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公子亲自赐的姓,韩,阿伯给我起的名,单字慕。”
“我阿伯可厉害了,是侍奉公子多年的马前卒,公子世无双,能给公子牵马做伴,三生有幸,我阿伯说了,等我把公子传授的剑招寒山浮水练至大成,他就会把白龙马的马缰交于我,从此以后我就成为公子身边的护侍,得以效忠公子。”
“昨日去,今日至,明日来,公子明天就要回到江淮了,我得回去抓紧时间练剑了,小凤凰,以后就不能出来找你玩了。”
小男孩用稚嫩的声音说道,他的眼里含着泪水,看起来十分伤心。
“学府也要开了,我娘说进了学府以后就不能随意出入,要过了五年学好了才能出来,我们可以到那时候再聚。”男孩子身旁的女孩子笑道:“我以后也要像圣后和公主那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嗯。”韩慕点了点头,然后很努力地挤出一个笑脸。
谁曾想到十年后此时此刻,面对处处残垣断壁的家河,韩慕单膝跪在地上,红色的火光印耀着他的落寞,多年征战,他的眼神早已迷离,暗淡无光,他再也无法兑现那个在护城河边许下的承诺,那个功成身退,遨游四海的豪言壮志早已付之一炬,他再也没有办法娶到她了。
那一天,倒在死人堆里的他勉强站起来,看着大军步步逼近,他才想起挂在腰间专门用来装香料的香囊,里面还装着小凤凰的信,也不知道信里小凤凰都在抱怨些什么,他暗自一笑,自言自语道:“她一定觉得江淮入秋太快,一秋雨来一夜寒,江淮河边的舞团就不再跳舞,卖灯饰的妈妈收了摊,江上的老翁也早早归了家,万民桥的夜景不长,她一定在抱怨上次送我的围脖我没能戴上,怕二弟又抢去。”
……
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见,男孩别过头,小声说道:“圣后下旨全国皆昭,明日公子回到江淮,我得回去了。”
女孩嗯一声,转身就跑了,韩慕留在原地,小手不停来回互戳,看着小凤凰离去的背影,心里无比悲伤,他大声叫道:“小凤凰,待我与公子走马四方,功成名就,就来娶你。”
空荡荡的远方,随风飘来一句回应。韩慕这才转过身,可是这一步三回头,到家的时候已是子时,阿伯在门口把他抓了个正着,亲手给了他十大板子,然后又让他背了几遍《四书五经》,这才放过他。
韩慕看着阿伯生气的面庞,鼓起勇气问道:“我从来没见过公子,阿伯说我的寒山浮水大成,就能随公子而去,阿伯,公子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听说这两年公子把大小姐气得不轻,不会是个喜欢到处惹祸的纨绔子弟吧?”
“闭嘴,公子为人行事岂能是我等谈论的,你只要记住,公子要你往南,你决不能往北,公子要你去死,你决不能求生。”
“好吧。”韩慕点了点头。
“公子是个好人,是咱们江淮国的大恩人,在江淮人眼里,公子就是在世神,家家户户都有泥塑竖起供奉的,有些人对公子可能不是表面那么崇敬,但是你不一样,从公子在寒冬里的江淮河中救起你那一刻起,你已经不再是你了。”
训斥了一番后,阿伯严肃的神情放松了下来,他不由自主地赞道:“就连元阳魏宜两国,对公子崇拜者都多如牛毛,公子世无双,能做公子的马前卒,那是你三生有幸。”
阿伯神情激动,语气高昂,丝毫没有掩饰对落红公子的崇拜。
公子落红喜欢白马青衣走四方,韩慕是公子在江淮河里的往生小船救下的幸运儿,公子不会带小孩,就把韩慕留在姐姐韩落秀的家里,韩景秀忙着打理着自己的纺织业,就把韩慕交到了管家韩束的手里。
韩束本是公子的马前卒,后来被公子推荐给了大小姐,成了掌管杂物房的总管,现在莫名其妙又成为了一个保姆,心里那叫一个苦。
十年前公子带着一匹白马出了城门,这些年只闻其事不见其人。
坊间流传着公子的三个故事,一是落红公子邀三清教大弟子张尚文论剑,三百回合不败。二是落红公子进到元阳国都,路见一女子被一群纨绔子弟欺辱,出手相救,这些纨绔子弟不依不饶,口吐恶言,难听至极,公子一怒,竟把这些人的手脚硬生生地掰断了,后来才知这些人当中有一个是国舅的儿子,元阳国舅雷霆大怒,花了重金雇了众多杀手与亡命之徒追杀公子,公子一人难敌四手,只能四处逃命。三是公子一路逃到魏宜国,斩下杀手百数之上,后来竟又跑到云浮上挑衅守山人,与守山人大战三百回合,最终疲劳过度落入万殇渊。
