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的脾气最是古怪。前几日还闷热难耐,昨夜一场雨后,便是秋高气爽凉风习习了。裴蔚临窗而坐,举着本玲珑雅集细细读来。身后的窗被访冬推开支了起来,呼吸间尽是院内木犀的香甜。右边案上摆着红泥烧制的小瓶,形制寡淡,水色不彰。瓶中插了几叶子绿萝,那日访冬去取月例途径裴府花园,见花匠修剪枝叶丢下许多,便挑几只尚好的捡了来。插到水中极容易成活,如今明净叶阔甚是讨喜。
裴蔚端累了书,便摆弄摆弄案上花草,在转头像窗外望去。正巧见访冬二人往屋中走来。
人未看见,就听见问寒嘻嘻哈哈:“姑娘,我和访冬做了桂花糕。”
裴蔚微笑,看二人走来。访冬把一小碟糕点放在裴蔚右手边,又端上被绿茶笑道:“这茶清苦,姑娘爱吃便多用些,也不怕被腻住了。”
裴蔚捻了一块放在嘴边细细嚼来,她向来嗜甜,又心疼访冬二人对她的一片心,不消片刻盘中便空了大半。自那日离开横波院,裴蔚也算得享几日的安宁。听问寒说李氏派人唤大房夫人去,明朝暗讽训斥了好一阵,又训了个由头罚裴芷抄家训百遍禁足屋内不许出来。问寒说的激昂,颇有大快人心之意,又替裴蔚抱怨了好一会,心里却是明白,这府内众人不过是欺她伶仃无人照拂。
裴蔚倒是不甚在意,想来不过自寻烦恼。这几日府中人人提心吊胆唯恐祸及自己,无暇顾及裴蔚,而裴蔚用过冰肌膏后已是好了大半,闲暇起来便是为自己暗做打算。
那日能为自己开脱很是勉强,估摸着以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若是每次都想着依靠运气只会落得与上一世一样的下场。今后必得更加小心,步步斟酌考量才好。当务之急,也是为自己寻个依靠了。
思及此处,裴蔚又想到另一件事来。
再过半月,便至中秋,也是是裴丞相的生辰。
上一世裴府上下皆知四姑娘残害堂姐心肠歹毒,众人唯恐躲闪不及,更不会唤她参加祖父的寿宴。外人不知实情只道庶女没有规矩上不得台面,白白落得个不孝的罪名。可如今......
裴蔚垂眸,举起茶杯吹开雾毫。如今这裴府之中,也唯有裴令晦能保她一时安宁了。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裴蔚已起身坐在铜镜前,由着访冬为她束发。她尚年幼,访冬只是取了两股乌发结成髻,一左一右煞是可爱,额前垂发也拿篦子梳理整齐。裴蔚首饰不多,样式也老旧,大多是生母白氏留下的旧物。裴蔚挑了小株的碧叶桃花簪别在右髻,也算添些颜色。
问寒取来家常的退红色绣梨枝长衫,下着月白同花样下裙,配色尚算淡雅。虽说是旧衣,却也说得上得体。没用早饭,便出门了。
天启自开国来历代君主皆算开明,女儿也可读书识字。裴家世代辈出政客大儒,便牵头在府内修了明念馆,请了先生入馆。顺京城内大多的世家皆把女儿送来读书,颇具规模。
读书的银子由裴府账房拨出,裴蔚也能陪着受教。这深宅大院向来闭塞,若想结交挚友打通人脉,必要先从这里开始。况且今日,裴蔚确有所求。
到时尚早,只有洒扫婢女在馆外清理落叶。裴蔚推开房门,径直走向最后的桌前,用手帕浸水清理过。又走回最前的,把书案擦拭干净,整理好书本笔墨。推开房内几处窗,便回到了最后的位置坐下,拿起桌上的书默读。
她的位置在末位里,纪甫之走进屋内一时没有发觉。同平常一样环顾四周,终是在角落里看到了她。见她坐姿端正举书正看得认真,点了点头走到最前的位置,面向一排桌椅坐下。
南纪桥北裴墉,说的便是纪甫之与裴令晦二人。当年大殿之上,天子面前,二人就“清平”二字相辩近两个时辰,二人旗鼓相当分毫不让,最终当朝天子点了纪甫之为新科一甲,裴令晦位列其次。而裴家累世的名声,纪甫之确实寒门学子,也使这段故事流传于民间,成为一段佳话。
可惜后来裴令晦位极人臣,纪甫之却难再上一步,本想还乡乐得清静,却被裴令晦拦下,请进来府中教书。裴相惜才,对这位故友更是礼遇有加,纪甫之这才答应留下来。
裴蔚向来不起眼,课堂之上从未开口说话,纪甫之却是对这小姑娘记忆深刻。
纪甫之起得早,却总是第二个到馆内,每每进入房中,裴蔚都已坐好或读书习字或做些缝补之事。
而纪甫之虽然治学严谨,生活却颇为随性。每每散课后案上早是一团乱,他也不甚理。只是每日清晨赶来,都会发现案上书本已码齐放回原位,案子也被清理过不染灰尘。不必问,必定是裴蔚所为。
裴蔚似是没有发现他,二人皆默默读书,约莫过了半柱香,便陆续有女儿走至馆内,向纪甫之行礼问好。
裴蔚这才察觉,面露羞愧的起身向纪甫之遥遥一拜。纪甫之也看她,面露微笑做了个“无妨”的口型,她方敢坐下。
静平侯府的谢知书,太尉陈府的陈吟秋,裴家嫡女裴茉,礼部尚书独女田景沁......众人陆续进屋,明念馆这才热闹起来。
十几岁的小姑娘,最是喜欢与朋友分享新鲜的事儿。知道纪甫之也不管她们,便三三两两地交谈起来。裴茉并未与她打招呼,只和侯府嫡女谢知书谈起了城东新开的脂粉铺子。
裴蔚向来是受冷落的,倒也不甚在意,却不想礼部侍郎家的田景沁向后望了她一眼,犹豫片刻还是想她走来。
“前些日子你没来,我问了月移只说你生病了。现在可是好了?”
裴蔚抬头看她,直说:“好了好了,劳你挂念了。”这田景沁上一世与她不过点头之交,能主动与她搭话实在意外。
田景沁笑吟吟的望着她“那便好。我那日见你写的字,果如纪先生所说,古朴庄重,内容也是有意思。又想着来着馆中竟从未与你说过话,实在遗憾”见裴蔚微笑点头,继续道:“前几日就想与你说说话,你却不来了。问了才知你和芊芊都是生了病,不想那日竟是连清澜也推说有事,我还担心了好一阵。”
裴蔚只叫她宽心,来日方长总会有时间长谈。
田景沁笑应,又约了她改日一同到街上逛逛,这才回了位上。
这时纪甫之起身,众人皆知是要上课了,当既噤了声。