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韫面无微冷,不予回应。
关茶尔突然恍然大悟上前一步说道:“你是早晨在殿外给我指路的那个?”
关茶尔想了想又道:“今早给我送食物那人,也是你,对吧!”
他不语,陆蕊秧道:“这就不怪了,能在短短几日熟悉我们的人,必然是走得近的人,我思来想去也没想到杀人如麻的黑衣白面人竟然会是一个负责看门洒扫的弟子。你为何如此做?莫家庄和你有什么仇,竟然要你付出这样代价也要杀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笑,什么仇?你们觉得会是什么仇呢?不论什么仇,只要没有发生在你们身上,你们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圣人,你们一个个打着仁义的名义包藏祸心,虚伪至极,恶心至极。”
他说‘你们’时,手指皆指向场下的各派首领,疯疯癫癫笑了一会儿又正色道:“不,还有你,这世间最后的神明——若云谷掌门许子韫。你不是视拯救苍生为己任吗?你都做些了什么?”
关茶尔的眼睛霎时放大了好几倍,惊讶阿坤的指向。
一位若云谷弟子疾言厉色道:“云尊乃神明之躯,休得胡言乱语,你若有冤屈,便细细道来,云尊必然会为你主持公道。你若现编胡扯,含血喷人,栽赃陷害,那就怪不得旁人冷眼。”
阿坤哭笑半晌,说道:“你们可还记得二十年前的莫家庄外的万竹林一事吗?”
年少的弟子皆是摇头,有人好奇问道:“二十年前万竹林发生了何事?”
关茶尔想,看来不知道的大有人在,二十年过去,只怕知道的人就只有各位年长的前辈了。
那些人刚听到二十年前莫家庄外的万竹林时,脸色骤然大变,无人应答。
阿坤冷笑一番,道:“你们当然不记得了,因为那是你们荣耀的开始,也是你们耻辱的开始。在场的各派掌门,你们想想看当时你们都做了什么?”
关茶尔忍不住问道:“阿坤,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坤瘫坐在地上回忆。
那是一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子,一个农妇带着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在万竹林口等候赶集即将归来的丈夫。
两个女儿,一个八岁一个七岁,一个儿子五岁,他们一家人生活过得虽然有些清贫却很幸福。每逢丈夫出门,她们都会在落日之际到万竹林口等候,母亲会教孩子们唱歌,孩子们学得不成样子,但也会叽叽喳喳唱起来。
这天也一样,母亲在教着她的孩子唱歌,一队人马路过听到母亲唱歌,嫌弃她唱得难听,命令母亲不许再唱。八岁的姐姐从家里哼着不着调的歌给弟弟送来半个馒头,不想就这样惹恼了那个为首的人。
他下马就是一脚踢倒八岁的姐姐,还用脚踩在她嘴上,使劲搓,让她不要唱了,姐姐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哪里经得住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如此踩踏。母亲吓得立马跪下给他磕头道歉,让他高抬贵脚。他抬脚都准备要走了,听到一哭声,又是一脚踢过去。并且呵斥孩子母亲,说她连自己孩子都管教不了,听到就烦。
五岁的儿子吓得哭声更大了些,他便只手提起小儿,将他高高举起,在重重抛下,幸亏母亲及时接住,才保住儿子一条小命,但与此同时母亲的双臂尽断。七岁的姐姐坐地哇哇大哭,那人听着烦又是一脚。
那人身后的一群人见状,却都默不作声,并未有一人上前阻拦劝说。
孩子母亲再也控制不了理智,放声哭求。
哭声越大那人打得越狠,最后两个小女孩就这样被他活活打死。
孩子母亲为了护住五岁的儿子,她用整个身子将儿子紧紧裹在怀里。那人用脚踢可能觉得不过瘾,于是双手暴打孩子母亲的头。
孩子母亲的血顺着头发流到了小儿子的脸上、身上,手上几乎全身都是母亲流下来的血,小儿子最后直吓得哭不出声来。
这时,才听到有人上来劝止。
那人没有听见哭声渐渐平息愤怒,被来劝止的人拉了回去,然后他们一群人就这样离开了。
归来的孩子父亲看到万竹林口两个女儿血淋淋的躺在地上,一个大人跪在地上鲜血还不停的流着。
孩子父亲一上来就跪下,似乎都忘记了哭泣,只是两眼发呆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看了许久才发现这个血人的怀里还裹着一个小孩而且还是活着的。小孩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父亲。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父亲才将小孩从母亲的怀里捞出来。当日父亲就背着血孩进城报官,可是守在衙门口的人嫌他们脏又没有钱,不让进去,不让敲鼓。
于是孩子父亲就在衙门口跪了一天一夜,终于有个少年路过。并未询问发生了何事就上门击鼓,府衙大门打开,府尹大人升堂,那位父亲叙说了自己的遭遇,府尹大人听了十分愤慨,下令查案。府尹大人尽心尽职,终于查到凶手,但由于凶手家势强大逼迫府尹停止查案,府尹不屈强权最后被贬为庶民。