韩慕喜欢和阿伯到城西坊老刘家的小酒馆听众生谈,说书的老先生是个瞎子,听人们说起过,他以前还是个哑巴,只是远方来的一名穿着道袍的老道长治好了他的哑巴,再要帮他治眼睛的时候,他却拒绝了,他说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众生谈里提到最多的一个人便是落红公子了,公子师从素有剑仙之名的剑家王鄄,从小便练习七剑二十一式,公子还喜欢读书,涉猎极为广泛,公子待人真诚,为人和善,江淮国文人骚客都喜欢与公子来往,公子这些年在外也作了许多诗赋,不知在何时在何处,但是江淮的子民都能寻到公子的踪迹,听说公子出门的时候只带了三十两银子,这些年来一直靠着给人作诗来换取银两。
那天一听到公子落入万殇渊的时候,一老一小的心都拧成了一条绳,台下也都躁动起来,说书的老先生看起来斯斯文文,但是脾气不小,他手里惊堂木一拍,然后往台下吼了吼:“公子有上天庇佑,福泽滔天,岂会有事,速速安静,听我道来。”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
“云浮山是闻名大陆的仙山,盛产剑道名家,那守山人不知公子身体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一出手便是杀招,公子抵挡不住,情有可原。”
“万殇渊下葬着各路剑下鬼,剑家冢边会立着自己的配剑,剑在,剑意生。”老先生顿了顿,饮下一口茶,身旁的小姑娘从桌低下抽出焦桐,很是娴熟地摆好,她轻轻地抚摸了一遍琴弦,然后弹了起来,琴声急促,浩扬激昂,人们很快就陷入其中,老先生闭目,叹到:“世间本无事,众人亦非闲。云浮山在世人眼里,就像一块石头,要么垫脚,要么绊脚。各路剑家剑道早已修得大成,但是就是得不到世人认可,对于世人来说,云浮山已成为心中的标杆,用来衡量一个人的高低,这也成为许多人的最后一道门槛,犹如锦鲤跃龙门。”
“剑意生剑气,万殇渊下无数剑气肆虐,公子落入其中,就被剑气包裹,全身尽是血淋淋的剑痕,深则见骨,待跌落底部,公子已完完全全成为了一个血人,呼吸困难,生命垂危。”老先生摇了摇头,枯瘦如柴的老手握住早已冰冷的茶杯,颤颤巍巍送到嘴边,随后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公子福泽滔天,正好遇到当时在万殇渊下修行的仙人,得以大难不死。”
听到这众人才松了一口气,两老小紧绷着的弦也放了下来。
后来弹琴的女孩突然一顿咳嗽,琴声戛然而止,老先生急忙收了惊堂木,慌慌忙忙抓住身边的拐杖,向酒馆里的客人点了点头,满怀愧疚地说道:“小女体弱,到了服药的时辰了,老儿这就下桌,还望各位多多包含。”
说完女孩背起焦桐,一边咳嗽一边扶着老人,向酒馆后门走去。
那天韩慕想上前帮忙,可是被韩束拦了下来,他说:“此人不可近。”
韩慕郁闷了半天,总觉得阿伯一定不善于与人为友,这位说书先生看起来如此亲善和蔼,怎会不能接近呢,要是能跟在说书先生身边,那岂不是能听到公子许多事。
辗转难眠,韩慕一直在想老先生口中的公子,公子当真如此潇洒不羁,与世无双,我习得王鄄先生的成名剑招寒山浮水,跟随公子,一定会在这片大陆闯出一番名头,到时候我就能名正言顺地迎娶小凤凰,可谓人生赢家。
江淮入秋早,夜晚极寒,韩慕脑子乱成一团麻,他始终睡不着,于是起身穿了件薄衣带上软剑就往庭院匆匆走去,“阿伯说寒山浮水至阴至柔,配上软剑,如蛇似水,转瞬间可将人拦腰斩段,快如闪电,无声无息,可怖至极。”
韩慕丝毫没有感觉到凛冽刺骨的风在拍打着他的脸庞,踩在冰冷的地上,他的心是火热的,“一刺,阴将来,一砍,水随流。”
点拦架劈,行剑如飞凤。
不知过了多久,韩慕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公鸡打鸣,旭日吐黄,府里的下人这才发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的韩慕,他握剑的手掌磨破了皮,血水滴满剑身,他的脸色苍白,软弱无力的身子不停地在颤抖,吓得下人们乱做一团,“不好了,小慕子发高烧了,烧得可厉害了。”
