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暮色沉沉。
京城人家大都升起了炊烟,开始忙活吃食,唯有城南叶家大宅,明明几百人丁正该忙碌热闹之时,却清冷冷半点动静也无。
叶府朱红的大门前,一辆普通马车缓缓停下。
翠色帘子被一只白皙细腻的手撩起,从中探出一颗黑乎乎的脑袋来,看见叶府大门前冷清的场景气得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扭头对着马车不满道:
“娘,你看爹爹,说好了回来就给我接风洗尘办及笄礼的,这都到家门口了还半个人影都见不着!”
嗓音清清脆脆,少女皱着眉头盯着紧闭的大门,如花瓣般娇艳的脸尽是苦大仇深,鹅黄色的衣裙包裹住还未发育的身体,更衬得少女灵动娇俏,肤白胜雪。
帘子再次被撩开,一名身形窈窕的紫衣女子不急不缓地弯腰出来,踩着车夫刚放好的马凳下了马车。女子瞧来不过双十年华,沉静端庄,与娇俏少女站在一起更像一对姐妹。
那张与少女有七分相似的美丽面容上浮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她摇头轻笑道:
“琬儿,你爹爹素来最是疼爱你,又怎会对你食言呢?”
少女闻言撇撇嘴,就知道娘会帮着爹说话。
她见紫衣女子下了马车,于是去推那两扇朱红的门,口中不忘反驳:“哼!得了吧,他要是真疼我,这半年来又怎么会连半封嘘寒问暖的信都没有?”
怨气还不小……
紫衣女子默默在心里给女儿她爹上了柱香——女儿不好哄呐。
正出神,忽然感觉额头一凉,她还没发应过来,又有接二连三的凉意袭来。怔怔望去,只见一簇簇洁白的棉絮似的雪花正自灰暗的穹宇中落下,纷纷扬扬争先恐后,最后,“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紫衣女子静默的站在那儿,面上笑意逐渐被苍白取代。
少女还在推门,然而平日里很轻易就能推开的门此时却怎么也推不开,她估摸着门后落了锁。
正欲连拍带喊叫醒守门人开门,不料自家娘忽然唤她,声音不复往日的温和沉静,隐隐发颤。
“琬儿。”
“嗯?干什么?”
少女浑没察觉异样,扭头看她娘,稚嫩的脸上满是不知世事的娇蛮和无畏。
心中的惊惶不安不知为何骤然散了,略定一定神,再开口时,紫衣女子的声音终是恢复了平常。
“琬儿你……你速去北街的糕点铺子买些糕点回来,这是银两。”
“娘不是辟谷了嘛?”
少女先前的怨气一扫而光,自家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娘居然让她去买糕点,这怕是十年来头一次。顿时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地玩笑道:“定是买给爹爹的吧。”
“别贫嘴了,还不快去!”
语气严厉了些。
“这就去,这就去……”少女连声答应着,以为是自己的玩笑终于惹恼了娘,遂不敢再放肆,老老实实接过锦囊转身就要走,忽然一顿,惊喜得瞪大了眼,“娘,下雪了!”
雪下得很大,不过一会儿功夫,街道上,屋檐上,树梢上,处处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寒风呼啸,大雪纷飞,整个天地似乎都成了银白色。
这银白色中不知何时出现一道明亮鹅黄。
叶清琬独自走在清冷无人的街上,娇俏的脸庞笼罩着一层愁意。
这都转半条街了,经过的铺子无一例外全都是紧闭铺门,照这势头,她要找的糕点铺子怕是早关门了。
这冰天雪地的,都在家中围着火炉取暖呢吧?
叶清琬缩着脖子,感觉有些冷,又见四下无人,忙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破旧黑布袋,手在里面摸索片刻,竟从中拽出一件雪白色的裘衣。
将裘衣披在身上,感觉身体渐渐回暖,便又开始寻找未关门的糕点铺子。
不出所料,整条街没有一家是开着门的。
叹口气,她转身返回,岂料抬腿刚走了几步,忽然全体一僵,自己刚刚脚下一软……是不是踩到什么了?
