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已又过去,赖小章从睡梦中惊醒。
他正躺在一张无比干净的床上。
正是清晨,淡薄雾气已然散去,一缕柔和明媚的阳光透过密密层层的树叶照入房内,光影斑驳。
房间比他此前睡的那间柴房明亮,十分整洁,倒不似给男人住的。
赖小章伸了个懒腰,一身余痛逐渐散去,只是肩膀和腿还有些酸麻。
此时窗下正有个白衣男子手握墨笔,不知在写着什么。
赖小章并未去打扰那人,只是环视四周。这明显像个书房,只不过多了他身下这一张床,显得突兀。
房间并不大,有几架书,一桌一椅,门旁两盆九头兰已然绽开。
白衣男子身前的书案上摆一个笔搁,放着一大一小两支毛笔,似都是湖笔,宣纸旁则有一方澄泥砚。
白衣男子不时便蘸墨书写,他右手的木墙上,还挂着一副书贴。
赖小章看去时,只见那书法外密中疏,字下多有藏锋,稍数一下,共有十个字,他只觉这帖子中少了些韵味。
此时那白衣男子抬起毛笔,顿了一顿。
赖小章看着书贴,念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白衣男子本只一心想着下一笔该如何落下,哪里记得这屋子里还躺了一个人,当下却被吓了不轻,急忙转过头一看,似才想起赖小章已在自己书房睡了两天两夜。
白衣男子正是柳添云,他看着赖小章愣了愣神,赖小章看着他却笑出了声。
只因他嘴角沾满了墨水,想来书写时常用嘴去浸湿手中的笔头。
柳添云见他笑得如此不羁,忙抬手擦了擦嘴角的笔墨,却是愈擦愈黑,片刻连腮边也黑了。
赖小章笑道:“别擦了,再擦整张脸都黑了。”
柳添云只道:“却不如你黑。”
赖小章摸了摸自己的脸,已明白了。
柳添云又道:“等会儿起来记得给我把被子也洗了。”
赖小章慢慢起身下床,站在他身前,道:“又不是我硬要躺在你床上,为何不自己洗?”
柳添云有些语塞,顿了顿道:“你……你这人怎不知好歹,我若不救你,此时你只怕还在山下挑水,吃那鞭子的苦。”
赖小章道:“想必你也明白,这齐阳山那么多水池,何苦要下山去挑水,再说我也没求你救我。”
柳添云无奈道:“你这人就是嘴硬,但凡服点软,也不至于挨那么多毒打。”
赖小章道:“打着打着,便也习惯了,这一天不被打,反倒不舒服了,你们这昊阳门,也没一个我看得顺眼的。”
柳添云道:“你若真想接着挨打,当初就不会让我救你了。”
赖小章冷哼一声,道:“我若有力气,自是不会让你救我。”
柳添云呵呵笑道:“你这脾性倒是有些像我大师兄。”
赖小章一听,神色略显惊讶,疑惑道:“大师兄?”
柳添云道:“怎么了?”
赖小章道:“你管谁叫大师兄?”
柳添云道:“难道在昊阳门,我还有两个大师兄?”
赖小章明白他所说的正是凌九,可他在齐阳山上挨了四月的打骂,也不曾从谁口中听过“大师兄”这一称呼。
他口气变得温和许多,道:“你叫凌九大师兄,这么说来,你还认他?”
柳添云叹了口气,道:“怎会不认?难道就因为别人不认,我也就不认了?”
赖小章道:“可偌大一个昊阳门,却只有你认他!”
柳添云转身将笔轻放在那笔搁上,道:“听你这般说,你似乎很仰慕大师兄,此前我也不止一次听你提起他,说他是这天下真正的剑客。”
赖小章道:“难道不是?”
柳添云道:“虽然大师兄的自在剑法已是天下闻名,但要说其剑法,也绝不是最厉害的。”
赖小章道:“我不曾说他剑法最厉害,我只说他是真正的剑客。”
柳添云道:“只是这已不重要了。”
他说着时,转身负手看向门外飘絮,叹了口气。
山风吹来,门前两株九头兰已弯下了腰。
赖小章察觉他与昊阳门其余人并不是一类人,又问道:“所以你还相信凌九?”
柳添云道:“我是否相信他,不也不重要了?”
赖小章铿锵有力地道:“当然重要,一个人活在世上,多一个人懂他,那他便会少一分孤独。”
柳添云回头看着他,笑道:“确实如此,只是孤独本就是人生常态,孑然一身也不是不好。”
赖小章道:“若你真的相信他,又为何窝在这书房内?你本该帮他的。”
柳添云苦笑道:“我?我苦有一柄剑和一只笔,我能帮他什么,难不成靠我就能改变天下人眼中的事实?”
赖小章道:“有些事即使改变不了,却也应该去做的。”
柳添云沉默片刻,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光有一腔热血是不够的,有的事还得慢慢来。”
赖小章道:“有的事慢不得,只怕到时人没了,便什么都没了。”
柳添云笑道:“看来你比我还要着急想要证明大师兄的清白。”
赖小章道:“只因我第一眼见他时,我便觉得他本不应该如此潦倒和憔悴的,他可是凌九!”
