要诸事无忧,无论在哪里都顺遂安宁。

你去了风中,再无音讯;我留在月下,再无团圆。

妈,从此你在清风,我在明月,便是清明。

37

为什么这个世上的人突然走了就是永别呢,一下子就没了。

原本每天都能触摸、都能看见的人,再也不会在眼前跳出她鲜活的脸孔、熟悉的声音。

可不可以缓一些?离世的人,可不可以从每天可见,变成每隔三天、五天、十天半个月只能见一次,再变成每半年、一年、三年、五年、十年才能与之相见一面?连四季更迭不都是循序渐进、缓慢变化的吗?人与人的别离可不可以也这样,那该多好。

这样间隔拉长地缓冲,这样循序渐进地消失,这样,来得及告别。

38

与母亲此生最后一场对话,在她弥留之际。

我亲吻了母亲的脸颊。母亲说:我爱你。我说:我也爱你。母亲又说:我最爱你。我说:这个世界上我不会再爱其他人像爱你一样地爱。

我知道母亲听懂了最后这个连念起来都有些拗口的长句子。她轻轻点头,继续躺着,不再与我回应,安静地等候临终时刻的降落。

那个时刻,她的灵魂会不会轻盈升起,慢慢地脱离沉重苦痛的肉身,停留于一切浮生的上空片刻,看着我守着她的肉身,俯望这一切?大抵也会有不舍,但终究是要超然渡去了。

被留在凡间的人,永远无法与故人的灵魂彼此触摸或言语,这是无奈,是敬畏,是隔断,也是长恨。

39

三月十五日,母亲的肉身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个白日。

清晨,母亲出殡。长辈前一天叮嘱我要穿一双白鞋。没买到白布鞋,买了白球鞋。

我穿着那双白球鞋,捧着母亲的遗像走出家门,被告诫一直向前走,不能回头望。迈出去之后,从此两隔。像是踏上一段茫然无所回顾的路,送母亲走。

灵车载着母亲,跟在我们的车后去殡仪馆。主事的人教我在母亲寿衣所盖的红缎子被单上浇一点水,几个给母亲的花圈在焚烧前也浇上水。随后给母亲选骨灰盒,在简易的遗体告别仪式后,跟着灵车去了火化间。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叫我们这些小辈跪着。母亲的肉身停在火化炉入口处,被缓缓推送入炉时,我想起在电视上看到的场景,也对着母亲大喊:妈妈,快些跑啊,快些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喊,也许是想让母亲少受一些火焰的炙痛。

脑海里只想起不知在哪儿读到过的句子,“她身上的那些积累一生的伤口和伤疤,最终都和寿衣一起被烈焰吞噬了,悄无声息,再无痕迹”。

又忘了过了多久,母亲的血肉骨骼化作青烟。我捧着母亲的骨灰盒,去了墓地。陵园离家有十几分钟路程,不依山也不傍水,景致一般,环境还算清静。别人的墓碑上大多留着一列空位,等候着将来刻下亡者尚在人世的伴侣的名字,而母亲的墓碑上只是母亲一个人的名字,被正正方方刻在了中间。我被牵引着磕头叩拜、敬香点蜡烛、烧纸烧元宝,一一听从指挥,像一个木偶。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没那么难过,只记得那是一个阴天。

“送走”母亲,回到家中,亲戚们帮我把灵堂撤出。这三天里,看着家里的客厅变成灵堂,再从灵堂又变回客厅,仿佛自己也做了几场大梦。

那双白球鞋,长辈说安葬回来后要扔掉。我一直用纸盒装好搁在家中的鞋柜里。我就是穿着这双白球鞋,陪母亲走完了最后一程。

40

从前每当我出远门,到了别的城市出了车站后,总要给母亲先打个电话报平安,因为我知道她正在家中等着。即便有时很晚,母亲也会打电话过来叮嘱:住宿有没有安顿好;夜饭有没有吃饱;睡的时候门窗一定要锁好,留心提防坏人小偷;明天事情顺利办理好就早早回来,若是没有办理好也不用急不用慌,诸如此类。手机听筒那头装着的,是她满满的牵挂。

母亲走后,有一晚我走在异乡的夜路上,下意识地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摸了摸,再次悄然无言。往后无数异国他乡的夜路上,我都要像这样独自无人问津地走下去了。她再也不闻不问不管不理我了。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弃婴。

无心再恋这座他人的城市。在外走得越远,越会想起母亲在家守候的日子。可是归家,脚步却又不似往日那样急促轻盈。因为母亲再也不会打开门,眼里有光、笑意盈盈地迎上来了。

无论走与留,在母亲走后的第三十天,我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无所适从。

41

某些时刻,母亲像温柔的猫。

起早贪黑辛苦上班的那几年,夏天中午或傍晚回到家,母亲的衬衣都被汗浸湿了,生出刺痒的痱子。母亲会让我帮她挠挠后背,抹些痱子粉或擦点六神花露水。又或者,我用笨拙的手劲给母亲按摩,握起拳,捏肩敲背,手指关节轻轻捶击着母亲后背的肌理,清脆作响。

那时,母亲背对着我,或者伏在我的双腿上、椅子的后背上。她眯着眼,舒舒服服地躺着。身边是她的孩子,她最信任的人。母亲享受儿子的照料,安心、舒适、无所顾虑,即使睡着了也觉得安稳。

有时候,我也会用这样的姿势给母亲掏耳朵。母亲侧着脑袋,乖顺地伏在我的大腿上,就像我幼时伏在她的大腿上那样。母亲帮我掏耳朵时,我很舒服;我给母亲掏耳朵时总是手拙,不敢将耳扒往耳洞里送,把她的耳朵弄得更痒。

我念高中时,母亲就长出几根稀疏的白发,零星地散落在黑发间。我说:妈,我帮你拔掉吧。母亲迷信,道:人家说白头发不能拔,会越拔越多的。但她到底是半信半疑,也就同意我给她拔掉白发。那时母亲的头发还没像这几年荒芜似的变白,她乖顺地低着头,我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她头顶偶尔冒出来的一两根白发,掌控好力度连根拔起,又快又准,尽量不留“长痛”只留“短痛”。

这些时刻,母亲伏在我的腿上,温柔的、小小的、安详的,像一只呼吸均匀的猫。

42

几次在早晨上班路上,看到一些与母亲年龄相仿的半老太太,精神矍铄、满面春风地走在马路边,穿着运动衣刚晨跑回来,或者挎着菜篮子去买菜。我就会走神:要是妈还在,一定也像她们一样。人家都好好的,为什么我妈就走了呢?