叶清琬缓缓抬起脚,只见厚厚雪层陷下一个脚印,俯身将脚踩实的雪清理了些,只见一角破布包着什么埋在雪中。
蹙眉犹豫了下,还是捏住布角将其拽了出来。
层层布料被拆开,一个浑身发紫的女婴露了出来,双眼紧闭,小身体蜷缩成一团,鼻吸微弱得像是随时都可能会断气。
她愣了愣,回过神来后迅速将带着体温的裘衣解下包裹住女婴,又惊奇又感叹:“小东西你是不是不死鸟转世啊,怎么这么顽强。”
四下无人,这女婴应当是被人遗弃在这儿。这般冷的天,也不怕孩子被冻死。
兀自叹了口气,叶清琬又拿出黑布袋,从里面翻出一个小玉瓶,握在手里端详了片刻。
这里面可是她第一次炼成的丹药,一直随身携带着舍不得用。
可眼下救人要紧……
叶清琬狠了狠心,将瓶塞打开,倒出一粒朱红的丹药,喂给了女婴。
丹药入口即化,药力作用下,女婴呼吸逐渐绵长,身子不再冷得像冰,生出一丝暖意。
少女松了口气。
不过一想到自己珍藏的丹药没了,登时觉得肉疼,她盯着女婴,总觉得不能太亏了。
不知晓养个女儿是怎样的?
叶清琬眸光一亮,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个小奶团子给她鞍前马后端茶倒水,伺候的无微不至的画面,忍不住眯眼,一脸陶醉的笑起来。
她蓦地甩甩头,甩开脑中画面,暗道真是话本子看多了,净是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少女借着雪地微弱的反光又大致打量女婴几眼,见其皮肤皱皱巴巴,略带嫌弃地嘀咕:“丑了点儿啊。”
她也不再耽搁,将裘衣裹紧了些,抱着女婴返回叶家。
……
半个时辰后,北街,鹅黄衣裙的少女第十次回到这里,再次肯定自己心中猜想。
有人想将她困在这里,阻止她回到叶家。
是谁?
叶清琬皱眉思索许久,忽然心中一动,忙不迭打开临走前娘塞给她的锦囊,里面只是一些散碎银子,似乎并无异样。
她捏着锦囊的两角口朝下一倒,一小堆白花花的银子堆在地上,从中仔细翻搅片刻,找到一枚银白色的指环。
“果然是你!”
心头倏然生出一股火气,她将指环粗鲁的往黑布袋里一扔,抬脚就往家走。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困在一个地方出不去的,除了幻术,她第一个就想到了这枚生出器灵的指环。
只是这指环平日里娘宝贝得很,若非情况危急万分,断不会藏于一袋碎银中交给自己,阻止自己回去……必是娘发现了什么危险,故意以买糕点为由将自己支开。
她怎么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脚下如飞,没了指环的干扰,叶清琬很快便回到了叶府朱红的门前。
只是大门紧闭,仍旧推不开。
少女神情冰冷,一手抱着女婴,另一手结掌印,轰然打在门上,那紧闭的朱门便“嘭!”的一声,向后飞去,横尸当场。
门后的景色与外面并无二致,同是白茫茫一片,从天而降的雪仍是簇簇落着,像是要将这个世界就这样埋葬。
叶清琬脚步不停,穿过前院,见堂屋门大敞着,一滩暗红的血混着不知是谁的内脏碎片凝固在地上,一颗心,登时沉到了谷底。
怀里忽然传来动静,她低头,只见女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清澈见底的眸子正好奇地瞅着自己。
看着这副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模样,心中的焦虑似乎也淡了些,欣慰地夸了句:
“丑儿真乖。”
她抬头,继续去寻找爹娘和族人的身影。
因而未看见,怀里女婴在听到那声“丑儿”时瞬间皱起的小眉头。
……
风狂云散,月上中天。
一抹鲜艳鹅黄像翩飞的蝴蝶,轻盈落在街上隐蔽的阴影处。少女左手抱着女婴,右手则攥着一缕银白色的发丝。
细看,这银白色之中,隐约缠绕数量众多的黑色小蛇,如鱼得水一般,游的欢快。
少女看着这些黑色小蛇,眉眼间的娇俏彻底被阴郁冰冷掩盖,她抬头看同样阴郁的夜空,又用力闭了闭眼,轻舒一口气,才将心头躁动的戾气缓了缓。
爹娘和族人们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她找遍了叶宅,却连一点踪影都没有,只找到这缕缠着魔息的银发。
究竟发生了何事,爹娘和族人们都去哪了,他们……是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