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孤悬，整个西大陆唯有亚布荒原的夜晚能将星空一览无遗。
尽管才是四月，生命力顽强的狼尾草却早已长到了膝盖的高度。月光的照映下，十几道纤长的身影在草丛中一闪而过。
一双双猩红的眼眸浮现，死死盯着远处幽暗的篝火。
黑牙抬头观察血月在天空上的位置，心里默默计算时间。白天路过的那队佣兵很不好惹，尤其是走在队伍前面那个将近三米的巨汉，双手各拎着一把造型夸张到极点的战槌，黑牙只是看了一眼便带着手下退走了。荒原上多的是流浪者营地，犯不上由他来打头阵。
时间一刻一刻的流走，已经发生过两次战斗。喊杀声总是一触即止，黑牙没有在意这些，他只注意到那处营地里已经很久没人影活动的迹象了。黑牙的身体开始因为兴奋而发抖。一道道高瘦细长的暗紫色身影从他身后的草丛里站了出来，随他一起向前走去。
营地里一片狼籍，到处都是纠缠在一起的死人躯体。黑牙惊喜的发现那个让他最为忌惮的大汉此刻也倒在地上，身上还压着两具荒人的尸体。
发财了！！！哈……哈哈……
黑牙笑起来时仿佛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歪斜的嘴角垂落几丝长长的口水，两眼极不协调地看向营地中央的几辆马车。
其他的荒人更是早已按耐不住，纷纷丢掉武器扑到佣兵的尸体上疯狂翻找财物。
但很快有荒人发现不对，当他企图从“死人”手里夺过一把短剑时，无论如何也掰不开那紧握的五指。
直到他掰急了，恼怒的从身后捡起自己的骨刀，才惊讶的发现“死人”居然会瞪眼……
雪亮的刀光划破夜空，索伦翻身撑地而起，同时手中的短剑划过荒人的咽喉──
“塔山！”他大声吼道。
一柄布满狰狞利刺的战锤撕破空气，狠狠抡在了黑牙那张五官失调的脸上，不知何时站起的巨汉手中双锤挥舞，将之前围在他身旁参观的荒人悉数砸飞。
“死人”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满眼凶光的看着这些“搜尸”的混蛋。营地边缘的草丛里也钻出了一道道人影，手执利刃向营地中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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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洛萨王城的一座宅子里，一位主妇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的望向院子里散乱停着的几辆马车，两个年轻些的女孩双眼间满含恨意，拉住几个伤痕累累的北地汉子询问着什么，边上一个青年男子安静的听着几人的对话，仿佛在用力记下每一个字。
索伦走了过去，有些疲惫的揉了揉脸蹲在女人身边，“他走了，多玛。”索伦目光直直的看着女人：“我到那的时候刚萨克就已经不在了，我试着让快嘴儿把他带回来，但对方带了'荆棘'，我们没法靠近。”
“荆棘”，意雷贵族们最喜欢装备给私兵的一种弓弩，发射一种特殊的弩箭，就像它的名字所传递出的意思一样，一旦被射中就会带走伤者一整片皮肉。
多玛的身躯颤抖了一下。“你们被伤了六个人，是吗？”
索伦抬起头，他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你们'荒犬'三年前从一个二百人的荒人部落里将我的丈夫抢回来，流的唯一一滴血，是我丈夫拉着你向群山之主“阿图尔”立下兄弟盟誓时在你手上咬出的伤口……他们能伤你六个人，还装备了荆棘，所以是那些杂碎贵族们干的，是吗？”
最后两个字仿佛是撕裂女人喉咙硬生生挤出来的。
索伦摇了摇头：