每天下班后,会听到隔壁邻居奶奶的儿子回家时,敲门喊着:妈,妈,开门哦。他一声一声叫唤着,透过门缝传到对门我孤零零的客厅。然后是邻居奶奶开门的声音。我想起以前回到家推开门,喊一声“妈,我回来了”,躺在客厅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等我的母亲就会轻声应唤着迎上来。

那天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位年轻的妈妈领着五六岁的女儿走着。小女孩闹脾气赖在路边不走,她妈妈说:再不走我就走了哦。然后佯装松开手走远。小女孩赶紧追上去靠着妈妈。妈妈牵起蹦蹦跳跳的小女孩的手一起向前走远。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驻足扭头看了好久。

43

母亲走后,伤痛感像过山车,初时觉察不出,慢慢以巨恸的力量渗透至全身,再然后,不知道过多久,它会再次减轻,有低谷有巅峰。

朋友开解我说,如果人人都像你,觉得没了妈妈,笑也是罪恶,吃饭也是罪恶,看电视也是罪恶,人类怎么延续?那从原始社会就都伤心至死了事了。

字字说到心口,颇有一些劝说功效。但这些道理,其实我们一早便懂。

只是,该如何说再见,如何自我接受并且消化,如何继续仰头洒脱做人,真的太难。也许很多年后再回望,我们的人生就像河流一样静静地淌下来,在光阴里漂荡过去了。但在当下,似乎真要多几分铁石心肠、狼心狗肺,才能苟活下去。

更艰难的是,竟要一字一句残忍地告诉自己:母子缘分,到、此、为、止。

此生此世,到此为止。

44

母亲走前两个月左右,我做过一个梦:找不到妈妈了。

以前也做过母亲出门离去的梦。与现实情境相呼应的,是我下班回到家,母亲不在家,原来是去菜巷子里转悠,去邻居家串门,或者去看望外婆,去后门的楼道口收拾打扫,不一会儿,母亲就会蹒跚着回来。

我问,妈,你去哪儿了。母亲就会弯腰拍拍掸掸,坐下来跟我聊天。

可是在那天的那场梦里,我到处找不到她。一直到我醒来,也没找着。

45

开始习惯每天早晨一个人吃早餐,傍晚回到家一个人吃晚餐。

有一天想起电影《天下无贼》里,刘若英最后挺着大肚子,一个人坐在雨天的餐厅窗户内,滴着眼泪,大口大口吃着北京烤鸭。

不管怎样,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的。

影片中,她饰演的角色还有期待、有寄托、有新生的希望。可是我呢。

母亲走的那天中午,亲戚们做了素菜素汤与米饭,给我端到母亲床前。我不知道那就是旧俗所称的“倒头饭”,是给母亲吃的最后一顿饭。母亲再也咽不下任何食物了。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我捧起碗筷,让母亲最后一次看我努力地吃饭。

那个时刻,我要让彼此深望最后一眼,让母亲永远都记得:

妈,你看,孩子在努力吃饭。

46

母亲走后第四十二天,我独自去了一趟超市采购。

拎着购物篮,买了米、肉、鸡蛋、蔬菜、水果。之前一直在吃母亲以前买了搁置在冰箱里的食物,以为很久都不会再去超市,原来还是会一个人活下去。

会有些“我执”,比如刻意选购母亲以前不能吃、不喜欢吃的食物,而不买母亲以前爱吃、以后吃不到了的食物。一想到要独自享用那些母亲从前嗜爱过的食物,想到母亲再也不会陪我一起吃饭,更觉心酸。就像从前跟着母亲过惯了苦日子,她走后,我总不愿过得太顺遂与安逸。因为那样,我会更难过。

独自走过从前与母亲驻足挑选过的货架,走过与母亲买完生鲜后洗手的超市清洁水池,踩上与母亲握着扶手上下的长长的黑色电梯,站到与母亲习惯排队结账的收银台出口,还有太多熟悉的区域,刻意回避,不敢经过。

我毫发无伤地去超市购物,满载而归。我再也不带她去超市了。

47

以前,我从不肯与母亲分梨吃。

我们一起分食过各种水果,苹果切两半,香蕉掰两半,柚子、西瓜更是需要分享。

唯独吃梨,我不肯与母亲分吃。因“梨”“离”同音,分梨寓意分离,我不喜欢。我并非迷信,但对此总有一份避讳之心,这么多年都坚持这样的习惯。

有时母亲吃不完一整只梨,留下半只搁入冰箱,宁可坏掉,我也不吃。母亲笑着说:傻小伙啊,天下哪有母子不分离的,人家说的是夫妻之间才不要分梨吃。

我也明白这些道理,但仍旧守着心里的这道坎。我以为只要今生今世从不与母亲分梨吃,也就永不会分离。

最后那天,母亲静静地躺着,嘴唇干涩。我将一只香梨切成薄片,给母亲润唇。母亲摆摆手,自己用指头捏住梨片,蘸了蘸嘴唇,又擦拭脸颊与额头,像是某种临终前的清醒自知的净面仪式。

后来,那一只梨剩下的部分,我大概也是吃了。为何最终我还是分了梨吃?此刻想起,不禁有些懊悔。

48

母亲走后,我在她的房间里养了两盆植物,一盆绿萝,一盆金心吊兰。走进房间,是满眼新鲜的葱绿。

有一天,花盆旁边爬过一只蜘蛛。从前我与母亲看到房间里有爬虫、飞虫,总是忙不迭要拍掉捉掉的。这一次我怔怔地望着蜘蛛爬走了。我在想:那是不是妈妈,她想回来看看?——我突然变成了一个相信神神叨叨的唯心主义者。

有同样失去母亲的友邻说:“我们的妈妈若是回来,也是灵魂;而且善良的人是不会转化为虫子的。”我才释然。是啊,妈妈生前那么不喜欢虫子,才不会变成虫子呢。

49

其实,带母亲去看的那几场电影,每一次,她都觉得是在浪费钱。

她嚷嚷说:“你小时候,我抱着你去广场上看的那些电影都是不花钱的呢,现在票价这么贵。”我又使出撒手锏说:“妈,我有赠券,过期才浪费呢!”

