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萧紫钦二八年华,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度。朝中皆知她与萧南韶相似出身,皆是卑贱宫女所生。她却有幸得太后青眼,十岁那年接来亲自抚养,如今却是连太子也要礼让三分的。
每年宫中必有人来赴宴,众人一早便备好了帷幔软塌,请皇子公主上座。
走过陈吟秋时,萧紫钦不由好奇,指着地上发问:“这是何物。”
“禀公主,那便要问问裴四姑娘了。”陈吟秋行礼回道,眼神却直勾勾看向裴蔚一动不动。
萧紫钦顺着看去,为着裴太后的缘故,她与裴家其他几位姑娘尚算熟络。至于这位四姑娘,虽听人提起过,却始终未见其容。
只见一陌生少女走出,脸蛋圆润很是讨喜:“回公主,是鱼。”
萧紫钦哪是不认识鱼,不过是看这风雅宴会上把鱼扔到岸上是头一遭,觉得实在新奇:“那为何要放在岸上?”
“秋日这河鱼最是鲜美,用水洗净,挫上盐巴,也不用其他佐料,拿果木穿了架在火上烤,便是好滋味。”
“你会下厨?可还会别的?”萧紫钦饶有兴趣继续问道。
“只是略通厨艺,做的粗糙。还会蒸点心,荷包里脊,桂花鱼条,甜口的荔枝肉也会做。”
萧紫钦听她一连串报菜名,又说道荔枝肉一菜,心下有了考量:“那改日必是要试试你的手艺了。”
裴蔚微笑:“其微荣幸之至。”
说罢,萧紫钦命人把鱼拿走收拾了,对太子笑道:“今儿个可算有福了,先是看诸位的琴书诗画,再能一饱口福,秋水长烟,快哉快哉。”
太子闻言收了折扇,随手向裴蔚一指:“妹妹有所不知,这位裴姑娘可是好本事,那棋艺就连我们老五都称赞。”
“哦?”萧紫钦略有好奇:“五弟棋艺高超,便连国手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深深看了裴蔚一眼,低声道:“难怪。”
太子没听清,问道:“什么?”
萧紫钦回神道:“无事。”又饶看着裴蔚笑道:“这般说来,我倒是很期待,阿蔚,今日会展示什么才艺了。”
萧南韶上前:“想来必是与众不同,顺京城内的才女是要多一位了。”
众人说笑着,拾级而上,待到坐罢,便有小太监拿着名单上前询问。
太子萧南庭也不看名册,向着弟妹说道:“那便还如以往,从世安王府开始吧。”
世安王嫡长女已嫁为人妇,此次前来的是次女沈如霜。天启开国四位异性王爷,唯有世安王府建在京城从未动摇过根基,皇室对其的信任可见一般。
裴蔚听着“世安王”三字,立刻随众人回头看去,便见沈如霜从桌后走出,她身边坐着的便是嫡子沈睿,身后站着的,便是方才裴蔚觉得眼熟之人。
那人尚且年幼,一脸的灰败,唯有一双鹰眼透着狠厉。裴蔚几乎坐不住了,她想起这人是谁了!
东越作为天启属国,历代皆送质子来顺京。其间屈辱不必说,任他在东越如何尊贵,到了天启顺京便是任人践踏的阶下囚。
这东越国的六皇子如今在天启备受欺凌,谁又能想到日后带兵屡犯绾南,致蒋家军覆没的,便是这位质子孟管!
裴蔚恨恨望去,只怕后来的萧南韶能想到,世安王沈轻白能想到,怕是这满朝文武,唯有蒋宣不知情,只一厢情愿的去送命。
孟管能从阶下囚变成一国之君,必是少不得幕后有人推波助澜。可此人蛰伏多年,当真甘心一直屈居人下受人摆布?
那少年像是察觉到什么,身子依旧弓着,略略抬眼向裴蔚看去。
裴蔚错开眼神,这时沈如霜一舞方罢,众人皆鼓掌赞叹。太子示意,便有太监喊道:“赏!”
裴茉凑来问她:“四妹妹,可想好展示什么了?”
裴蔚依旧摇头:“她们都做得这样好,我是要出丑了。”
裴茉安慰:“无妨,我瞧着你琴弹得尚算好,我这备了上好的琴,不如你拿去。”
裴蔚眼前一亮:“真的!”又犹豫问道:“可是,等下二姐姐展示什么?会不会耽误你?”