“我明白你想做什么，但不是现在，多玛。他们对刚萨克动手前就摸清了我们的底细，当我带人赶到的时候还没走出荒原就受到了对方的袭击。而我们知道的只有对方手下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索伦顿了顿，神色复杂的继续说道“另外我们眼下还有个没解决的大麻烦，是吗？刚萨克，他从哪搞到的云铁矿石？”
院子里五辆大车上的货物已经被人翻乱，码放的整整齐齐的铜矿石下面，摆放的居然是满满的云铁矿。
锻造好的云铁表面带有云纹，花纹越是瑰丽的云铁便越是坚硬，同时那一道道变幻莫测的云纹还有着溃散魔力的效果，元素类的魔法很难在云铁打造出来的盔甲上留下印记，诺里斯王国对云铁的控制极为严格，一旦被各峰之间的驻守军队发现有人私自携带云铁走出黑山，下场便只有被扔下刀锋崖。
“是老狗。”院子里一直沉默不言的青年说话了。
“国王下了征兵令，凡是二十岁以上家中有兄弟有子嗣的男人都要去参军……阿加莎怀孕了，所以我在名单上。”青年痛苦的闭上眼睛。“刚萨克不希望我去，因为有消息这次征兵是为了进攻希瑟人做准备，去年秋天希瑟的骑兵在荒原上劫掠，王国从圣普罗米达买回来的粮食大部分被他们抢去，所以国王要趁春天希瑟的战马无法在泥地里迈开腿而展开报复。”
“那又怎么会扯上老狗？”索伦眯起了眼睛
“刚萨克去找老狗，希望我跟着老狗的商队到意雷躲几个月，可老狗却要求刚萨克亲自去替他送一批货，并承诺只要他答应，我就可以不用理会征兵令，安心的留在家里照顾阿加莎……”青年说完，已经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内疚的将头伏在地上，绝望的嘶吼出声。
这是科里·柯姆，从小跟着老刚萨克在荒原挣食的孤儿，也是他大女儿阿加莎·柯姆的丈夫，早早就连姓氏都一起跟随了刚萨克，科里如今的家，就是三年前差点儿让刚萨克死在荒原上的那次冒险换来的。
索伦慢慢站直了身体，看着突然崩溃并且嘴里发出各种不明意味吼叫的科里，僵硬的脖子动了动：“我会去找老狗谈谈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一家，呆在这里什么都不要做……科里，我知道这样要求很残忍，但你该清楚刚萨克留给你的不仅仅是他的姓氏。也许你觉得是自己害的他没能回家，可对他来说，他只是习惯了将家人挡在自己身后。他迈向终点了，科里·柯姆，他回到了自己血脉的源头，你当从此肩负他的一切。”
地面上，被妻子抱在怀里的科里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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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空气清甜而爽冽，索伦行走在王都洛萨的街道上，大街上的气氛很不错，人们看上去并不在意征兵令，小贩们高声叫卖着，吸引来了顾客和他们打趣交谈，北地王城沉溺一冬的冷清就这样被打破了，然而这一切与索伦无关，他目光扫视着街上的行人，正在寻找着什么。
很快，当索伦敏锐的听力从一条小巷中听到几声肉体被击打的闷响后，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小巷内，三个看上去并不怎么结实的少年正踢打着某人，他们力气或许不大，可动作却足够狠戾与熟练，为首的高个子看上去十七八岁，脑袋四周刮的干干净净露出一片青皮，只留头顶一块巴掌大的黑色发茬。身上还是一件过冬的皮袄，只是裁掉了两条袖子漏出细长的胳膊。三个少年身上都用脏兮兮的麻绳拴着一根不知什么动物的腿骨，其中一头磨的尖利。
蜷缩在地上的身影没有惨叫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紧紧护着头。打人的同样没有废话，除了偶尔调整呼吸的呼气声，其余时间只是在寻找着更刁钻的角度来猛踢地上的身影。
地上的人像一条不会吭声的麻袋一样被揍了许久，索伦都怀疑那人是不是被揍晕了，可就算晕了，这样被揍也总该醒过来几次吧？索伦不得不感慨现在的小混混体力真好！