即便如此,她还是半信半疑。在电影院门口的休息区,她会想着要不要退掉票或便宜一些转卖给别人。我吓唬她说,影城门口都有保安抓黄牛,禁止转票的,被抓到就惨了。母亲被唬住,信以为真,这才肯乖乖跟我进场看电影。

在黑暗的电影院里,长久固定的姿势坐乏了,母亲没多久就骨痛起来,腰身瘫软地想要躺下来,或者头晕目眩,觉得疲累。我一直握着她的手,母亲也安宁地一直让我握着她的手,好像只要电影不散场,我们就可以一直握到天地长久。

50

又梦见母亲。

好像是我用电动车载着她去一个并不崭新的城镇看病,街道有很多分支,容易迷路,下过雨的地面也不平整。城镇道路两旁的摊点店铺生意繁华,一片安居乐业的祥和气氛。医院是一栋几层高的旧式建筑。我在医院里见到医生,是一位女大夫。但母亲还在赶来的路上,我又折下楼一路走着去接母亲。

看到路边有叫卖煎炸食物的,我给母亲买了一串。走着走着,又发现手里拿的是一袋果冻,用粉色的透明袋包好,封口也扎得紧紧的。我走过一个又一个路口,穿过一座特别陡的石桥,心想:这儿街道真多,妈妈会不会迷路呀。

想着,找着,走着,就醒了。一夜雷雨未歇。

51

母亲年前开始消瘦,好像从某天起突然就不大能行走了。

有时我搀着她上卫生间。爱干净的她坚决不在床上解手,买回的纸尿裤她也不用。有时需要去输液,医院又太远,我就用轮椅推母亲去就近的卫生站。

轮椅滑行在人行道上,其实很轻便,母亲以为很笨重。她明明自己精气神虚弱,那个时候还不忘关心我,舍不得我吃力受累,一直说让我停下来歇会儿。

母亲叹气说:我怎么就变成这样儿了,难道以后要在轮椅上过日子了,往后你会更辛苦了。我说:妈,没事,只要不再恶化,就保持现在这样,就在轮椅上过下半辈子,无论我照顾你多少年,都好。

我又说:等天气暖和起来,每天下午啊傍晚啊我也推着你出去转转走走,透透气,散散心。母亲微微点头说:好啊好啊。

我心里暖暖的,开始跟母亲一起期待天气能暖和些。到了那时,我就可以推着母亲一边走一边逛街,就像我小时候,她也曾牵着我走过一段又一段无声安宁的夜路。

已是五月,初夏的天气渐渐温热,并不晒人,反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早晨与傍晚都是适宜用轮椅推着母亲出去散步的良辰。

但正月廿二母亲就走了。妈,我们福薄,没有等得来春暖花开的那天。

52

冰箱里还冷冻着一碗东坡肉。

去年年底,你说吃什么都没胃口,想吃东坡肉——那种切得四四方方,皮薄肉嫩,香糯甜酥,油腻爽口,又红又亮的东坡肉。

我不会做,去饭店买回来一份现成的,闻着沁香。你舍不得吃,分成两小袋;吃不下大块,又切成细细的条状。

你说,你到最后也就指望吃这点东坡肉了,别的什么心思也不想。我把它们摆进冰箱,心想哪天你想再吃的时候拿出来。但直到最后,你也没有再吃得上。这碗东坡肉,依旧冷冻在冰箱里。

53

母亲若是在少年时能被给予好好念书的机会,或许会过另一番人生。

像这世上大多数不被重视、待见、欢喜的二女儿一样,母亲也是一个“被忽视的老二”。她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姐弟四人当中,排行老二的她在父母的眼中轻贱得不过是一粒微尘。她断断续续地念着小学,更多数时候被外公外婆滞留家中劳作。尚是少女的母亲失去念书的权利,困在家中忙田、挑猪草、挑水做饭、骑自行车载外婆出行。

当时,农村公社还要求每家每户派出一个劳力参加集体劳动。外公忙于木匠活,外婆有腿疾,姨妈远嫁,两个舅舅要读书考大学,母亲只得首当其冲,成为家中唯一劳力。母亲说,那时是按劳力记工分,挣的工分多少,直接决定着全家口粮的多少。她不得不起早贪黑参加生产大队指派的各项重活儿,每天跟在一群粗汉身后,因为没有背景的家庭出身,往往做得越吃重,所得却越稀薄。

母亲曾涩然地笑着说,她念小学时,有段时间学堂里教含有未知数x的方程式,而她被滞留家中多日参加农忙。等她重返课堂,那一单元已经学完,老师叫她上黑板解方程式,她怔怔地望着不懂何意的x,以为是从前学过的圆周率π,于是写下x=3.1415926,在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中涨红了整张脸。

母亲后来还云淡风轻地回忆说,她越是不受大人们看重,越是性格暴烈、刚硬。有一次在家照看尚在摇篮的弟弟,一恍神,我那年幼的舅舅爬出摇篮跌到地上,刚好被外公返家看到这一幕。外公不问青红皂白,扬起巴掌顺手就甩了母亲一记重重的耳光。“被打得摔倒在一旁,鼻血当时就流出来了,”母亲讪讪地笑道,“后来我冲他喊道,要打,你要不就把我打死吧!”

读书希望渺茫、劳作负荷深重、父母疼爱稀薄——或许这样无望的人生初景恰恰激励了母亲,她在成年之后,毅然跑出去当了一名老裁缝的学徒。她不顾外公外婆当时对家中劳力流失的自私、担心和反对,学费也是靠自己一分一角在少年时积攒下来的私房钱。这是那个时代,母亲的叛逆、果敢与魄力。

掌握了一门手艺在身,她之后才能跳离农村,才能在每一段艰难岁月里养活我。母亲用自己的力量,多多少少改变了她和我的人生。

54

今年春节,我问过母亲,要不要联系他来一趟。

他是我血缘上的父亲,却从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像踌躇了两天,然后试探着问母亲:是否需要让他来?

像太多影视剧里那样,男女主角经历了一生的爱恨拉扯最后到老,在一方时日无多之际,另一方前来,见人世最后一面,说破几十年的恩怨。纵使不能够一笑泯恩仇,也可以把心中未讲完的话讲完。给对方一个机会忏悔,也给自己一个机会轻省,让彼此都有一个机会善终。

母亲那天却轻轻地说:不必了。又若有所思地酝酿许久,犹豫着再也没说什么。

我不知道那天她犹豫着想要说却没有说出口的是什么,或许她也想他前来见最后一面,或许她早已觉得人世两茫茫没有必要再见面了。我也顾虑若通知了他来,在母亲床前两人回忆起从前的千疮百孔,会不会又争吵怨恨,反而更让母亲不适?于是,我竟再未和母亲聊起这个话题,也没有去联系多年未有音信的他。

母亲患癌十年,疾病深植的因果,有一部分是我终究未能令她宽慰。究其根源,也是这段仅维持几年光景的短暂婚姻造成她的气郁情结。过去这二十年来,她始终放不下对于失败婚姻的怨念和对于被背叛、欺骗、辜负的不甘。她恨他,也爱过他;她原本有多柔软,后来就变得有多坚硬。

他后来的人生,过得也算苟且。我明白人生本来就是线头缠绕、无从说清对错,所以也真的不觉得他欠我几分。哪怕当我第一次长出胡须,第一次喉结凸起和变声变嗓,第一次笨拙地使用剃须刀……却都没有办法对一个父亲倾诉和寻求帮助,而只能涨红着脸无比害羞地被母亲发现和安慰的时候,我也不觉得他欠我的。毕竟这么多年,我也就是这么过来了,母亲也是这么过来了,我和母亲都是这样过来了。但我不肯原谅他对母亲的亏欠。