“我也是要跳舞的。你放心用吧。”
裴蔚这才安心,忽听有人喊裴茉,只见她轻移莲步上前一拜,这时乐官奏乐,裴茉便随着管弦声起舞。
她今日这一身热烈奔放,英姿飒爽,跳的也是异域之舞,力道与柔美恰到好处。
平日里她与裴芷一动一静平分秋色,如今更是铆足了劲,要争个头名。
待音乐罢,裴茉笑靥如花,有薄汗留下,日头晒来竟不显粗鄙,香腮美人,鲜活明媚。萧紫钦鼓掌称道:“好一曲扬沙归雁舞!漠北女儿多明艳,竟也被阿茉学去十分。”
裴茉道了谢,方回了座位。这舞她苦练一年,今日天时地利,她当得起一个好字。
裴蔚这时却觉有何处不对劲,默默想来,却捋不出头绪。
那边裴芊芊已然站定,临风而立恍若谪仙。她今日一席白衣,下摆是蓝线与银线一并绣成的水仙。
裴芊芊提笔思索,又转身看向远处山水。待搁笔后,萧紫钦身边的丫鬟来取。众人一看,竟是幅浩渺行舟图。
只描了几片红叶做点缀,大片烟水中一女子撑舟而行。
太子点头:“好气韵。”
萧紫钦交与萧南韶传看:“你瞧瞧,这笔法着墨。”
萧南韶笑道:“便是苦学几十年也未必有这般功夫。更别说这灵犀一笔,与自在气韵了。”说罢,点点图上那一处渔网。
萧紫钦点头“孤雁南飞,渔网被吹至西北。好巧的心思。”又对下方说道:“当真不俗,许久未见,芊芊笔力更胜往昔。”说着,便命人把那玉做的九连环赏给她。
裴芊芊道谢后也回了座位,见裴蔚看她,别过脸去,又微微转回,有些不情愿地说道:“到你了,尽力便好。”
裴蔚笑应,便听着念到自己的名。
台上萧紫钦笑道:“阿蔚,又见面了。”
裴蔚这才明了是哪里不对劲。这萧紫钦从未见过自己,她方才又是自称“其微”,怎么她一开口,便知叫阿蔚呢?
尚来不及多想,裴蔚含笑回礼,便坐在琴后,右手一扬起,只听“铮”的一生,琴声凌冽破空而来。
果然是好琴!
裴蔚张口吟道:“渺渺兮烟波,赴昆仑兮日月光。”
众人便知,她这是要说大雁呢。
只听她,信手从容,缓缓念道:
“攀盛枝兮叶茂,携飘雪兮涉江。
隔兰芷兮障目,带长铗兮斩阴阳。
哀春秋兮吾将往,去故乡兮宿何方?
朗月兮披白裳,纵目八荒兮茫茫,
有鹤鸣于九皋:
天地何寿?不淹兮溟洲!
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
何所冬暖?何所夏寒?”
裴蔚琴技平平,诵来却声声入耳,声声凄清。众人听来,仿佛得见暗夜沼泽月光,有鹤声声发问,痛心断肠。萧南韶看向裴蔚,一动不动,似是要从她的眼中挖出所有心事。只见她扬手一拨,却是断了琴弦。
众人皆惊,方从凄厉中缓和过来。
裴蔚也不慌,直直走到陈吟秋身旁,拿起方才游戏的花鼓,重击出响:
“瑟兮交鼓,拍长剑兮安歌:
弃日夜而逐之,纵道阻且长。
大风起兮翼遥遥,纵失路兮不敢忘!
愿陈志四方
举长矢,射天狼
高飞兮安翔,既明东方。”
一鼓既毕,似是那狼烟后的战场,悲歌犹在耳边,壮志岂敢相忘。
平川王府旁边便是兵营,每日天还未亮,便有人击着战鼓。数年如一日,裴蔚早就把那音律牢记于心。
如今她以鼓代乐,击打节拍,就如蒋家军每日所做一般。
有四句就在嘴边,到底没有说出来“川流日月,星移志坚。天兵神器,护我山河!”
那日出征绾南,三万将士的豪言犹在耳边。裴蔚起身,扫过高位上的众人,最终目光在萧南韶身上停住:“裴蔚以此音,也献给在役的诸位将士。更献给我天启明君的清明政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着,便向着皇城挺身而跪,把头重重磕下。却没见到萧南韶面含嘲讽的一笑。
身后人见此,也一并下跪,齐声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闻此音,也不阻拦,待到礼成,方说:“众位起身吧。”复又看向裴蔚:“裴府又教出来个好女儿!”
萧紫钦看向她的目光悠远,似是想在她身上追溯出什么来,却终究露出微笑,向她招手:“阿蔚,来。”
裴蔚闻言,从侧边上去,走到萧紫钦面前。
“我也不知该送你何物,”说着,便从头上取下一直金钗:“这个你拿着,以后若有事,便来寻我,我必竭尽全力助你。”又笑道:“若是无事,寻常的宫宴家宴也是要来寻我的。与我在一起闲话家常你可愿意?”
裴蔚赶紧下跪,接过金钗:“愿意!承蒙公主恩泽,裴蔚自是愿意。”
萧紫钦点头,替她扑了扑额上的土渍,方说道:“回去吧。一会还要准备吃食。”
裴蔚躬身退下,路过萧南韶时只听他低语:“鼓打的不错。”
裴蔚不愿与他争长短,却也低声回了句:“还要多谢五皇子成全。”
此一番行事,她在世家中必是有了姓名,保不准回宫后公主还要向太后说了今日之事。
裴蔚缓下台阶站罢,借着着帷幔遮挡向众人望去。
众生百态又何妨?裴茉故意给她将坏的琴弦盼她出丑,世安王与孟管虎视眈眈,前路泥泞,也只能顺着月光无畏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