府尹大人将有关案卷誊写一篇,悄悄交给这位父亲,让他上京去告。父亲将五岁儿子托付给这位大人,独自启程,没想到此一别便是一生,儿子从此再无父亲。
十年后,这个儿子长大了一些,接过父亲未完成的任务,继续上告,这次终于告成功了。但官府给凶手定的罪,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失手杀人,无心之举,念是初犯,让那孩子心怀仁义,原谅那人。罚他禁闭三个月,不许出门。
男孩一家四口的命就只是让他禁闭三个月。男孩努力了十年的成果居然只是让凶手禁闭三个月。这个结果让男孩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身清廉正义的府尹大人会被贬,为什么只是想讨回公道的父亲一去不返,终于懂了这个世界的秩序。
从此,他不在执着于翻案,这十年来,他终于可以放下身上的包袱原地休息。
后来男孩遇见了一位年轻的道长,道长身边跟了小徒弟,他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他们,道长为他的父亲母亲姐姐诵经超度,他们的灵魂终于得以安息。可是他自己的灵魂从此将不再安息。他以为道长可以帮他解脱,但道长劝他放下仇恨,忘记前尘往事跟随自己修道,男孩拒绝了。
他的小徒弟也给他讲了自己的遭遇,让他不要绝望,不想修道就换个地方重新生活。
于是他回乡将此事换了说法告诉府尹大人,说凶手已经伏法,让府尹大人宽心过好晚年。
但是三个月后的一天,男孩进山打野食,那个凶手惩罚结束,带着一些人来乡下找到隐居的府尹大人,不知说了什么,将府尹大人活活气死。男孩回来看到后只是默默替他收尸,没有哭泣,因为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哭。
有一天有一个人说可以帮他解脱,但需要他自己先强大起来,待时机成熟他便得以解脱。
后来他拜入了当时势力最弱的天山派门下,他就是想看看一个弱者是如何变成强者的。于是他努力修炼,努力做好一切,努力变得强大起来。终于他可以解脱了,可是有人说他犯了滔天大罪。可笑的是给他定罪的人就是当年让他心怀仁义,原谅凶手的人。就是今天势力强盛的各派掌门。就是在场的诸位。
当年莫家庄强盛,势力波及朝廷,钱财更是数不胜数。为了坐稳各位的位置,应该没少向莫家庄献媚吧!不过更可笑的是,后来的莫家庄已经没有当年盛势,各派掌门便不再光临,连老庄主,一个曾经有恩于各位的人过大寿,你们都只是派遣弟子前来,这不可笑吗?
老庄主本来不该死的,但是他明知自己的儿子杀了人还替他向男孩求情,让男孩原谅,用银钱弥补男孩,说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若是死了就没人给他送终。
男孩越听越可笑,他只有一个儿子不能死,难道男孩的父亲母亲姐姐就都该死吗?还有那些为了讨好莫家庄的人知道事态压不住就来找男孩商量和解之法,威逼利诱,手段用尽,男孩都没答应。
于是男孩从此变成了公敌,没有人会在帮他申冤,没有人会帮他作证。就算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到了公堂上还是一无所知。
如今他杀的都是当年那些冷眼旁观的人,杀的是亲眼目睹凶手杀人不阻拦的人,杀的是包庇凶手的人,杀的是共犯,杀的是这世道的不公。他哪里做错了?将心比心,他哪里做错了?他到底哪里做错了?
“所以那个凶手是莫家的人?而你就是那个只有五岁就亲眼目睹母亲姐姐惨死的小儿子。”关茶尔不禁发出一句只为确认的话。
他没有回应,关茶尔也觉得这样问已经毫无什么意义,只是出于一种侥幸心理,希望那个五岁幼儿不是他。
一个只因嫌弃别人唱歌难听就将其残忍杀害,最后的惩罚居然只是三个月禁闭。这样的记忆太痛,太苦了。但是那些被他杀的无辜之人又何尝不苦不痛呢,他们又招谁惹谁了呢?
阿坤说完便放声大哭起来,一个成年男子在众人面前毫无遮掩的大哭起来,哭得整个大殿荡气回肠,殿内除了他的哭声再无其他异音。
哭了好久好久,似乎就要把这二十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泪水一并哭出来。哭尽了又转为大笑,笑得纯粹干净就似五岁幼儿的纯净笑声。可是他的笑却让关茶尔觉得比哭还要难过,心碎之痛似乎也无法超越了。
关茶尔走近他身旁蹲下,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温声道:“所以你故意引开我们,就是不想伤害我们的,是吗?”
他哭哭笑笑不答,关茶尔继续说道:“你打晕袁掌门也是不想伤害他,对吗?”
突然,阿坤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向道长问道:“当年我请求云尊助我解脱,你没有答。今日我还是想请云尊助我解脱,你可会答应?”
“你想如何解脱?”
“待我死后,为我安魂吧!这一辈子,活得太累了,我想轻身去见我的亲人。”
“我答应你。”
这次,他笑了,笑得轻盈,笑得自然,笑得安详。
阿坤的身躯在微笑中化为灰烬,驭灵术的使命也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