二〇一〇年冬天某个傍晚,母亲病情加深,我打过一通电话给他,不可免俗地问:你可曾真的爱过妈妈?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他只吐出了一个字:有。之后,彼此再也无言。我抑制不住地汹涌哭泣。我不知道他那一秒是出于真心流露,还是假意慰藉。我太像母亲,对这世间男子的感情是有多么失望。

母亲走了。她未能与爱恨深织了一生的男人见上此生最后一面。他未收到讣告,但人言如流水,他也该是听闻了的。但我想,他也无须有所回应了。

只是后来很多个独自守着房屋的晨昏,我都会有些怅惘与遗憾地想:若是在母亲走前,我擅作主张暗自联络他前来,会不会对他与母亲各自人生的拼凑、补缺与完整,都能更好一点点?

55

在我出生之前,在那样一个如今日渐闭塞的小镇,母亲嫁给了我的父亲。

她开缝纫店呼啦啦带了二十几个学徒,他也靠手艺吃饭。他们在婚后有过短暂的安稳日子,很快成了八十年代初那贫寒闭塞的小镇上颇有名的“万元户”,便打算在镇区路口建起一栋三层小楼房。

虽然请了建筑工人,母亲还是充当劳力,事事亲力亲为,以为这样能节省一大笔人财开支。那时母亲肚子里已有了我。于是怀着身孕的母亲常常挺着肚子在日头下不怕脏苦地搬砖运瓦,甚至顾不上喝茶(“喝茶”在小城的方言里是喝白开水的意思)。她用双手一砖一瓦地奋力劳作,建造着那栋三层小楼房,也砌造着她往后余生长栖的家园与一家三口寻常的幸福。

母亲以为她会在那个小镇的那栋房子里住一辈子吧,直到白发苍苍、安然老去,所以她才会那么用力,辛苦也甘甜。世事难料,没过几年,母亲就带着我绝望地离开了伤心地,去往另一座小城,开始了十几年漫长的居无定所的租房生涯。那栋房子里,从此住着一个自私佝偻的男人和另一个登堂入室的女人。

我无法看见母亲当年搬砖运瓦的努力,但我能想象那样的情景。在那一年,那些岁月,母亲也曾满怀希望,满脸汗水与柔光。

56

二十多年前,他蒙蔽了良心要与母亲离婚的那些日子,酒后常有家暴。

他不让我们进家门、进那栋母亲挺着大肚子一砖一瓦努力搭建的三层楼房。他为逼迫母亲主动提出离婚,狠心地将妻儿推出去,一把铁锁锁在门外,再踩着摩托车一溜烟离去,去找早已勾搭上的女人。

母亲与我在那样的夜晚无处可去,有家却不得归。被抛弃在家门口的那些夜晚,她怀中抱着五岁的我,坐在家门口右侧的石阶上,心里疼痛、苦楚而忧伤。她会给我讲故事,或者轻声哼唱从当时热播的电视剧学来的歌曲哄我入睡。记得有一首《济公》的主题曲,“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母亲在唱这首歌的时候,想的是剧中人的悲惨,还是她自己的命运呢?

有时坐乏了,我们起身在门口空旷的水泥地上赛跑,从这头跑到那头,再跑回来。母亲是在逗我开心,也是在打发时间。直到夜深了,我终于累了想要睡觉,母亲重新抱着我坐到石阶上,我们保持这样的姿势依偎着一直到天亮。

他与那个女人谋划了这一桩九十年代初轰动小镇的“离婚案”。他们以我的人身安全为条件,联手逼迫母亲净身出户,无房无钱。被威胁着“不想孩子被谋害”的母亲那时是个软弱的异乡女人,纵使心中万般苦楚,也是不得不走。

母亲带着我离开那个不开心的小镇后,我们去往别的县城。再往后的日子,包括我成年后的这十年,我们都很少再谈及那样的夜晚,那些被所谓的爱人与亲人用一把铁锁隔绝在门外的夜晚。但我知道那样孤苦无援的时刻像伤疤一样刻在母亲心里。就像现在,在母亲走了几个月后,我仿佛清晰地看到那样的夜晚,仿佛能清晰地看到母亲脸上的疼痛、苦楚和忧伤,可是她一抱紧我,一抱紧她的孩子,又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人生也重新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我想回到那样的夜晚,在晚风中亲吻母亲的脸颊、额头与耳鬓乱了的头发,将柔软的、悲伤的、无助的母亲抱得更紧一些。

57

母亲二十八岁嫁人,二十九岁才生下我。在那个年代是典型的晚婚晚育。

婚姻生活不顺遂也不圆满。母亲朴素而操劳的生活态度延续到了婚后,而父亲那种对婚姻不忠的男子大抵需要一个更会安图享乐、挥霍青春的女人陪伴在侧。这也是大多数顽劣且无耐性的年轻男子的庸常本性。于是他出轨,母亲又是爱憎分明的人,短暂婚姻激烈破碎。我五岁那年,他们正式离异。

后来母亲回忆,当时法庭在判决我的归属时,是我说“我要跟着妈妈”。这个决定或许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年月里给予了她一点安慰,却也成了她一生的负累。

一个离异的单身女人,带着一个拖油瓶的男孩子,想收获新的爱情,再组建一个家庭,开始崭新的人生——这自古至今是无比艰涩的难题。世俗价值观与利弊取舍大多不会给予她们公正的对待。无论母亲带着我去到哪里,租住在哪处民居,总有爱打探别人私隐的街坊邻居在背后对这对母子指指点点议论,“嘘,听说了吗,刚搬进来住的那个女人,带着个孩子的,离了婚”。

在所有的单亲关系中,父子、父女、母女都不及“母子”这般举步维艰。“孤儿寡母”四个字,从来就不是一个喜庆的词组。于是在那些人世风霜如利刃负肩的苍茫年岁里,原本性格温和软弱的女子必须要收敛柔情与美梦,以刚烈与强韧来碰撞坚硬人生的悲苦与薄情岁月的欺侮。她是怎样带着我看透这世态炎凉的风景,又是怎样咬牙一一渡过,皆如独斟一壶寒酒,欢苦冷暖自饮。

58

也许天底下每一位单亲母亲,将孩子带在身边,担惊受怕地陪伴他的每一次生病、跌倒、爬起、成长、哭泣、欢笑,最大的快乐是看到他吃得饱,穿得暖。

假如二十五年前,母亲离开那个小镇时没有带我走,孑然一身闯天下,也许就不用操这份心思,担这份责任。又或者,假如她有个爱人并肩一起行走,共同抚养孩子,也许就不用这么拼命、劳累,也许仍可以安逸地倚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打盹儿。