“滚远点！别给自己找麻烦。”从小生活在街头的混混们都很警觉，早早便注意到索伦的到来。
为首的瘦高个是个三角眼，此时正歪着脖子一脸戾气的看着索伦。目光几次扫过索伦皮衣下漏出的一截剑柄。
索伦很是忧虑的打量着地上那个身影：“他还活着吗？”
三角眼没有回答，死盯着索伦将呼吸喘匀，一把扯下身上挂着的尖锐腿骨走向索伦：“我说了别管闲事！那么好奇就自己下去问他！”身后的两名少年紧随其后。
三人离索伦只有十来步的距离，心里明白对方不是普通人，然而这里是王城，真动了刀剑就谁都别想走出去！
索伦低下头打量了一下周围地面，随即──蹲下──起身──抬手……
“咚”
三角眼惨嚎着捂脸向后缩去，地面上一块带血的石头周围还散落着几颗牙齿。身后的两名少年傻了眼，随后又是“咚”、“咚”两声，刚才还满身煞气的三个少年惨嚎成一团。
这是主街后面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平时很少有人走，路面散落着各种形状的石头。索伦心里想着刚才三名少年边揍人边调整呼吸的举动，暗叹自己年轻时可没在揍人方面展现出如此高的天赋。想到这他不由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学着三名少年的样子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继续朝三人丢石头，“咚，咚”声仿佛连成了一长串鼓点，于是更加凄厉的惨叫传出小巷。
许久之后，当索伦低头再也找不到石头，他才停下手。抖落手中灰尘后，看着三名少年：“去告诉老狗，明天早上，索伦要跟他谈谈。”顿了顿，又说道：“叫他准备些早餐，我们俩的事情也许会比较复杂，最好能边吃边聊……记住了吗？”
三名少年惶恐的点头，时不时还颤抖着回过头想翻过高墙逃离此地。索伦体贴的侧过身子让出一条路，三名刚刚还狠辣无比的少年眼角竟有些湿了，临走时哽咽的说了声谢谢。
“谢谢。”此时另外一道明显更加真诚的声音传来，索伦看向了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的少年，目光在对方那一头金发上打量了一下。这是一个长相很干净的少年人，十四五岁左右，有一对蓝色的眼睛，正仰頭手忙脚乱的捏着鼻子试图止住流血。
“用这个。”他递出一条手帕并走到少年身边坐下。
“谢谢。”少年仍是真诚的道谢同时赶紧介绍自己：“尼尔斯。”
“你好，尼尔斯，我是索伦。”他伸出右手。
少年于是更加慌乱，一只手捂鼻子的同时赶忙伸过另一只手匆匆在索伦手里握了一下。并歉意的看向索伦沾上自己鼻血的右手。许久之后，少年终于料理好了自己受伤的鼻子。
索伦越发觉得这个少年有趣，明明年龄不大却表现出很成熟。
“刚才被打蒙了？被揍成这样都不叫？”
“不是的先生，叫的越惨他们下手越狠，他们三个平时替老狗管理街上的孤儿，有一回我看见他们这样将一个女孩打死。”这是充满着血腥味的解释，叫做尼尔斯的男孩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仍是一脸真诚的看着索伦。
索伦瞳孔缩紧，打量起眼前的男孩
“呵呵，您注意到了先生？我的头发有些不同，我也是一名孤儿，一个孤儿想在这世上活下去总是要比别人多注意许东西，尤其是我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麻烦。”
生活在大山里的北地人大部分是黑色头发，也有少部分褐色。而金发，很少能在希瑟帝国以外的地方看到。
索伦并没有奇怪为什么这样一个明显带有帝国人特征的男孩会出现在北地王国，事实上，这简直人尽皆知──十五年前，高地人入侵希瑟，将帝国的整条东部防线撕扯的支离破碎，北地人也在这场大战中蠢蠢欲动，妄图携手高地人一举倾覆希瑟帝国。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帝国人在如此危局下做了个疯狂的举动──一个叫苏里尔·隆纳的军团长带领五千骑兵攻下了诺里斯王国唯一能通向荒原的险地──刀锋崖。随后希瑟帝国的北方大营在帝国元帅加利亚的带领下倾巢而出，直击高地人侧翼，发起了凶狠的反攻。