“快,快带回屋。”
“这是老祖宗的规矩,闻鸡起舞,自强不息,小小磨难,他若站不起来罢了,他若站起来,大器有成。”韩束赶到韩慕床边时,冷汗已浸满他的额头,确定了韩慕没事之后,他远远地倚靠在门边欣慰道。
他的表面虽表现得毫无波澜,但是他的内心倍受煎熬,有说不出的难受。
“大小姐驾到。”门外一声叫喊,屋里的下人愣了一下,齐刷刷地朝门外躬身,“恭迎大小姐。”
大小姐韩景秀,虽相貌平平,但身为大家闺秀,言谈举止优雅大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靠着继承父辈财产的富家子弟不同,韩景秀靠着聪慧的商业头脑,在江淮打造了自己的纺织帝国,积累了大量财富,年纪轻轻便跻身中陆十大首富之列,人说江淮女子多才多艺,多半是照着韩景秀传出去的。
“小兔崽子,过几个时辰阿弟就要踏马归来,要是见不到你这病秧子在城门口等他,你说他会不会生气?”韩景秀进门,看见躺在床上的韩慕,气不打一处。
“小的该死!”韩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今天公子回家,全江淮处处张灯结彩,但是家里就不用了,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还有我这么一个姐姐,你们去给公子的卧房再添几床被子,这天冷了,公子也怕。”
“是。”下人低着头,一一出了门。
“韩束,小慕子是不是就要走了?”韩景秀找了个椅子坐了下去,又瞥了韩慕一眼,这才开口向韩束问道。
“是,公子一回来就需要个牵马的,小的不才,没能跟在公子身边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废话少说,小慕子寒山浮水练得如何了?”
“四剑十二招,离大成还远。”
韩景秀皱了皱眉,随后笑了笑,“当年王鄄十岁练得五剑十四招,咱们小慕子天资平平,却能把寒山浮水练到如此地步,果然是可塑之才。”
“公主,属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公主成全。”
“说吧。”
“公子到来以后韩慕就要跟在公子身边,属下年岁已高,想请辞还乡,去看看家里的老母亲。”
“你今年也有五十多了吧,这么多年鞍前马后未曾离开过江淮城,也实在是委屈你了,这样吧,等小慕子随阿弟去了军中,你就到账房领些俸禄,回去颐养天年吧。”
“多谢公主。”韩束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韩景秀起身摸了摸韩慕苍白的小手,朝韩束点了点头,说道:“今日你还是不要去了,好好待在床上吧。”
韩束低着头,看着枯叶一片片飞舞,他竟然发起了呆。
“江淮啊,多美的一座城。”
……
今天是公子打道回府之日,又逢安寿司天元节,江淮帝都异常热闹,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街道锣鼓喧天,舞狮闹闹,人们听说公子爱听戏,特意从元阳魏宜两国请来各大当家花旦,逢一里便有一戏台,旭日东升始,登台就唱,一出接一出,热闹至极。
“元阳人都说我江淮国迟早会成为他元阳的属国,好笑,荒唐至极,三百年前大帝韩祖不过一人一船立在葫芦口,就堵住了元阳狼虎之师,如今江淮生有落红公子,上晓天文,下知地理,剑道独神,举世无双,他元阳若来犯,定要成为落水狗,折戟沉沙,大败而归。”
“元阳人狂妄自大,自认为高人一等,元阳皇帝老儿的二儿子李丹平从小养成了目中无人,高傲自大的性格,这不前几天就偷偷跑到魏宜的云浮山去叫嚣要和秦仙人过两招,这一叫没有叫来仙人,却叫来了仙人座下侍候仙人的外傅,那孩子两巴掌就把李丹平给扇飞了,与人打道,点到为止,没想到李丹平竟要与人不死不休,惹怒了对方,那外傅就把李丹平的双手给废了,后来差人给送回了元阳。”
“活该!”