但这样的“假如”永远都是“假如”。她到底还是把我带出来了,还是提心吊胆地独自一个人抚养我长大了,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累倒了,还是油尽灯枯地走了,再也操心不动了。往后的人生,我与她再也无法相互关怀了。

又假如我当年选择了父亲,或许孤身离去的母亲可以活得更轻省自我一些,或许可以另有一番朗朗天地。但我知道,假如人生可以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我,选择最难走最难行的那条路,选择做一位单亲母亲。

59

母亲成为单亲妈妈后,需要找工作赚钱养活我,有一段时间把我寄养在乡村的外婆家。

她白天去偏远的服装厂上班,时常加夜班,太晚了就睡在宿舍。我总要隔好多天才能见到她,无聊时就在乡村的小河边拔鲜嫩的茅针吃,或者到篱笆围着的田地边摘下大棵的美人蕉、小朵的一串红,吮吸那些甘甜的花露。

后来母亲多次说起一件小事,说有一天下午她下班早,来外婆家接我。五六岁的我正在河边玩耍,像个野孩子一样拔河畔的甜茅草芽吃。远远看见年轻的母亲飞快地骑着自行车遥遥过来了,我也激动地喊着“妈妈”,一路沿着田陇边上被车辙、足迹碾压平整的泥土沉积的道路,向她激动地奔跑而去。母子俩快要靠近的时候,她匆匆扔下自行车,几乎是一瞬间屈着双膝跌坐到地上,一把抱住我,抚摸揉捏、嘘寒问暖,恨不得将对方深深嵌进眼窝里、心窝里。

母亲后来回忆起这样一幕时,总会眉眼带笑,脸颊洋溢着幸福与骄傲的神色。她一定欣慰于孩子对她强烈的期盼、思念与需要。即使啊,再后来,这个孩子总是离他的母亲越来越远。

60

住在乡下外婆家的那段时日其实很短,但在记忆里却很长。也许是很久都看不到母亲,所以觉得格外漫长。后来没过多久,母亲把我带回身边,再也不分开。

往返外婆家的时候,会经过村子里一座狭长的危桥。说是危桥,因为它的桥面是用几块厚实的水泥石板拼搭建成,两边没有任何栏杆围着。从桥面向下望去,是深险的湍急水流。我自幼恐高,每次都不敢从上面行走,胆战心惊、直打哆嗦,更不敢走到桥梁边缘。

只有当母亲用自行车载着我从上面稳稳经过的时候,我才觉得是安全的。

61

母亲常去一家理发店,那位阿姨能剪出母亲喜欢的“蘑菇头”。后来那家理发店搬迁,母亲重新找了一家理发店,但再也修理不出她想要的模样。

“蘑菇头”使母亲看着年轻,但有时也理不了“蘑菇头”,比如化疗掉发的时候。母亲说,与其慢慢地掉头发,不如直接去剃个光头。后来也没去,稀疏的头发全掉光了。母亲这几年化疗十多次,有几回掉发特别严重,露出整颗光洁的脑袋,我还与母亲商量过要不要买一顶假发。那是夏天,母亲戴了一顶棉布的浅色小花帽子,倒也好看。后来母亲的头顶逐渐冒出一层密密的绒毛,我一遍遍抚摸,像摸着刚出生的婴儿。再后来,那年秋冬,头发长齐,母亲又活过来了。

这两年母亲不再去理发店,不是怕麻烦,是节省理发钱。她都是自己在家里捣鼓,修剪过长的前额、鬓角、后脑勺。母亲有一条绿底白点的方块布,清晨梳头时,她会把这条围布盖绕在肩上,这样,梳落的头发就不会掉落在身上。梳完头,只要将这条围布抖一抖就干净了。给自己理发时,母亲披着这条方块布,对着镜子将颈口束得紧紧的,一手抓着梳子撩齐头发,一手操起剪刀精准咔嚓,前俯后仰、顾盼生姿,将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手艺并不比理发师差到哪里去。有些发梢角落难以修剪齐整,母亲才唤我过去帮她修理。

后来我买了一只电动理发器,母亲很满意,笑说以后在家修理头发就更方便了。

可是还没来得及使用这只理发器,母亲怎么就突然没了呢。

62

小时候,我不喜欢被捏鼻子。我总觉得被捏了鼻子之后,鼻腔会好一阵不舒服。

母亲有一次逗我,捏了我的鼻子。我立马拉下脸来,大声表示不满。母亲才知道了我这个习惯,也许她还会讶异:自己的孩子也会发脾气了哦。自那以后,她就尊重我的习惯,不大捏我鼻子了。

只有当我们冷战时,在“和好”之前,母亲会破例捏我的鼻子,她顽皮地想要以一个母亲的领属身份“挑战”孩子的底线。

63

网上有一个QQ群,失去母亲的人们聚在一起,给予疗伤与慰藉。每天都有人负伤进来,有人痊愈离去,人来人往。有人说“日子越久我们就离母亲们越近”,这样想着,似乎也能从灵魂深处得到一丝慰藉。

有时看到群友们上传母亲生前的照片,都有相似的音容笑貌。不一样的是,他们与她们的母亲,几乎都会有美发烫发、穿金戴银的时刻,站在照片里也都是游山玩水、享受过人生欢愉的幸福模样。而我的母亲,没有那样的照片,没有那样的时刻。她一年到头舍不得穿好看的衣服,舍不得吃好吃的,更不会像懂得安享人生的同龄阿姨们那样去做头、做首饰。她就永远穿着那几件夏装与冬装,四季更迭,一穿好多年。

她并非对美不自知。相反,她细致、讲究、爱干净、懂得美,但却把对美的盼求深深隐藏起来,藏到了栽培和养育我的泥土里。

64

脑中浮现出母亲走路的姿势。

这么多年来,她习惯的走路的样子,都是低着头,一只手垂放着,另一只手从小腹前面伸过去挽着这只手臂,双肩略微有一点摇摇晃晃地走着。

有一次与母亲散步,我“挑剔”母亲走路的姿势太不自信了。她问,那该怎么走呀。我便示范着,抬头挺胸,双手悬于两侧,一边走一边手臂生风。母亲夸张地效仿起来,甩动臂膀,像一只划水的鸭子,逗得我俩止不住大笑。

又进一步“改良”,我让母亲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前后轻轻挥动地走。她全然把我的“教学”当作玩笑嬉闹,幅度更加夸张地不自然地走了起来,口中还一直问我“这样吗,是像这样吗”。又气又好笑,只得作罢。

母亲用她习惯走路的姿势走完了一生。从少女走到青年、中年,一直走到她的五十九岁,走到她生命的尽头。低着头,一只手垂放着,另一只手从小腹前面伸过去挽着这只手臂,双肩略微有一点摇摇晃晃地走着。

这样的姿势显得不自信,是岁月的蹉跎消磨让她选择了这样走路的姿势,也是她在饱经人生苦楚、动荡、无常之后,找到的唯一让她感到舒适安全的姿势。

65

最后一次出院回家,母亲的状态已大不如前。我还在想着,母亲会好起来的,像以前千千万万次一样,会一点一滴慢慢好起来的。休息一阵子,母亲又可以一跃起身,跟我说笑拌嘴、谈心吵架,给我做饭烧饭、洗衣服,陪着我去看电影,跟着我去吃小馆子,傍晚一起沿着街边散步。

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等不到了呢?