这场反攻打了十个月，苏里尔便在刀锋崖堵了诺里斯王国十个月，北地人预想用来侦测帝国动向的一处前哨反而成了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块顽石。当帝国收复了东部防线，苏里尔军队终于撤出北地时，一幕堪称荒唐的景象成就了苏里尔“帝国疯狐”之名：城里的男人全部不见了，而是多了几千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当时的老诺里斯国王一怒之下下令将城墙夷为平地，而那几千个婴儿，大部分被人遗弃，仅活下来的小部分也都过得很辛苦。毕竟对于骄傲的北地人来说，这无异于被听墙根儿闲汉们爬了自己家的热炕头。
索伦此刻却已不再关注男孩那与众不同的头发，他注意到的是：尽管刚刚才被揍的鼻青脸肿，接着又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诉说自己不幸的过往，男孩的眼神却始终没有发生改变，一如湖水般让人觉得平静。
索伦有些不解，他看着这个很多方面都表现出不同的少年，忽然很有兴趣和对方聊聊。
“这对我们俩来说真是糟糕的一天，尼尔斯。”索伦看着不远处地面一块块还带着斑驳血迹的石头。“我刚刚不得不向一位朋友的家人传递他的死讯。而你又刚和几个混混经历了一场不愉快的交流。这世界对我们真的很粗暴，是吗？”
“我很抱歉，索伦先生，不该听到这一切，也抱歉刚才那一幕给你带来更多的沉重。”少年歉意的朝索伦颔首“虽然与施加在我们身上命运做抗争总是会付出代价，但取得的艰难胜利至少可以给予我们最真实的喜悦。这句话是尼格森主教告诉我的。”
索伦转过头，才发现男孩穿着一身撕扯的不像样子的朴素教服：“尼格森？你是圣殿的教徒？”
“不是的，尼格森主教十五年前在刀锋崖捡到了我，我只是生活在圣殿，但没有接受洗礼。”
索伦抬头看向街口不远处的圣殿大教堂，难以置信地问：“你就在圣殿隔一条街的小巷里挨揍也不喊人！？”
尼尔斯有些羞赧道：“不该总是给别人带来麻烦，不然尼格森主教也会因为我承受许多压力，况且这一次是我请求主教收留了两名孤儿才引发这一切，那最好也该由我自己解决。”
“怎么解决？忍着被人活活打死？”
“当然不是，事实上，我已经向主教先生辞行了，今天过后我就将离开洛萨，嗯……也许会先去刀锋崖营地，在那休整一番顺便看看我出生的地方，接着就看有没有商队肯带着我一起穿越亚布荒原，要么是希瑟，要么是意雷，随便到哪里都好……总之心中装有火把的人，不论何时都不会迷路吧。”
“……不会……迷路？”索伦喃喃念叨着男孩刚刚说过的话，“那什么才是我们心中的火把呢？”
尼尔斯稍微迟疑了一下，接着说：“我也不清楚，索伦先生。火把对于我，也许是有人愿意让一个没有亲人的婴儿活下来，这是幸运也是份难得的善意，所以当我遇见比我更需要这份幸运的人时我愿意将这一切转赠与他。对于您，先生，当您有能力伤害一个人的时候却选择了克制，这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可贵的品格，先生，您挥剑必有公义，是吗？”
索伦平静的看着男孩，良久，嘴角泛起一丝温暖的笑意：“愿火把一直为你照亮黑夜，尼尔斯。”
“您也是，索伦先生。”男孩站起身深深的鞠了一躬，“感谢您今天让我又收获了一份善意。”将折叠的整整齐齐的手帕递回到索伦的手中，男孩转身离去。
索伦看着那瘦小的身影在夕阳的余辉里逐渐走远，嘴里不禁喃喃道：“罪人手里的剑，怎么会存在公义。”
自嘲的笑了笑，索伦站起身朝小巷的深处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