“打得好!”
小酒馆里,几碟花生米与几盘腌鱼干,几壶酒,围着一个火炉,几个大老爷们大大咧咧地聊了起来,说到激动人心之处,几人的嗓门可喊出几条街,韩慕就站在人群中,剧烈地咳了几下,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摇摇晃晃,几个大汉一见这病秧子四处张望,却始终找不到地坐下,就把他拉了过来。
“娃儿,你家里人呢?”一个浓眉大汉问道。
韩慕摇了摇头,伸出小手往火炉上凑了凑。
“偷跑出来的啊,穿得太少咧,我包里有件兽皮衣,我给你翻出来,你先穿上,这可是我在魏宜国大兽山里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猎到的。”
“是不是家里人都出来看公子,把你丢家里看家了?”另一名壮汉问道。
“放屁,这孩子脸色苍白,咳嗽厉害,显然是受不了风寒才关在家里的。”不一会儿,浓眉大汉从身旁的大包抽出一件兽衣里套在韩慕的身上,“这孩子应该还没见过公子呢,所以这才偷溜出来。”
“得见公子一眼,死而无憾啊。”
同桌几名汉子哈哈一笑,都端起了酒杯饮了下去,江淮城街道边都种了花,一季一花,入了秋,芙蓉与菊花的香味扑鼻,随着酒香,让人心旷神怡,精神抖擞。
“我阿伯是宫里的史官,为人和善,行事耿直,经常邀人做客于家中饮酒作乐,相谈甚欢,我也能旁听一二,这才知道公子的成名剑招寒山浮水原名只一字,叫清。”一名儒雅的书生端着酒杯在嘴边闻了闻,擤了擤鼻,笑道:“公子喜欢听戏,这你们都知道,但是你们知道公子为什么这么喜欢听戏吗?”
这一问把同桌的几个大汉都给整急了,连韩慕都探起小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直勾勾盯着书生。
“你倒是说啊,是不是想看我们笑话呢?”
书生又笑了笑,杯酒一饮,咂了咂嘴道:“公子行及冠大礼,宫里摆了国宴,请了朝中大臣,江淮名流世家,把酒言欢,酒足饭饱之后,国母请来了戏班,唱戏的当家花旦叫柳条之,此女身姿婀娜,貌美如花,在座无一都叹此女乃天仙下凡。”
“公子一眼万年,像是爱上了此女,那天晚上唱的曲叫寒山浮水,公子就把剑招的名字改成了它。”
“后来呢,还有吗?”众人异口同声。
书生想了想,摇了摇头。
巳时到,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人,熙熙攘攘,城门上的报时钟突然急促地响了两下,随后传来一声呐喊,“公子到!”
“恭迎公子,公子万岁!”
街道两旁的人都跪了下去,不分贵贱,不分老幼,宽敞大路,只留了一条小道,够一人一马通过。
公子来了,白马青衣,沐浴着初冬的暖阳,吹着笛,哼着小曲,脸上挂满微笑,见街边如此人多,公子稍微点头示意。
“十年前,我有幸得见公子一眼,那时公子很是瘦弱,不像现在这般高大威猛,孔武有力。”
“其意气风发,精神奕奕,霸气侧漏,不愧是咱们江淮的公子!”酒楼上的书生见公子徐徐行过,一番赞叹。
等一人一马从城门走到城西坊,夜色降临,城西坊有许多供人食宿的小客栈,每家客栈门口都贴着火红的对联,屋檐下挂着喜庆的大灯笼,公子四处张望,见人们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有些哭笑不得地翻身下了马,竹笛往腰间一别,然后朝着一家名为刘家小栈的客栈走去。
走到门口时,公子回头望了望天空,有些落寞的叹了口气,“人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