是她再也不愿去看电视里的喧嚣闹腾的时候?是她有意无意很多次跟我交代后事的时候?是她突然跟我发脾气怨我这也不会做那也不会做的时候?是她深夜独自一人在小房间里坐也不是睡也不是找不到一个舒服安身的姿势,而我却回房睡觉的时候?是她再也吃不了以前最喜欢吃的食物的时候?还是她知道等不到我成家而失望地放弃了的时候?

我不知道最后那三个月我是怎么糊里糊涂地过来的,我甚至想不起来她怎会从那么一个鲜活生动、大声说笑的母亲,慢慢变得不能走路不能起身不能说话了?我就那样托着侥幸的残败的易碎的希望,看着母亲一天一点地瘫痪下去、衰弱下去,直至没有了希望,直至烛火全部熄灭。

66

记得童年时,母亲无数次给我洗脸的情景。

她用温热的手指裹着柔软的毛巾一角,蘸了清水湿透后抚拭我的脸面,轻轻揉开我紧闭的双眼。我总是死死闭着眼睛,生怕水沾了进去而流眼泪,硬是不让母亲给我洗脸。母亲就哄我说:“就擦一下,把眼屎擦掉就好啦。”

长大后,我有过几次给母亲倒洗脸水、挤牙膏,却没有帮她洗过脸。

最后那些日子,母亲虚弱卧床。每天清晨与傍晚,我本该蘸湿母亲的洗脸毛巾,记得给她擦擦额头、脸颊、鼻梁、嘴唇和眼睛,我本该知道久卧在床的母亲脸上会有尘埃、汗渍、倦容与病容,我本该像小时候母亲给我洗脸一样雏鸟反哺地给她洗洗脸,我本该有良知去做好这一件力所能及的微薄小事。

为什么在母亲临终那些日子,我却忘了,忘了俯身下来,给她最后洗一洗脸。

67

有些记忆,无法清晰辨认。

我一直记得在我们最后生活的这座县城,很多年前有一处庞大的地下商场。

那时,母亲每次带着我从小镇到县城玩耍,总会领我进去逛逛。她一只手牵着我,找到地下商场的入口,小心翼翼领着我走进去。地下商场蜿蜒的过道隔开一间间简易店铺,陈列着各种物美价廉的衣裤鞋帽、生活用品。我觉得非常神奇,在我们行走的道路之下,怎么会藏着这么一个丰富多彩的迷宫?

后来道路修建,地下商场被填平,搬迁到地上,好像是盖了一座大商城。

可是其他同龄人都不记得了,还有人说从没有过这样的地下商场。我不知道是我的记忆出了错,还是年代太久,他们忘记了。我总觉得是有过的,那一座神奇的、魔怔的、迷人的,我和母亲牵着手走过的庞大的地下商场。

68

生了一场持续数日的小病。孤零零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刻,希望房间门被“吱呀”推开,母亲走进来唤着我的名字,坐在床边靠过来摸我的额头。我翻转过身来,面向着母亲,像倦鸟归巢般应答:哎,妈。

如果人间有奢梦,这就是奢梦。

去年我住过一次院,母亲奔波忙碌地照料我,中午去医院食堂打来一份盒饭。母亲是过了饭点去买的,食堂即将打烊,同样价格能买回更多分量。大排、白菜、肉丸、茶叶蛋、花菜、豇豆,有一种物超所值的“丰盛”。她拉开床尾的简易餐桌,摊上报纸,将饭盒的白色塑料薄膜盖撕开当作托盘,然后坐在我身旁,与我分食一份盒饭。那真是人世间最美味的盒饭。

往后的海味山珍,都不及那天的那份盒饭了。

69

母亲在我身边耳濡目染,也了解了一点星座知识。

她是狮子座,我是天蝎座。算星盘的人说,这样的一对组合似乎有些糟糕。争执、埋怨、冷战,这些戏码都曾在我们之间上演过,可是一转身,我哄哄她,或她喊我去吃饭,我们又会并肩坐在一起煲肥皂剧。

母亲被我灌输了星座知识后,总以为星座也跟属相似的,人的“本我”会体现出一些动物属性的特征。她一脸认真地说:唔,你是天蝎座,怪不得你像蝎子一样不怎么热情,性格像冷血动物一样冷啊;我是狮子座,怪不得我总是性子急,像狮子一样脾气暴躁、会发火啊。

一对狮子座和天蝎座的母子,曾争吵也曾相爱过。

好想跟母亲再吵一回架呀。

70

在养大我的过程中,母亲除了照顾我的衣食起居,更有一些神奇的本领。

这些神奇的本领,是她的裁剪缝纫手艺,是在我的羽绒服内侧缝上一只宛如原装的内袋用来稳妥存放贴身的钱物,是我少年时穿过的一套又一套白衬衫与灯芯绒裤子,是当我的衣服破了洞或掉了线头,第二天就被“天衣无缝”地补好了。

这些神奇的本领,是她竟然能在小屋后墙的窄巷,一块碎瓦碎砖一勺黄沙水泥,蹲在地上用手铺建出一条狭长走廊来,还划分成厨房区、卫生间区、杂物区。

这些神奇的本领,是家中所有的电线电路插座,全是母亲自己设计的。从哪里引出一根电线,在哪里摆放一个多孔插座,哪里的插座坏了要修,哪里需要接一条新的电路出来,母亲全部亲自上阵。我房间床头节能灯的电线与开关,也是母亲设计的。我每晚临睡前,躺在床上只要一伸手,就能将开关掐了。

生活艰涩不易,可母亲总能有这些神奇的本领,让生活渐渐绽放出柔和的光芒。

71

母亲走的那天,凌晨三四点,她躺在医院急诊室里。她说:我想喝点粥。

那个时间点,医院食堂和门口旁边的餐饮摊点都还没有开张。亲戚帮我去医院旁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肯德基买了一碗搁了盐和其他调味品的皮蛋瘦肉粥。我不知怎的,一时慌张就忘了母亲胸腹水严重一定要饮食清淡,尽量不能吃盐。