柳添云道:“可你却什么也帮不了他,反而给自己带来了麻烦,不是吗?”
赖小章道:“我迟早会帮。”
柳添云道:“你拿什么帮?最起码手里得有把剑吧,哪怕有把刀也是好的。”
赖小章不再说话了,一阵风拍在他脸上,竟让他额上结痂的伤口有些疼痛。
柳添云又道:“如今我只想待在这雪窗中,江湖上的事,我并不想过问,能有这一桌一椅一盏灯,再有几架书,便已是最好。”
赖小章见他似不愿再提凌九之事,自己也没必要继续讨个没趣。
他看着墙上那那句诗,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看来你很向往那静雅的田园生活。”
柳添云道:“只是身在这昊阳门中,我已不可能过上那样的日子了,能有间书房给我,已是不错了。”
赖小章道:“你这书房倒是有些小了。”
柳添云笑道:“自古至今,书房本就无一定之规,雕梁画栋与环堵萧然并无区别。筑于水滨也好,造于山间也罢,哪怕是隐于郊野又有何妨?那些个真正的文人墨客,谁还在乎门前植的是南山之竹,房顶盖的是荆楚之茅?书房本就宜简不宜繁,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赖小章道:“可惜你这书房偏偏在这昊阳门中。”
柳添云道:“再如何追求高雅绝俗之趣,但人终究也脱不了这人世的,能在山间安心写字,已是不容易了。”
赖小章笑道:“看来你还是个书痴!”
柳添云道:“别人常常这么说我。”
赖小章看了一眼桌书案上被纸镇压着的那副书贴,笑道:“痴是痴了些,只是字写得差些火候。”
柳添云摇头一笑,心想自己再如何不济,可活了二十七年,已是练了十五年的笔,怎可被这十七岁的少年给嘲笑了。
他只道:“那你倒是写来看看。”自是不相信这少年能写出多好看的字来。
赖小章道:“若我写完,比你墙上挂的那副还要好看,你当如何?”
一副能让人挂在墙上的笔墨,那无疑是他最满意的作品,柳添云听得他这一说,只道:“我自是不能如何,好看不好看也不重要,不过你若真能写得让我拍案叫绝,我倒是可以跟你学一学。”
赖小章道:“好,只是到时你想学,我恐怕也不想教你了。”
对付一个书痴,他倒是有些手段。
柳添云摊开手,摆出了一个请字。
赖小章朝书案走去,拿起一支毛笔,铺开宣纸,压上纸镇,蘸上墨水,已然认真写了起来。
一旁的柳添云盯着那两天没洗脸像个花猫的少年书写时竟如此认真,只差笑出声来,但当下也只是攥拳遮在嘴上,佯装咳了一声,掩住了笑。
他似乎不记得自己的脸比那少年还要花。
那时只见赖小章行笔沉着痛快,书法线条强力而雄劲,大开大合,结体奇而稳重。欹侧、擒纵、疏密和高低都让人拍手叫绝,那字于字之间更是上承下启,左映右带,行距字距却又都不等。
柳添云看了他那几行字,脸上笑容已逐渐消失,但很快却又浮现一抹惊喜。
赖小章放下了笔,将那宣纸往他面前一展,笑道:“如何?”
柳添云的脸转而暗淡下来,低声道:“没想到我练了十五年,这笔下功力却没有你一半。”
他说着时,目光始终不离那几行字,三三两两,似散还续,气脉一贯,其中布局之妙,不由得让柳添云双掌碰在了一起。
再看那书眼“除”字,气贯周边,柳添云再也忍不住,终于大赞了一声好。
他贴了过去,将赖小章手中那书贴抢了过来,低着头细看几眼,瞧着瞧着却忽然一脸嫌弃,道:“我说你这小子,这么好的行帖,你就写这个?”
赖小章道:“哦?有何不妥?”
柳添云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我叫赖小章,吃了拉,喝了撒,除了砍柴啥都不会,一边挑水一边睡。”
赖小章尴尬笑道:“有感而发,有感而发!”
柳添云道:“不过这字的确是写得好,没看出来你笔下竟有这般功夫,看来我是得跟你学一学了,只是你这贴字,我该叫它什么好?”
赖小章不假思索,道:“就叫它《拉撒贴》如何?”
柳添云啧了啧嘴,道:“不妥!”
赖小章道:“你若是喜欢,那便送你,想叫它什么由你决定。”
柳添云面露喜色,斜眼看着他,惊道:“当真送我了?”
赖小章道:“这笔墨纸砚都是你的,写出来的东西自然也是你的。”
柳添云连忙点头,道:“好,这事你可绝不能反悔。”
赖小章道:“不反悔。”
柳添云一听,走至书案旁,将那帖子一放,已照其临摹起来,旁若无人一般。
赖小章哪里能想到,自己随手写的几笔,竟被这柳添云当做世间珍宝一般。
眼前这人,的确是个书痴,痴而显得与昊阳门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