喂母亲吃了两口,她就将头歪向别处,嗫嚅着说:咸,太咸,不吃了。

原来,人生很多时候,连一碗寡淡白粥的愿望也并不容易实现。

72

母亲对我说的最后一个“谎言”,是让我去煮些鸡蛋。

那是母亲走前一个星期,也是我过完寒假开始上班的时候。母亲说:去煮些鸡蛋吧。

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小房间,这样对我说着。我以为母亲是想吃水煮蛋了。

那天晚上我煮了好几颗鸡蛋,滚烫的蛋壳在手里打转,我用碗装着,端到小房间想剥给她吃。她虚弱地,像是叹着气说:你说我都这样了,哪里还吃得了鸡蛋,你每天早晨上班之前,都要记得吃一个蛋。

原来母亲是叮嘱我要煮鸡蛋吃。像从前那么多年一样,每逢周末她都把我下个星期吃的鸡蛋煮好。母亲觉得给我每天吃一个鸡蛋,能补充营养。

小时候,我很不喜欢吃水煮鸡蛋的蛋黄。有一次年底大清理,母亲从橱柜底下扫出好多颗被我偷偷扔进去的、圆滚滚的早已发黑的蛋黄。那个年代,鸡蛋是奢侈食物,母亲往往舍不得自己吃,看到此情此景,也只是嗔怪了一句:你呀。

剥开灰褐的蛋壳,滚出雪白的蛋白,绽开金色的蛋黄——母亲曾经能连吃好几颗煮鸡蛋。后来生了病,听人家说常买的那种“洋鸡蛋”是“发物”,对肿瘤患者不好,她又不舍得买价格更昂贵的“草鸡蛋”给自己吃。而现在,她咀嚼不动,咽不下去,再没有力气吞食,更别说吃鸡蛋了。她虚弱、迷糊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却还惦记着我,给我留下最后一个“谎言”:

“去煮些鸡蛋吧。”

“早餐啊,无论吃什么,都要记得给自己多加一个鸡蛋。”

73

病重的日子,母亲时常觉得干渴、低烧、灼热。有一天,她唤我去买些水萝卜。

身体好的时候,她很喜欢吃那种嫩生生、水灵灵、甜脆脆的白皮水萝卜,汁水丰盈,又带些辛辣,吃了还能暖胃。小时候,母亲将水萝卜洗净、切成块,把萝卜芯塞到我嘴里,那是最甜最嫩的部分。

我没有去较远的菜场上买新鲜的水萝卜,只在附近超市买了两根回来。那却是在超市货架上搁置很久的有些空心的老萝卜。我切成块放在碗中,母亲躺在床上啃咬了几口,又搁置一旁,虚弱地昏睡过去。

我让母亲永远丢弃了对水萝卜最后的喜爱。

74

四年前,母亲的癌细胞先后转移到各个器官。

有几次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突然肝痛起来,吃了止疼药也效用甚微。母亲揉着肚子,自己都能摸到肿块。她叫我帮她摸摸看,说好像比之前又大了些,或者担忧地说:哎,这儿以前摸不到的,怎么现在也有一个硬块了?

我俯身帮母亲按压肚子,心里也害怕会摸到那些质地发硬的肿块,害怕触及那些令这世上的亲人们分离的“洪水猛兽”。我摸了摸,又缩回手,自欺欺人地故作镇定,骗自己也骗母亲说:不是的,妈,那不是的。

我奢望着:明天早上再摸的时候,也许就摸不到了。

75

母亲出殡那天,我在殡仪馆的骨灰盒柜台细细挑选。

负责母亲后事的阴阳先生给我们预先订的是一款篆刻着“千古流芳”字样的骨灰盒。我看了看橱窗里的其他品种,换了一款篆刻着“万世富贵”字样的骨灰盒。

我当然明白,这一只只骨灰盒甚至整个殡葬行业,其实都只不过是对活人的安慰而已。可是啊,妈妈,你节俭清贫了一辈子,穷苦节约了一辈子,从未过上一天优越安逸的生活,相比“流芳”,你更需要的是来生来世的“富贵”——我这样偏执地想着。

76

母亲生前,穿过一双杂牌子的运动鞋。因为鞋帮很厚,所以保暖,母亲很喜欢。我一直记得在鞋身深蓝色的底纹上,印着当时风靡一时的F4半身像。母亲平时舍不得穿上这双运动鞋,只有在冬天闲歇下来时才“奢侈”地穿一会儿。

母亲说这双鞋原本是打算给我的。可我那时候的脚码已经穿不上了,母亲才穿了去。在母亲清一色朴素的鞋柜里,这是唯一一双花花绿绿的鞋子。这一双不知道什么牌子的运动鞋,结实、保暖、廉价,却也许是母亲穿过的最好的鞋子了。

念大三那年,第一次做家教,赚了一笔钱,我打电话给母亲分享喜悦。寒假回家,给母亲买了一双普通的保暖皮鞋。母亲穿得极其爱惜,一直穿了五六年。

母亲走了,这双掉皮、斑驳的保暖皮鞋,依旧无声地摆在她的房间。

77

失去了至亲,只对当事人才有切肤之痛。这原本就是世间寻常的事。

妈妈,你的离开对于许多人来说,只不过是他们参加了一场葬礼,吃了一桌斋宴,叹了一声惋惜,留下一句道别。但于我来说,是整个前半生的坍塌。

从前想过,假如失去你,不知道会是怎样天翻地覆、无以为继的场景。但其实就这样活过来了。带着一些苟且偷生的负疚,也带着承诺与希望。

是我对你的离去早有心理准备了吗?没有过激的情绪,没有终日以泪洗面,也没有长久失眠。这是人性的强大,还是人性的可怕?

78

很久之后,我翻看母亲的照片,才意识到她早已衰老。

从前她总是充满活力,撑着站起身做这干那,整天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我甚至对母亲额头的皱纹、头顶的白发、手背的褶皱不以为然。

其实母亲早就老了。从她前倾着头、眯着眼睛才能看清报纸上的字,从她渐渐地不再记得东西放哪儿了,从她深夜看着电视不一会儿就打起盹儿,从她接到诈骗电话也能听着对方陪她聊上大半天的这些时候,她就老了。

望着去年给母亲拍的几张照片上,她深陷的眼窝和眼角绽开一条条四散的皱纹,我才发现母亲的衰老并不是一夜之间的事。可是在那些照片里,母亲依然用力地让浑圆的双眼里流淌着清亮的水泽。

是我忽略了,母亲的一生比同龄女性的一生更操劳,也就比她们更苍老。可惜的是,母亲在时,我还跟她发脾气,还心安理得享受着她的庇护。

她走了,我才仿佛一夜之间追悔地发觉:妈妈其实早就老了。

79

家里原来有一只老式的棕红色三门橱,大概是母亲年轻时候的嫁妆。

母亲会将珍爱的物件搁在里面:衣服、摆件、箱包、唱片机、重要的信件。

儿时的我对这只木橱充满了好奇。记得有一次,我小小的身子偷偷潜入三门橱,看到了一只塑料圆盘,上面遮盖着一条橙红色纱巾,下面摆放着手镯、项链、戒指、玉坠之类的“奇珍异宝”。母亲是极少佩戴这些首饰的,但在那样的年代,它们会让人内心觉得富足与安稳。

假如能回到小时候,我想永远钻进这只三门橱,永远躲进那条橙红色纱巾下面,永远没有长大。

80

从前很多时刻,为了一些小事,我惹母亲生气,又性子倔强地不肯低头,听着她喋喋不休地数落我好久。夜深了,各自上床睡,我辗转反侧睡不着,其实母亲也是整夜无眠,睡不安稳。

即使冷战、埋怨、后悔、自责,我们都僵持于跨出第一步言语交流。多么相像的一对母子。

第二天早晨,母亲一言不发,照旧备好我的早餐,我还是不肯先软下口风来跟她说话。可是只要我诚心哄哄,她都会待我温柔如初。当我在心里难受于母亲糟糕的坏脾气,母亲又何尝不是在心里对我恨铁不成钢?

倘若想到如今我连与她说句话的时刻都没有了,连被她恼、被她疼、被她爱的分秒都没有了,当时怎么会那么硬、那么倔、那么犟,怎么不抱抱她,怎么不多珍惜一些?毕竟,这世上再也没人像她那么在乎我了啊。

81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爱哭鬼。但母亲走的那几天,我没怎么哭。

最后一日,母亲被阴阳先生从小床上抬出来,孤独地躺在冰冷的木板上,我没有哭。

三天守灵,我没有哭。遗体告别式上,再看她最后一眼的时候,我没有哭。

望着母亲安静地躺着,这个命苦了大半生的女人,她从前被病魔折磨得千疮百孔却总能硬撑着跳起身来替我操劳奔波的、瘦瘦小小的肉身被送进火化炉,缓缓地被推进黑暗隧道一样的长匣子的时候,我没有哭。

炉门关上,黑暗隧道封锁了匣门,熊熊烈火开始燃起,将她在人世间受苦受难的血肉躯壳烧成残骸骨灰的时候,我没有哭。

坐在等候室里,亲戚们都好像如释重负,故意扯开话题聊起了别的,经过了短暂又漫长的等待之后,望着母亲的骨灰被拣装入盒的时候,我没有哭。

也许是那段日子,所有人,甚至是我,都或早或晚地逐渐在心里预设并接受了“我的母亲就要走了”这样一桩即将到来的事件。我们都奔着这样一个结局在母亲的生命线上走着,渐渐麻木到觉察不出伤心,麻木到不知如何挽留母亲,麻木到轻视了母亲的离去是一件如此沉重的事情,麻木到我冷了血。

只有在日后一点一滴想起来,那点良心才又被唤醒,重新活过来,悄悄哭起来。

82

母亲不喜欢我叹气。以前她会说:叹什么气呀,日子过不起来了才叹气呢。

只要看到我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出神,她都会关切地问我是不是不舒服,还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大多数时候,我不想让母亲陪我一起担忧。我越是不说,她越是忧心忡忡。她说:家里一年到头就俩人,你不说给我听还能说给谁听呢?每当我告诉了她,她都有妥善处理的办法。

而往后,我再遇到苦难、喜悦、难题、如意、逆境、顺境,无论各种大小事情,真是连一个倾诉与商量的人都没有了。

83

以前写文章时,喜欢用到一个词:成灰。

时光成灰,枯荣成灰,爱恨成灰——哗啦啦像流水一样用得多美啊。

直到那天在殡仪馆火化间,望着母亲穿裹得厚厚的,躺在推送台上缓缓进入黑色的长格子,炉门封上,火焰燃起,血肉骨骼烧炼成灰。

妈妈,是不是人的一生,最后都这样,被烧作白骨,终将化成灰。

今生今世,不敢再轻易拣起这个残忍的词。

84

喜欢的一部电影,男主角说,如果人生有四季,四十岁前,我的人生都是春天。

我想,如果人生有四季,三十岁前,我的人生都是春天。

该怎样形容失去母亲之后的感受呢,与之等同的,大抵只有失去生命吧。

往后的人生啊,我也会大口吃喝美食,按时起床和睡觉,看到喜剧片会笑,每逢晴朗的天气记得开窗通风透气,会遇到崭新的欢愉,也许,还会遇到喜欢的人也说不定——但这些往后的经历,都像是对余生的慰藉。

还有部电影里有句台词,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啊,某种意义上,至此我们才合二为一。母亲在时,母亲是母亲,我是我;母亲走后,有一部分的母亲活在了我的此岸,有一部分的我早已跟随母亲一起去了彼岸。

卓文君在《白头吟》里写:“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妈妈,我会努力加餐,请勿惦念。

85

前两年,有一回因为病况进展,母亲再次住院治疗。

主治医生在我签同意书之前,与我进行了一番听起来丝毫不乐观的谈话。我回到母亲身边,母亲一再逼问谈话内容。我说:妈,没事。又说:是你把我带出来留在你身边,是你把我带大的。无论你怎么样,无论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后来我知道,那都是意气用事的话。原来,母亲走了,我并不会追随她而去。

母亲走前,有一天下午我又坐在母亲身边,她仍会事事不放心我。我搂住她削瘦的肩膀说:我会好好活着,妈,我肯定会好好活着。母亲轻轻点头,说:对哎,就是的。

无论她在哪儿,无论我在哪儿,我都要让母亲放心。哪怕人世风尘再凶恶,她都能一个人把我养大,给予我珍贵的此生。仿佛她留下了一盒碎拼图给我,就靠我往后继续去拼出我人生的图卷了。所以这是我给母亲最后的承诺:

我也会像她一样,哪怕崎岖却坚韧地,孤独却勇敢地好好活着。

86

燕子衔来了青草与泥巴,又开始在屋檐下筑巢。就算再怎么迟迟暖和起来,这个春天还是来到身边。

母亲走后,我开始在豆瓣上写回忆录,题目是“与母亲的99件小事”。

因为“九十九”是缺一,是不圆满。源自记忆仓库里的小事也永远写不完,永远不会到达终点,像是一条河流蜿蜒向前,又像是从云上深处透出一缕缕恒久的光。它早已是余生的一层意义。

今生今世与母亲的关系与牵连,对她的反照与回报,缺口太多,无从补遗。

无论如何去做,此生都再无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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